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司马黛亲自下厨备了一席晚宴,恰逢月色正好,正吃的兴甚,她便把昔日所藏之酒尽数搬了出来,刘伶大乐,丢下其余人便抱着酒坛独坐一处,向秀和山涛不知道在争论什么,一直吵闹不休,王戎到好,缠着阮籍问东问西,故意把司马黛晾在一边,只有嵇康,喝酒赏月,把风度挥洒到极致。
“老爷,阮咸那小子去哪里了?”司马黛环顾一周,终于知道少了什么。
“你做的好事,难道你不知道吗?”阮籍从王戎边上站起来,走近司马黛旁边,见她一脸茫然,笑道,“当初你在陈留,姨母来看你时身边带的一个丫鬟你可还记得?”
司马黛皱眉想了想,忽然叫道:“难不成那小子去找她了?”
阮籍含笑点点头。
司马黛抚额一拍,连连说道:“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王戎凑近她,狐疑的问道。
“怪不得你被叫做小俗物,王家富贵,可是你还是到处收敛财物,四处斤斤计较……”司马黛伸手抬起王戎脖子前的金锁,啧啧一叹,“兑了五铢钱该是多好。”
“臭丫头!”王戎把脖子一扭,气鼓鼓的不去理她。
司马黛暗自偷笑,却忽然看到墙头上坐着一个人,他痞笑般看着她,见司马黛看到他,笑意更大。
“裴疯子,你坐那么高干什么?”司马黛嚷嚷道。
被她这么一叫,其余的人都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夜色下裴秀如望月一般,高高而坐,甚是怡然自得。
“你就是王戎?”裴秀从墙上跳下,当先走到王戎面前,他比王戎足足高出一个头,颇有点俯视的看着王戎,“你很有钱?”
王戎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你是哪来的疯子?”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你的五铢钱,不多,十袋便足够。”裴秀嬉皮般笑着,又摸了摸王戎的头,“王家的孩子应该聪明吧?”
“你凭什么?”王戎虽然年纪小,可是却老成,他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都架势十足。
“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说出答案,我给你十袋五铢钱,如果你没有说出来,你给我十袋五铢钱如何?”裴秀找了一个凳子坐下来,悠哉的看着他,“很公平不是吗?”
其余的人也来了兴趣,纷纷围了过来,王戎也坐下来,笑道:“有何不可?”
裴秀对着司马黛招招手:“本公子还没用晚膳呢,快拿些东西来。”
司马黛瞪他一眼,最后实在架不住他的目光,把糕点丢给他。
裴秀清了清嗓子:“有三个人去投店,要了一间上房,每人出十枚五铢钱凑足三十枚给了掌柜,掌柜拿着三十枚五铢钱笑了半天,忽然记起老板娘吩咐上房只需二十五枚五铢钱便够,他便让伙计拿着这剩下的五枚五铢钱去还给他们,贪心大起,扣下两枚,把这三枚分给了三人。可是,小王戎你想想,三人如今给了二十七枚五铢钱,加上伙计扣下的两枚,便是二十九枚,那么原本却有三十枚,剩下的一枚去哪里了?”
裴秀一口气说完,挑眉问道。
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向秀和山涛面面相觑,刘伶压根就没有听。嵇康独坐一边,仿佛什么事都不关心,司马黛看了一圈,最后却见阮籍淡笑不语。她凑过去,拉了拉阮籍的袖子,阮籍只是低声说道:“自己想。”
司马黛噘了噘嘴,便看向王戎。
王戎低头沉思,似是有些焦灼,裴秀恍若未见,让仆人取了新碗筷便开始用膳,一边吃还一边匝嘴,眉开眼笑。
“我不知道。”王戎抬头看着裴秀,“改日便送上。”
裴秀愉悦的看着司马黛:“你欠我的便不用还了。”
司马黛倒是一愣,仿佛这话不是从裴秀口中说出来一样。
“愣着做什么,如果你要还我我也不介意。”裴秀头也不抬,径自自己吃着。
“为什么不要我的五铢钱了?难道是良心发现?”司马黛想不明白。
“你大婚的礼金。”裴秀有些便扭的说道,随后略带威胁的说道,“别妄图想要多的!”
司马黛哼了一声:“小气。”
忽然裴秀没有了嬉皮笑脸,他抬头郑重其事的对着月色说道,“这江山易主了。”
他的话极其突兀,静了许久,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山涛早已经惊呼出声:“你说明白一点。”
裴秀忽然又笑了:“这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司马师把曹芳废了,立曹髦为帝么。”说完还一副你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佬一般,不屑的看了山涛一眼。
“曹髦,高贵乡公曹髦?”司马黛忽然记起几年前太后生辰宴会上见过的,长得很干净,却有王者之气的少年。
裴秀点点头,笑得畅快:“不过跟王戎一样大吧。”他的语气里包含太多东西,可是却只是一笑置之,仿佛什么都预计到了,只是无可奈何。
这魏国大权原本就已经在司马兄弟手上了,谁坐皇帝都一样,换了个姓曹的不过是为了避人口实罢了,只是不知道这曹髦又该如何?
被他这么一搅,方才的兴致便都消失殆尽了,向秀等人有些忧心忡忡的叹了一口气,随后便走了。兴盛而来,兴尽而去。只剩下裴秀对着阮籍和司马黛无辜的耸肩。而后的日子依旧风平浪静,只是洛阳不断传来消息,原来曹芳同中书令李丰,光禄大夫张缉密室暗议要铲除司马兄弟,因此司马师反戈一击,直接废了曹芳,同时夷了李丰张缉三族,一时朝廷里人心惶惶,天下名士去掉一大半。
司马黛有空便去酒楼里听这些消息,虽然有些不可靠,但是至少让她知道,这天下大势究竟如何了。
琅琊的街市很热闹,尤其到了傍晚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便更加的多,司马黛一到傍晚便会准时回去,她知道阮籍等她一起用膳。
霞光很薄,比往日要淡许多,司马黛的影子拖的老长,她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抱着从妙手坊取回来的新衣,轻快的往回走。
阮庄地处偏僻,平时除了王戎等人便无他人拜访,所以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门口,司马黛不由自主的便停下了脚步。
车帘便慢慢掀开,一张温柔含笑的脸便露了出来,眼角下的那颗血红的痣让司马黛浑身一颤。
“上来。”司马师笑着对她招招手,微微侧脸看向庄院门内。
司马黛抿了抿唇,把东西往门边一放,便跳上马车直直看着他。
“他待你可好?”司马师的脸依旧温润如玉,语气柔和万分,有一瞬间司马黛几乎觉得一切都没有发生,他还是她的大哥。
“大将军来就是问这个吗?”司马黛语气冰冷,努力掩下泛起的酸涩,看着司马师说道。
“都快为人妻了性子还是这么冲。”司马师柔声一笑,忽然有些惆怅,“原来你已经长大了。先时还是一个小不点,转眼已经成大姑娘了。”
他的感慨一丝丝的盘剥着司马黛防护自己的外衣,把她的伤痛一层层的揭开来。
“这是给你的嫁妆,爹早留给你的。”司马师忽然轻笑一声,从旁边拿出一个盒子,然后放到司马黛手里。
“我不要。”司马黛冷眼看他,“我不稀罕。”
“好。”司马师又把盒子收回来,“随你。”他温温的看着司马黛,“你下去吧。”
司马黛扭头便跳下车,连头也不回的进了院子。
马车碌碌而远,待听不见声音了,司马黛才吐出一口气,然后仰头看了一会天边的云彩。司马师为什么赶她出门,她仿佛已经知道了,只是那层纸她还不愿戳破,经年的怨气如同一种习惯,养成了便不容易改掉,哪怕是错误的,也想让它继续存在,而她还沉浸在被人抛弃的怨恨中,消不去,挥不散,一层层的包裹着紧紧的。
只是执着而已。
“进去用膳吧。”阮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司马黛旁边,然后拉起她的手,五指交缠。
司马黛把头埋进他怀里,缓缓舒了一口气。
“小馒头,收拾一下吧,明天我们便去洛阳。”阮籍望着远处凉薄的云翳,眼神迷离微远。
司马黛的身子一僵,随后抬头望着阮籍,阮籍的眼中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太含蓄,又藏的太好,单看他的表情,丝毫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可是司马黛却知道,阮籍浑身泛着巨大的无法排遣的愁绪,只要一戳,便会破囊而出。
“嗯。”司马黛只是点点头,随后又把头埋进他怀里,“小馒头跟老爷一起走。”
她知道,自从见到司马师,这平静的日子便已经过去了,天下名士去掉一大半,剩下的便要被人利用来重新填补,她不是不知道,早有消息传来山涛被任命为从事中郎,向秀和刘伶也分别有了一官半职,阮籍早年便有名誉,如今更是逃不了,只是未免太短了些,幸福无忧的日子未免太短了些!
“老爷,你的是什么官职?”司马黛忽然出声问道。
“关内侯。”阮籍不咸不淡的说道,他根本不在意。
“司马师还真是大方。”司马黛幽幽的说道。
阮籍摇摇头,拉起她往屋里走:“不是司马师,是新帝曹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