在红雀的记忆里,家里只有父子。
父亲是安邦国有名的铸剑师,年轻时恃才放旷,与家族断了联系。而现在不苟言笑,显示出一个中年男人的沉稳与颓废。他的铁匠铺不允许冠上家族名号,即使本身手艺精巧,依然只够混口饭吃。有工作会开炉火烧炭,红雀帮忙拉风箱,闲时就只知道喝酒睡觉,他对红雀基本是放养。周遭的邻居常常因此事责备父亲,然而这个男人对这种事情始终充耳不闻。
曾想过打听关于母亲的事,只是那欲言又止的态度让他识趣的打住了话题。在这个家里,有关母亲的任何话题都是禁句。
某一天,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父亲反常的没有往日的颓废,郑重其事的接待了对方。那是一名女性,银白色的头发垂到腰际,有着不同于人类的尖尖的耳朵,很美,衣服也如其一般是纯白色的和衣。是高等妖精,按照人类的水准应该是魔导师的级别。
她的名字是“白”,希望父亲为她铸剑。
父亲已经很多年没有铸剑了,甚至让人想来他也许完全成为了铁匠。但骨子里的傲气是颓废的生活也无法掩盖的。交付的材料是一截断骨,看似没有任何特点,但父亲在接过材料后,眼神瞬间变了,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犹如见到久别的情人一般。
整整十天,不眠不休,捶打融炼的声音从工房传来。因为锁上了门,红雀也不知道具体的细节。期间“白”来过几次,隔着门与父亲交谈,而后留下佣金离去。第十一天,“白”再次来到了这里,工房门打开,眼睛充满血丝的父亲将一柄短剑随手扔了过去。
“作为铸剑师,我的一生了无遗憾。”
说罢,父亲如释重负,脱去了全部的生气。
葬礼操办的很简单,一切后事都是家族的长辈负责。乖癖的父亲连参加葬礼的朋友也没有,还是左邻右舍念在红雀可怜,稍微帮了下忙。除此之外,红氏宗族也来了些人,这是红雀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族人。
红氏铸剑师是一个大家族,曾经他们的先祖天纵奇才,打造出了一把神剑从而扬名。那把剑至今供奉在红氏家族的祠堂,无人敢质疑。往后,子孙虽也多人才辈出,始终没有出现先祖那等卓越之辈。红樱是家族百年来最优秀的铸剑师,但他唾弃家族的腐朽规矩,独自磨练铸剑技巧,学习其他匠人的智慧,因而他的铸剑技术已不算红氏的家族锻造技艺,但其高度,家族之内已无人能及。
无论何等矛盾,死者已逝,生者还要好好活着。关于红雀的处置问题,家族的长辈意见相左。一些长老们认为红雀现在年龄大了,即使在重新开始学习铸剑,其成就也极其有限,所以不愿承认他使用红氏的名号。这一点,对于倾向将红雀接回家族的一方而言不能接受。
“族长他也是这么说道。族长他,也有自己的考虑。你以为他愿意把自己儿子扔到外面不管不顾?他只要稍微服下软,就算族内其他人有一些怨言,族长也一定会伸手的。骨连着骨,血连着血。哪有父亲完全不顾孩子的。”
不知道话语产生了多少效果,但两方谈妥了。红樱的铁匠铺被红氏家族接收,多年来这位铸剑师所累积的一切都重新回归了自己的家族。而红雀,他的新家在另一座城市凌天城,临近魔物的密境幽之林,是为了谋生而聚集三六九等之徒的地方。名义上这里归帝国华伦希尔曼管辖,红氏家族在这里有一定的威望,也置办了一些家产。按照家族的安排,到红雀十八岁成年行成人礼后,家族会根据其才能分配给他适合的职位,也算不亏待他。
新历1456年,初春,华伦希尔曼帝国西北边境城市凌天城遭遇史上最大的魔兽潮,守城士兵与冒险者们虽拼死抵抗,然最终当帝国的部队赶来时,已遭屠戮殆尽,连牲口也无例外。幽之林是公认的险境,但每年的兽潮都固定在三四月份,而且按批次出现并不难应付,久而久之就成了训练新兵与冒险者的谋生处。或许是太习惯于这样的安逸,导致灾难来临时没有来得及上报导致了惨烈的结局。官方的报告大抵如此,王为人民生命牺牲叹息,安抚亲属,发放抚恤无外乎如此。
但在同时期的笔者眼中这确实一个绝妙的素材。究竟只是单纯的意外还是蓄谋已久的变故呢,曾派遣调查队进入幽之林的辉煌帝国与此事又有何联系,身为华王的第四子,重符公爵如若因此事而身亡又能得益者为何人?野史,杂记,异闻,笔者用自己的思考写下了无数的故事。这里所写的就是其一。
坐落于华伦希尔曼帝国偏东边的幽之林,栖息着从太古存活至今的魔物。辉煌帝国曾经派遣大将军帝剑与他的七位门徒前往征讨,遗憾的是他们深入幽之林不到数十里就迷失了方向,最后无功而返。这是辉煌帝国对外的宣称。但有心之人却发现,从此,帝国的士兵多了一批能够吞噬魔力,适应环境的侵蚀者。这种怪物虽然有着人的外形,智力也与人类相仿,但缺乏魔法的适应性,取而代之,能够承受七阶以下的剑技,并能在极短时间内掌握对方的技术。这只军队在后来的战场上给北方同盟国造成了巨大损失。
最近几天,幽之林充斥着不安定因素,负责管理森林的大精灵也不见踪影。凌天城只有数百帝国士兵,主要的防卫工作是冒险者工会负责。因而,除了委托人的请求,工会发布的魔物退治也变得多了起来。通过幽之林的魔物素材回收贩卖来进行冒险者的新人培养,作为回报冒险者不能伤害幽之林的原住民,大精灵也默许了此事。
原本这样的策略是合理的,但新上任的凌天城领主重符意气风生,决定彻底根除幽之林的威胁。
“诸位,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凌天城虽为边陲之地,幸不为战乱所苦,但在前线遭北方游牧民族铁骑践踏的国土,将士们却饱经摧残。每每感慨,不能为国尽忠上战场守边戌防。”
话语一顿,重符城主厉声喝斥道。
“然而,经验丰富,本领高强之辈,为了守护城池免受魔物侵扰亦值得赞许。但若只是满足于此,堂堂男儿岂是如此不便。做一位自由的冒险者故而让生命充满激情,但为国尽力何尝不是一段佳话。匹夫之瞠勇何如?义士之豪情何如?”
虽是激烈的质问,但毫无说服力,在魔物爪牙与人心险恶里摸爬滚打的求生者自然不屑与所谓义气情怀。但光凭帝国的士兵显然不够魔物来吃,因此,在一堆废话之后,冒险者们听到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华伦希尔曼帝国给予所有在国境内的冒险者以三倍于公会的奖励资金,此次剿灭幽之林作战中,单人斩杀一百以上魔物者授子爵,不世袭,并编入帝国最精锐的虎狮军中。斩杀一千以上魔物者授侯爵,不世袭,并授予骑士称号。斩杀幽之林的管理者,获得权限核心者,授予帝国英雄的称谓,授予伯爵世袭,封地北方七郡城,税金自立,他将成为帝国永远的支柱。”
无疑,这才是最适合的诱惑,成为冒险者大多是有点身手却不够格编入帝国军,没有土地的流民,以及被剥夺了爵位的一些人,没人愿意从一开始就成为没有任何保障的冒险者。而今,边线吃紧,帝国急需有实力的人才。通过讨伐任务作为甄别是一件好事,鱼龙混杂的冒险者里肯定能摸出金子。
讨伐队的集成经过了一周,从自愿参与到删除一些滥竽充数者,依然留下了数千人,个个都是经验老道,本领扎实。除去重符城主亲自率领的一千人卫队,其余人被分作五个队伍,均由A级以上冒险者任队长,配置一名地图兵兼人员考察。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驱散笼罩着幽之林的瘴气后,浩浩荡荡的队伍敲开了秘境的大门。
三天两夜,集结的军队已经深入幽之林千余里。在清除完近旁的灌木后,安营扎寨,准备建立据点。清点损失只有三名新人冒险者因偷袭而死亡,两名守城兵重伤,数十人轻伤等等。沿途都是些不足为道的低级魔兽,就连过惯了冒险生活的老手都不由得庆幸这是一件轻松的任务。
“那位重符城主虽贵为皇子,却跟部下同苦难,比起另一位大皇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你还别说,听我兄弟说这次重符皇子就任凌天城城主是华王与宰相叩节的主意,指不定就是让他建功立威,好继承王位。”
“俗话说国立长子不立幼,老太后可能不会同意。”
“哎哎,莫谈国事,莫谈国事,都心知肚明,对皇子殿下多配合点,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说不定了。”
这些不过是老手冒险者闲话罢了,对于虽生活在凌天城却近似于鸟笼的红雀而言,这种随时随地的闲聊显得格外新鲜。
这次,年仅17岁的红雀是作为高级锻造师受重符城主邀请随军出征。虽没有自年幼开始学习铸剑技术的红家年轻人出色,红雀还是凭借着时间磨砺拿到了高级锻造师的身份,往后不出意料应该会作为红家的一份子了却一生吧。并不算坏,亦毫无波澜,他也并没有什么不满,少年老成往往都是因为家庭变故,他认为自己已经看淡了。
“红雀先生,劳烦您为我的武器重铸了。”
“放在这边吧,锻造的费用与材料都是由城主大人支付,你们无需在意这点,努力处理完魔物即可。当然也要爱惜自己的武器,对你们而言这就是第二条性命。”“是,谢谢您的指教。”想想,红雀的心里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悠闲的学院生活已经结束了,现在开始,必须倚靠自己夺得谋生之本。尽管姨母希望红雀在取得高级锻造师资格后就回到红氏族,但是经冒险者的好友推荐,他得以跟上重符王子的讨伐队。险境之中求富贵,红雀很明白,自己终究只是个俗人。
淬火,凝聚,磨刃,重打。
重复着单调而精准的动作,这是四年来一刻也不停止磨炼技巧的结果。世上百行业均可,唯有勤者获成就,这一点同样适用于锻造师。魔力火炉应声催熄,将武器与防具交付武人,接下来就是一段较长的休息时间了。
“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平安回来,或者自己打造的武器是否会突然断掉,害他们丧命。”
“管村叔。”
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是一位特级锻造师,在凌天城从事锻造行业三十余年,是没有天赋之人们的象征。不同于注定能打造神器的神匠级,特级锻造师是普通人的极限。红雀尊敬这样的人,在亲眼目睹过神匠级的父亲技艺后,更是对这种光凭勤奋就可以抵达的境界向往无比。
“人命都有定数,回不来的人只能说命数如此,干这份活就要承担这份风险。另外你也是,回去自己家族不好吗,继续待在这座城市最终你也只能达到特级。虽然外出历练是好事,老夫年轻时候也在外游历了十年,但有个好归宿才是福气啊。”
谈到过往,管村叔眯缝着眼睛,嘴里的烟斗连续吐着烟圈。红雀是想反驳自己刚从学院毕业呢,这不是机会刚好跟上王子的军队吗,不过话到嘴里咽下去了。老爷子并非是这个意思。陆陆续续,工匠们完成工作都回到营地修整了,有熟人,更多的还是比较陌生。气候再怎么冷冽也始终破不开手掌的老茧,一辈子的匠人,一辈子的活,但也必然过得潇洒。
“管叔,有酒吗,这鬼天气太冷了。”不知名的壮汉抓起水瓢舀起热水,往身上浇去,一股子碎屑混杂着灰尘冲去一空。其他人如法炮制,清洗身体。
“你小子一闲下来就想喝酒,酒钱都不够你赚的,明年你老家不是要张罗着娶媳妇了吗,戒酒多存点钱多好。”
“你这老头的话我就不爱听了,娶媳妇多赚点钱就是了,媳妇又不会跑了。这酒可是喝一顿少一顿。你家那个黄脸婆开始管你喝酒的事,你憋不住就开始害人家小伙子?哈哈。”
“红雀你可不能学这个老头,他现在就一妻管严,儿女都张大离巢了,还跟以前一样做啥都磕磕巴巴的。”
“我揍死你小子,腰包鼓了就开始在这放屁,我打。”
乱做一团,这样也好。这就是锻造师的生活。前半生酒生常伴,后半生奢求安稳,像极了普通的人们,不,他们就是普通的人们。不用考虑多难解的问题,生活不起波澜也罢,如此延续了无数年这就是他们的活法。
人生固然苦短,却也不见得多有遗憾。年轻的红雀无法体会这些中年男人的辛苦,对他来说这只是起点,豪情壮志铁骨铮,难言不说浮生梦。后面的事就在之后说起吧,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无论好歹,都可说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