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四年春
杨花出落的白嫩盎然,落到朱红的洛阳门楼上显得一丝一丝的清秀,仿佛是女子乌黑的发髻上那一点闪耀的光亮,又是一年春天,可这春天犹如一块薄纱,脆弱隐约,把所有光亮都掩盖起来了,司马懿的病好了,依旧上朝,只是神情间的刚傲仿佛暗淡了许多,去年大病后似乎老了许多,眉角间多了几丝憔悴。
宫门前有一段路是武官下马文官下轿的地方,朝廷官员无论品级,都要走路,一下朝,司马懿便扶着司马昭的手慢慢的往自家停马车的地方走,正午的风微暖,吹着他鬓前白发有些微扬,他一边走,一边问:“阿黛那丫头去哪了?好几天没见她了。”
司马昭嘴角微微一沉:“昭儿不知。”司马懿叹了一口气,停住脚步,转身问跟在后面的司马师,“你知道吗?”
司马师微微摇头。
司马懿还要说些什么,却抬眼看到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可是又忽然在前方不远停了下来,宽绰华丽,异常张扬,司马懿眸光微敛,笑着看到前面的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两个人来,他隐下怒气,叫道:“曹大将军的马车倒是轻便,只是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曹爽眉角含笑:“陛下刚刚赐了爽这一个特权,命爽无须下马。”说完挑衅着看着他,“倒是太傅大人年老体迈,这一段路子上兄恐怕不好受吧,太傅大人可否要爽帮你去替陛下说一声,也让你有和爽一样的特权呢?”
司马懿摇头笑道:“多谢大将军的美意,年老之人该是多动动,倒是你们年轻人,也该学学老夫,以免将来走都走不得。”
曹爽倒是不以为意,精致的脸上显得更加的兴趣盎然,他把目光移到司马懿身后的司马师,眼里闪过一丝阴狠,此时的司马师只是目光沉静的看着远处的屋角,神情清寂,一如既往的含笑,仿佛远在天边,一点没有察觉眼前的锋芒似的。
而此时司马昭目光深邃,紧抿着嘴唇恭敬的扶着司马懿,只是看着曹爽旁边的夏侯玄,微微露出一丝不屑,夏侯玄长得非常的儒雅,一身清淡的紫色长袍,一顶笼纱小冠,可是却身配一把长剑,武官文相,他忽然记起朝堂上小皇帝命他为征西大将军,假节都督凉,雍州军事,让他全权准备伐蜀准备,眼角的讽意更甚。
夏侯玄眼光复杂的看着司马师,这个温润含笑的人毒杀了他的妹妹,可是自己却对他无可奈何,当年他们虽不是志同道合,却是彼此钦佩对方的才略,而自己的妹妹更是明知道两家是政敌,却依旧嫁给他,临死还无怨无悔。
只是曾经拥有吗?司马师不懂,他知道夏侯玄在看他,那眼里的恨意他能感受的到,可是他却目光坦然,往昔的一切不过云烟罢了,那个温柔的女子只是一个记忆罢了,他只记得她临死时躺在他怀里的冰冷,只记得她眉角的笑意,只记得她微微闭上的眼睛,那一霎那消失的光华。
可是有一种魔怔,在听了夏侯这两个字时,便会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一下子便置身于那一刻,那一个地方,然后记起一个冰冷女子的样子。
各人各怀心思,正午的阳光仿佛焦灼着一寸寸的青石板地,过了一会,曹爽放下帘子,意味深长的一笑,然后马车驶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可悔?”司马懿凝视着司马师,表情郑重。
司马师温柔的一笑,摇摇头:“无悔。”
司马懿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语气严肃低沉:“师儿,你是爹的骄傲。”然后放开司马昭的手,独自往自家马车走去,他的步履矫健,一点没有方才老态龙钟的样子,背影依旧如同当年。
上了马车后,父子三人对视无语。
沉默许久,司马懿开口道:“师儿,准备的如何了?”
司马师神情自然,微微一笑:“都安排好了,等到他伐蜀的时候,过不了多久便会惨败而归。”
司马懿点点头,忽然轻笑:“那小子也想学老夫伐吴?这蜀国可是他能攻下的?昭儿,这京城爹把它交给你,该布置的都抓紧布置。”
司马昭颔首称命,继而敛眉道:“这次伐蜀,爹先前为什么要阻止?”朝堂上曹爽上奏伐蜀,司马懿第一个反对,为此双方一直争执不下。最后小皇帝同意曹爽的提议,司马懿却是不再阻止。
“昭儿啊……”司马懿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怜悯,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司马昭,叹道,“伐蜀失败后,爹便能有借口了。”曹爽他要威信,倒时只能为他做嫁衣。
司马师温和一笑:“爹只是不忍咱魏国男儿送死,毕竟有些是爹当年的部下,跟着爹出生入死,伐蜀虽然困难,但是毕竟还有胜的希望,但是一旦我的计划实行,那些人就是去送命。”
为了私意,却要葬送那些将士。这就是当权者。
司马懿挥挥手:“不提这些了,去青梅酒楼,看看阿黛那丫头在不在那里。”
司马师含笑点头,出去吩咐了一声,便转头看司马昭。司马昭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他阴郁的坐着,不发一言。另一辆马车上,浮华的彩缎间飘散着温软香腻的味道,曹爽倦怠的斜倚在一边,眸光微敛,气息沉沉,白皙细腻的手捏着一块帕子,上面隐隐一丝血迹。
夏侯玄静坐在一边,只是微微有点惋惜的意思。他原本就有儒雅的风范,静坐着微微吐气,仿佛更有仙家之气。
过了一会,曹爽似乎笑了一下,从暗阁里摸出一个瓶子,然后倒出一个药丸,他刚递到嘴边,却被夏侯玄一把拍下:“你想死不成?”丸药落下,滚到了角落。
曹爽眉目不惊的看着他,忽然展颜笑了:“哪有这么容易死的,阿晏不是经常吃么。况且这五石散药效不错,至少我好多了不是吗?”
“那是假像,何晏他跟你不一样!”夏侯玄低吼。
“他比我健康,你想说这个?”曹爽微笑,却有一股凄艳的美,白皙的脸上仿佛微微泛着不正常的红,他又给自己倒了一颗,不管夏侯玄的制止,径自吞了进去。
“这药就是用来吃的,反正这身体已经这样了,再怎么吃也就无所谓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他嘴角微挑,笑得风情万种。
“阿默!”夏侯玄恨铁不成钢的叫了他一声,却看到曹爽透黑纯净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这药多吃了虽然暂时可以抑制你的病,可是却会留有更严重的病症,你究竟为了什么这么糟蹋自己?”
曹爽摇摇头,脸上依然挂在笑:“当年先皇将小皇帝托付给我的时候,我只是答应尽力而为,一直以来谨小慎微等着皇帝长大,可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忽然发现自己所要的不是这些。”
“那你也不能……”夏侯玄还没说完,曹爽打断他,继续说道:“你一直不能接受我所做的一切对么?不能接受我浮华造势,买地造园,培植自己的势力,对么?”
“你这几年,确实过分了些。”夏侯玄叹道。
“我能理解。但是太初,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活过了而已。”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在史书上连个名字都不存在,他不愿就这样了,不愿自己就这样的消逝了。
求势,求财,究竟为了什么,不过是在这芸芸众生中留下一点痕迹,雁过留痕,所求的不过这些,对他而言,一个人存在的价值,就在于一搏,仿佛那灿烂的烟火,哪怕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至少美丽过。
他只是想绚丽一次而已。
“所以你想跟他们斗?”夏侯玄忽然问道,仿佛猜出了其中的关节。
曹爽微笑的点头:“用自己剩下的生命,以天下为注。”
“你疯了?阿默,放手吧。”夏侯玄盯着他现在白中透红的脸,不忍的说道。
“太初你太心软了,你以为我放手,这天下会姓曹吗?如果我退出,这皇帝的位置怕是已经变了。”曹爽坐了起来,药效发作,脸上出现了一滴滴的汗珠,他用帕子拭去,然后开始脱下外衣,慢慢的脱去里衣,汗衫都湿透了,只是依旧说道,“我不会停下,这天下不能姓司马,否则我无颜去见先帝。”
夏侯玄沉吟半晌,忽然轻笑了一下:“阿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善了?”
曹爽沉默不语。看着壶烟微飘。他本是无情人,所求的只是以一种极度的贪婪去寻找一丝理想的高度。只是寻找一种权利的巅峰而已,只是想要人记住他而已,只是不想白活罢了。
他不贪心。
夏侯玄蓦然盯了他一眼,过了一会才说道:“阿默想为徽儿报仇?”
当年的纠葛,他不想再提,只是司马师人在那里,依旧笑得春风和煦,而那个温柔的女子却永远与地为眠了。
闻言曹爽笑了,摇摇头:“她太傻,不配。”
说完一滴汗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和着某种液体流过细腻的皮肤,然后滴到塌子上,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