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历十二年,正直初夏,明宫失火。
“翠鸣莺莺,琉花似锦,关外君归何期?”火光中是她的影,她的形,像铺开了漫天的嫣红,她的嘴角是明艳的桃夭,灼灼其华。
他从梦中惊醒,泪已经湿了衣襟,抬手抚上脸颊,便再也克制不住情绪。深夜,这里静得出奇,窗外没有月光也无星辰,只有这浓浓的夜色是天边的幕帘,替他遮住早已溃烂的伤口。他轻轻叹息,起身披上外衫,推开斑驳的木门。入眼是荒草枯井,是斜藤老树,“你,过得好吗……”似是问候,却淡淡地消失在风里,不见了踪影。
元历十三年,郑军入北门关,元帝大怒,遣镇北将军收复失地。
他立在院内,剑锋所指之处,花落了一地。心中莫名的怒气,像是翻滚的江水般覆没了一寸又一寸的平静。“你,是我,又该如何?”说罢,剑猛地回鞘,发出一声轻响。他回眸,湖水静静的毫无波澜,垂柳没有惊扰水面,随着微风摇摆。这一夜,他又未入眠。是忧患,还是心殇,他全然不知。不远处的石桌上,是白纸黑字,是龙飞凤舞,是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急报。他将它握在手心,抬头看向天空,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拥着鲜红,火光蔓延而至
元历十四年,元国战败,镇北将军困于西岭口,元帝携臣子逃往庆阳。
“西岭一役,损两万兵将,粮草亏空殆尽……将军,应……早做打算”他满身泥泞,血顺着脸颊滴落,将草色染红。耳边是年轻战士的呐喊,声声震耳欲聋。他疯了似的站起身来,不顾自己脱臼的臂膀,举起布满血污的长枪,“男儿征战四方,怎可轻言服输!”那一瞬间,好像千军万马听从他的号令,向着火舌舔舐处冲去。他笑了,嘴角是明媚的血色,恍惚间,他的眼中是春日的湖畔,女子嬉笑,桃花在空中翩翩起舞。他的妻是那么的动人,舞步轻点,捏花盘旋,漫天的飞花因她失了颜色。
元历十四年冬,镇北将军被擒,得旧友相护,看押途中侥幸逃脱。郑军对外称其已亡,实则暗中重金搜捕。
他靠在残破的墙壁上,似有似无的呼吸声证明他还活着。垂下来的手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他已无了力气,这一路上不敢有丝毫的停歇。“你,已经好几天不在我的梦里了,是不是觉得我很狼狈,甚至是苟延残喘活到如今。罢了,当是玩笑,以后不可再说了……”他明知道他的妻从来都是善良的人,又怎会嘲笑自己呢,怕是自己心里作祟。他看着天空的满月,散着柔和的光芒,想来此时叹息,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怎么叹,叹什么,到底遗憾的是什么,从何而知啊。
元历十七年,元帝于成德郊外被捕,遣送至临安看押。至此,元政权覆灭。
他不再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穿着厚重的铠甲,手中握着那斩杀了无数敌人的长枪。而今他已为布衣,干着最苦的农活,像普通的老百姓一样生活。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悄然而逝,他的青丝像落了白雪似的,一根一根变成白发。他时常对着空气说话,周围的人则敬而远之。“你累了吗?对不起,我不再是将军了,我……我很没用,我对不住你。”他伸手仿佛正在抚摸珍宝似的,动作轻柔。“其实,我累了,真的很累,有时候想去找你了,可又怕你不要我,躲着我。我没有护住你,也没有能够护住这个国。我真是输的一败涂地,一败涂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溢着泪,却怎么也掉不下来。眼前是模糊一片,处处都泛着艳艳的火光。“我说过,等我打完仗就回来接你,接你。”他的嘴唇干涸得可怕,才想起他的妻,那双眼便合上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妻没有躲着他,她穿着红装,掩着眉目,红鞋踏着落花一步一步地走来。她的身后是十里桃林,灼灼其华。
“翠鸣莺莺,琉花似锦,关外君归何期?”他听见他的妻吟吟浅唱,而他便不愿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