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战报传来,钟会与姜维在剑阁形成对峙局面,一时洛阳哗然,好像灭蜀就是迟早的事,尽管司马黛什么也不想知道,可是所有关于司马昭的一切都源源不断的传入她的耳朵里,墙的那头便是街道,满街的喧嚣无不夹杂着对司马昭的敬畏与崇拜。
几乎在所有人的心中,这皇帝的位子迟早要禅让给司马昭,果然不久,曹奂便下诏封司马昭为晋公,加九锡。
“恭喜你了。”司马黛望着满天的云彩,眼神琉璃,声音很纯净很透澈,不带一丝沙哑。
嵇康死后,这是她第一次跟司马昭说话。
司马昭怔在当场,表情一瞬间便破碎,带着懊悔与自责,还有满腔的疼痛。
“阿黛……”司马昭的声音有些颤抖,喷薄欲出的情意几乎要把他淹没。
司马黛回首看他:“如果你还是我二哥就好了,如果我没有遇上阮籍就好了,如果我能再狠心点就好了……”
她一连说出三个如果,司马昭有些迷惘的看着她。却听她用几乎淡不可闻的声音继续说道:“当初若是死心塌地的嫁给钟会,便遇不上老爷,遇不上嵇康,那么便不会有如此多的是非,如此多的枷锁。也不会受如此折磨……害死那么多的人……”
司马昭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他想要拉她,却被司马黛云淡风轻的避开了。
“我一直以为钟会狡诈多谋,其实二哥你才是最奸诈的那个人,只是我防了别人,却没有防自己最信任的二哥。我一直以为二哥会一直保护我,纵使全天下人都背叛我,二哥也不会丢弃我,只是没有想到,伤得我体无完肤的那个人,便是我最爱的哥哥。”司马黛仿佛沉浸在回忆中,语调时起时伏,悲欢夹杂。
司马昭的脸瞬间痛苦的扭曲,他抱住司马黛:“阿黛,我怎么舍得伤害你,只要你放下他们,我便把整个天下给你……阿黛,原谅我……”
司马黛忽然笑了:“我如果没有放下他们,我怎么会怀你的孩子?”她的笑几乎有些嘲笑,然后一点点的掰开他的手,“只是如今你的天下,我不想要了。”
“大将军,贾大人求见……”
“滚!……”司马昭怒气冲天,声色俱厉的吼道。进来的仆人吓的面色铁青,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厅里候着的贾充随同其他几个官员见进去的仆人又跑出来,忙拉住焦急道:“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大将军呢?”
“大将军如今正在气头上,您还是晚些再来吧。”仆人脸上却是冷汗,还没有等贾充回过神来,便已经躲开去了。
“这大将军不表态,九锡之礼怎么办?”贾充面带忧色,有些无奈的叹道。
“是啊,依我看,这大将军拒绝了多次,如今这次,怕是也要拒绝,贾大人,你素日在大将军身边,可知道大将军的心思?”他身边的一位官员抚须说道。
贾充摇摇头:“他的心思都在女人上,只有她一皱眉,大将军便乱了方寸,大将军如今正在生气,估计也跟她有关。哎……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那可如何是好?”几位官员都愁眉深锁,“这事迟迟不定,我们便没有安稳日子过,还是尽快让曹奂退位,我等也不用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我倒有一个主意。”其中一人忽然说道,众人都朝他看去,说话的便是郑冲,郑冲见大家都看向他,微微压低声音,“让阮嗣宗写一篇劝进文呈上去,大将军一高兴,我敢保证,这事便准成。”
“阮嗣宗?”贾充有些惊讶,“听闻他终日饮酒度日,常醉不醒,就是醒着,也是目无礼法,长啸狂歌,他如何能写?”
“是啊,我听闻他时常驾着马车,遇到没有路的时候便大声痛哭,这人已经与疯子无异,文采再好,怕也不会如你的意。”
“人虽疯癫,但依旧可以利用。”郑冲微微一笑,忽然凑到贾充耳朵边,嘀咕了几声。
贾充脸色微变,然后点头:“此事可行。”
随后一行人便径自来到阮籍所寄居的屋子,却连个人影也没有,一连找了好几天,才听闻阮籍在袁准驾喝酒。郑冲当即带人去找他。
此时的阮籍几乎已经喝的烂醉如泥,可是但凡见到他的人便能感觉到他身上浓厚的悲苦。
“阮大人?”郑冲试探着喊了一声,过了很久,阮籍慢慢抬起头来,他的凤眼微眯,眼神迷离的看向来人,不咸不淡的问道:“何事?”
郑冲上前一步,便是一揖:“还望阮大人写一篇劝进文呈上。”
阮籍眼神微冷,转身便想走。
郑冲手一动,旁边的人便不由分说架起阮籍,把笔墨纸砚放在他面前。
阮籍眼里闪过一丝杀意,却见郑冲忽然低头凑近他说了句什么,他的眼瞳微睁,郑冲吐到他耳朵里的那个名字深深的剜了他一把,随后什么也没有说,提笔便写。然后便丢给郑冲:“快滚。”
郑冲一走,他便仰面倒下。
“郑大人,您刚跟阮大人说了什么,他便写了?”出来后,身边的官员有些好奇道。
郑冲回头看了一眼府门,颇有些讪然:“用一个人刺激他罢了。”
“谁?”
“女人。”然后便不发一言的往前走。
另外一边,姜维和钟会在剑阁对峙已久,而邓艾率领将士从西越过绵长的高山,进入成都平地,随即占领江油,攻陷绵竹,兵临蜀都城下!
很快刘禅自缚投降,令千里之外的姜维弃兵投降。
消息传到洛阳,司马昭却没在意,因为司马黛要生了!
暮色沉沉,满院都是缱绻的枝叶,暑气已经消散,可是霞光照在人身上,却分外的焦躁。司马昭在房门外,不停的踱步,房门内司马黛已经疼极,叫声传来,司马昭已经不知所措。
“大将军,钟将军的密件!”
司马昭不耐烦的接过打开,随即脸色微变,却把信一扔,对着来人下令道:“命钟会率军进成都,把邓艾给我绑来!”
“钟会写的是什么?”裴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司马昭旁边,眼睛却是望着房门紧闭的屋子。
“你来做什么?”司马昭脸上全是寒气,却抑制不住踱步。
裴秀轻笑:“我来关心她不成吗?”
话音刚落,司马昭肃杀气更重,裴秀却置若罔闻,捡起地上的信,漫不经心的看起来:“钟会那小子又打什么主意?”可是看完脸色却变了,“邓艾有异心?”
“擅自接受蜀刘禅的请降,任命百官,的确是有些过分。”司马昭此时已经不计较裴秀的犯上,点头说道。
裴秀摇摇头:“你被里面那位乱了方寸,这蜀国局势,还得好好琢磨一番才好。钟会不是省油的灯。”
司马昭闻言一顿,眸光一闪,却听闻里面撕心裂肺的叫喊,心头早已经大乱,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房门,便往内室冲去。
产婆想要拦也拦不住。
“阿黛,你怎么样?”司马昭握住司马黛的手,焦急万分。
司马黛全身都是汗,痛苦万分的摇摇头:“疼……”
“大将军,夫人怕是难产……”产婆颤抖的说道,“夫人体弱,再这样下去,怕是……”
“去把太医叫来!”司马昭眼睛通红,随后怒道,“她若有事,你们都活不了!”
“好疼……”司马黛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她终于体会到当日曹姬的那份锥心的疼。
“阿黛,我在这里,不要怕……”司马昭紧紧的抓住她的手,声音中几乎带了哭腔。
“老爷……小馒头好疼……”司马黛微微有些呼不上气,眼里模模糊糊的看到阮籍的身影慢慢向她走来,对她清风朗月的笑。
司马昭身子一僵。
“老爷……小馒头疼……帮帮……”司马黛掐着司马昭的手,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又被一声惊呼代替,“啊……”
“夫人,您再用力啊……这孩子快出来了……”产婆高声叫道,急的汗如雨下。
司马黛摇摇头:“我不要生了,老爷……我不要生了……”她哭的泪流满面,“我不要生不是你的孩子……”
司马昭完全僵立在原地。一屋子的人闻言都吓的面如土色。
“我为什么要受这个罪……我好恨……”司马黛的嘴唇都被她咬破了,已经筋疲力尽,“老爷……带小馒头走……”
门外的裴秀抬头望着满天的云霞,眼角微湿,眼神悠远,仿佛透过那万丈的天空看向很久很久的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蛮横女子。
“裴叔……”裴楷拉拉裴秀的衣摆,满脸都是泪。
裴秀低下头看向他,裴楷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裴秀便疯了般往外跑。
一间不起眼的屋子,房门紧闭,裴秀居然有些害怕推开门,他吸了一口气,慢慢推开,却见王戎蹲在地上独自呜咽。山涛脸色灰白的瘫坐在一边,向秀坐在地上,拿着几件衣服迷惘的看向裴秀。
“他在里面……仲容在帮他整理衣冠……”刘伶从里面出来,第一次,他清醒的很。只是脸色异常难看。
裴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迎面扑来的便是浓厚的酒味,还有几丝药味。他慢慢走过去,渐渐的便看到床上一人,眉眼紧闭,唇色发紫,气息全无。那副样子,几乎让他怀疑那是不是曾经高妙神蹈的阮籍。
“叔叔死的时候,一直都在叫她的名字,可是那女人……”阮咸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他帮阮籍擦拭好身子,穿戴好一切,然后去掰阮籍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
阮籍僵硬的手上握着一块玉,那是司马黛送给他的,他一直都带在身上。
“不要掰了,会痛。”裴秀忽然低低的说了一句,“终当为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