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裴秀呢?哥哥打算怎么对付他?”司马黛忽然想起那个裴疯子,乍然问道。
“我为什么要对付他?”司马师居然挑眉,语气颇为俏皮。
还没有等司马黛一惊一乍,司马师早已经开口:“裴家势大,而他又才博广识,正好为我们所用,有什么理由把他杀了?”
司马黛听他这么说,心里安了不少,低头沉吟间却见司马师静静的望着她:“你怎么不问嵇康呢?不问问我打算怎么对付他吗?”
司马黛忽然找到心里压的她透不过气来的症结,她直直望进司马师的眼睛,声音婉转:“那哥哥打算怎么对付他?”
司马师但笑不语。
斑驳的竹影照在他脸上,像一片片刀影,不断闪烁,司马黛心里一惊,失声道:“难道……”
司马师点头:“杀!”他走近司马黛,像一堵墙般挡在司马黛面前,“如今满朝文武,真正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人,实在不多,竹林的那几个人,如果能为我所用,固然好,纵使不能为我所用,也由他们去,但是嵇康他不同,身为魏国驸马,如若他来投诚,再好不过,可是偏偏他又孤傲的很,我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杀了。”他说这话时似乎想起什么,语调越发的温柔,“凡事跟曹氏有关的人都逃不了,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这其中的关键你该懂的。”
司马黛手脚俱凉,她看着司马师眼角的红痣:“那我呢?哥哥会怎么对付我?”司马黛巧笑倩兮,无意中流露跟曹爽一模一样的风情,“我白白吃了司马家十几年的粮食,叫了你十几年的大哥,如今要把我怎么着呢?”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司马师眼窝深处流露出一丝悲悯,仿佛流水东去不回头一样,长长吐出一口气,“既然如此,阿黛你离开司马府吧,永远不要踏进洛阳一步,就当……司马家没有你这个人。”
“你要赶我走?”司马黛微微气喘,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爹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二哥不要我了?”
“是,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想必也不会安心呆下去,不如走了干净。”他的话语很温柔,柔的仿佛在谈论寻常小事一样,“爹那边我会去说,就当你去邺城了,你的所有东西我都会让人装好给你带走,反正你已经在蜀国置办了屋子,也不会流落街头。”
司马黛看着他瘦削的脸颊,挑眉一笑:“大哥其实早想赶我走了吧,向曹爽讨解药不过也是念在多年的兄妹情分,能忍我到现在恐怕也是顾及我会去帮曹爽对付你,毕竟我知道那么多。如今他死了,大哥便没有顾及了,对么?”
“阿黛,你胡说什么?”司马昭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司马黛身后,他想去抓司马黛的手,却猛然看到她已经泪流满面,他的手一顿,“大哥他……”
司马黛微微仰头,“其实我早就知道大哥不喜欢我,我被曹爽绑去,你们不闻不问,受尽鞭笞,你们也不管,我不想嫁给钟会,却硬要把我往他身上推……大哥,放蚂蜂时,你可曾想过,我也会被咬?”她说到后面已经有点接不上气,“所有这些,你们又何曾问过我的感受?对于你们来说,我不过是你们的棋子,一个会帮你们出主意的可怜虫,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傻瓜而已。”
司马师抿嘴不语,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司马昭眼神里俱是怒气和哀痛,司马黛咽了一口气,扯出一个笑容:“我又何尝不知你们在我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大哥训了花间花下不少时日吧,当年我病久不见好,也是大哥做的吧,知道我喝药后必要吃果脯,所有大哥便把药下在了那上面是吗?……不过我至少要谢你们,毕竟你们饶了我一条命不是吗?”
“你想要我离开,我便如你所言!”她高傲的抬头,随后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司马昭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跑远。然后渐渐不见。
“她说的没有错,这些年我都没有真心待她过。”司马师慢慢抬起头来,眼睛有些微红,随后温柔一笑,“原来我所做的她都放在心里。那个丫头……”
司马昭也不追,静静的听着司马师语气里饱含着的不知名的情绪,嘴角扯起一丝微笑:“不是司马家的人也好。”
司马师眼角的红痣一跳,他转头看向端坐在风口的司马昭,风吹起他的衣袂,像一只翱翔的雄鹰,正要猎杀什么。
“如果你打的那个主意,除非我死!”司马师脸上的温柔不见,声色俱厉的说道。
“大哥何必这么执拗,既然她不是我的妹妹,又有何不可?”司马昭眼睛微眯,“说起来大哥瞒的真好,竟连我也不告诉。”
“纵使她不再姓司马,可是在外人眼里她还是司马家的人,所以你也娶不了她!”司马师吸了一口气,“祖宗伦常不可废,你可别忘了。”
司马昭眼眸漆黑的看着他,脸上挂着一抹孤冷的笑意。大牢内。
幽暗的火光下,一条细长的甬道通向最深处,空气中浸着糜烂腐朽的味道,周围悉悉索索的爬过几只老鼠,从边上的破洞爬到另外的一个洞里,除了这些,便只剩下静匿,阴冷气随着司马黛渐渐走进,越来越浓。
“您请吧。”狱卒把她带到一个牢门前,随后躬身退下。
斗篷下的司马黛微微点头,随后推门进去。
牢房内,火苗咝咝跳动着,露出幽幽的颜色,仿佛随时随地都要灭去。
“你怎么来了?”粘腻细软的声音从一角传来,司马黛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何晏抱膝独坐,长长的头发任意披散着,脸上灰扑扑的,却没有盖住他绝艳的容颜,身上的衣服也是随意耷拉着,尽管如此狼狈,可是他身上的容彩却丝毫不减。
“我走之前来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样,不过还是老样子,让我很想揍你一顿。”司马黛笑了一下,看着昔日的贵公子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不得不感慨世事无常。
“原来你也被本公子的风神所迷惑。”何晏拍了拍身上的土,随后指指身边的位子,“如果你是来看本公子笑话的,恐怕会让你失望。”
司马黛坐到他身边的位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头抵到膝盖上,笑道:“我果然很失望。”
何晏捂嘴柔声一笑:“给我带什么吃的了没有?”
司马黛摇摇头:“你都快死了还吃什么,就不要浪费了。”
何晏点点头:“也是,就不要浪费了。”
司马黛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有点酸:“都要被夷三族了你还在笑。”
“夷三族嘛,我不在乎。”何晏细长的眉眼非常柔媚,他笑眯眯的看着司马黛,“死了便死了,我可不像他一样,非要青史留名,要让人记住他。”
司马黛微微一诧:“曹爽死了,跟他有关的人都死了,如今你也被他拖下水,不恨他吗?”
“为什么要恨?”曹爽歪头看她,嘻嘻一笑,“这几年来,为非作歹,肆意妄为的事我做的可没少,成王败寇,理所应当的事,阿默和小玄肯定也这么想。”
司马黛静默了,凉气幽幽的迎面扑来,差点把烛光扑熄。如今的她早已经不计较当年他对她所做的一切,人之将死,还计较做什么。
“方才你说你走之前,你要去哪里?”何晏睁着他那完美无缺的眼睛,忽然问道。
司马黛一怔,随后笑道:“我被我哥赶出家门了。”她说这话时语气很自然,眼睛也弯弯的,“从此以后这洛阳在没有我容身之处。”
何晏惊呼一声,随后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半晌才道:“阿默说你是他妹妹,难道是真的?”
司马黛点点头,笑道:“很好笑吧?”
“不好笑。”何晏已经没有了笑容,他脸上难得的严肃,“就是因为你,他才会死的。”
司马黛猛然看向他,却见何晏又重新笑起来,他揉了揉司马黛的头:“阿默被困住后的几天,他的亲兵早已经安排好救他出去,可是在行刑前的一天他却拒绝了,你说为什么?”何晏笑的很软,语调很祥和,可是司马黛的心却是越来越沉:“为什么?”
“因为他说他亏欠你太多,要把命还给你。”何晏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他竟然傻傻的信了司马师的话!你怎么会是他妹妹呢?真是傻瓜。”
“那他临死前说什么了没有?”司马黛也笑了,她巴眨着眼睛,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受的苦他的一条命又何尝抵得了。”
“只是叫妹妹而已。”何晏捂嘴轻笑,随后眉头一皱,开始狠狠捂住嘴,呜咽起来。
司马黛慢慢站起来,脸上始终挂着笑,她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看着蜷缩在墙角痛哭的何晏,不知道他到底在哭谁,也许是曹爽,也许是夏侯玄,也许是被夷三族的无辜族人,但是绝对不是他自己。
“你如果看到他,告诉他,他这个哥哥,我认。”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便走。
身后越来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