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挥别美人窝
绵绵秋雨在今日终于停了一停。
她拎着干瘪的包袱,挥别美人窝门口众多眼含妒嫉的美人,再看了看人群后李三娘欲言又止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
“各位美人,你们一定要保重,我有空会回……”感慨的话尾在见到众美人妒嫉的怒脸后自动消音,她望着李三娘似舒了口气的满意,想了想,撇着嘴又道:“三娘,瑶竹要是回来,你代我替他说一声,后院的树叶我春天再回来扫。”本来是想亲自跟瑶竹道别的,可自打他知道她求沈南天买下她之后,就一直没再和她说过话,平时见面也总是一张冷脸,今早甚至连人也找不到了……
她忍不住又一声叹息,见三娘点头应了,随即豪迈挥挥手。
“美人们,我走啦我走啦!”记得一定要想我……
转过身,招摇的马车旁正站着面无表情的素衣,凉风吹得马车车角的铜铃丁当乱响,盖住了里头若有似无的笑声。
身后一堆艳羡目光灼热地直戳她的背,她扁着嘴走向马车,素衣依旧站着一动不动……她叹了口气,将轻飘飘的包袱用力扔进车厢,再费力地独自爬上车去。
然而还未站稳,素衣就突然跳上车来,马鞭扬手便是一挥,马车倏然前行,她身躯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扑,立即狼狈地滚进车厢中去。
“呵呵……金金,你这感谢我的方式,可真是特别啊。”温温的笑声仿若脉脉春风,在宽敞的车厢内淡淡晕散。
她抬起头恨恨瞪了软榻上那懒洋洋的人影一眼,眼角余光瞄到角落里先前扔进的包袱,直接窝了过去,“是啊沈爷,您救我出了火坑苦海,我自是要大礼相谢的。”
“哦,是吗?那你为什么不笑呢?”沈南天躺在舒适的软榻中,笑眼看着她脸上懊恼的神情。
她咬牙拉了拉头上有些下滑的大帽,深吸口气,勉强扯扯嘴角,“我是在笑啊,沈爷,您若是想看既开心又感激的笑,美人窝里还有很多,您可以全部都‘救’出来,再买回去慢慢看的。”
“啊……她们可不像你。”沈南天略恼地笑了笑,“我若与她们共处一室,她们可不会像你这般的听话呐。”
她面皮不受控制地一僵……这人,说话有必要这么暧昧吗?
想起昨夜他不顾她意愿硬是留她在房中一夜,却是扔她去睡了地板而他睡床……怒火霎时涌上。
“以沈爷在目鱼城内的身份地位,要想找个既乖巧又听话的青楼女子,怎会是难事?”为什么独独挑上她?
沈南天闻言深深地看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金金,你这可是在怪我?”
她视线落在扁扁的包袱上,扁扁嘴道:“沈爷,我只是个小龟奴罢了。”所以也只想过单纯的生活。
“……我,无意为难你。”他似在叹息,“但你总是因我之故而被顾庄主盯上,赵知县的性子又阴晴不定,你若再留在美人窝里,只怕……”
“嗯,我明白,再说是我自己求沈爷您买下的嘛。”她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只要不用和顾庄主再大眼瞪小眼就好,沈爷,往后就承蒙您多多照顾了。”
“……金金,你进了沈园,我自然会好好待你。”他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唇角扬着愉快,不再理会她投过来的疑惑视线,只是淡淡垂下眸,在软榻上假寐了起来。
她大眼一直在眨,嘴巴张了张,却始终是没有问出口。
这人,到底是想要她做什么呢?
从一开始的有意接近,到现今买下她而闹得满城传言……她困在这迷局里头不得动弹,他却似走得游仞有余,悠哉得仿佛早已将她用一根无形的绳索捆绑,一路牵引着,朝着云雾缥缈的一端走去……
思及此,她微皱了眉,心里顿感烦闷,索性抬手掀开车帘,不料霎时一股凉气扑面,纷飞细雨瞬间就飘了进来。
又下雨了啊……
她抬眸往长天看去,那天色,暗得越发的沉了。
到了沈园时,天色又已转晴。
颤巍巍地跳下马车,入目是一扇很古朴的大门。
门上庄重威严的扁额上头,“沈园”二字遒劲利落,笔锋犀利。
她目光崇拜地直直望了那字迹好一会儿,才微偏过头往后瞄了瞄,只见素衣正伸出手,欲要搀扶那位慢悠悠的爷下马车……嗯,仅凭这点,这样的字,那位爷肯定是写不出来了。
她目光又转回扁额上,才在好奇这样的字会是何人所写,左边膝盖却突觉一痛,她不由惨叫了一声,立即抱着左腿往后跳了几步,大眼隔了刘海死死瞪着占倨她先前位置的……一枚小小豆丁,怒道:“你干什么踹我!”这死小孩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哼,乞丐不准站在本少爷家门口!”说话的小孩仰着头,一脸的稚气,大概八九岁模样。长相是极致的玲珑可爱,但一双眉眼却生得又细又长,配着他此时高傲的神情,硬生出几分不属于他这年纪的邪气。
“……我不是乞丐!”金金咬牙。
“哼,龟奴也不准站在这里!”豆丁挑衅地望着她。
“你!”她怒极,磨牙瞪着他一身锦衣华服,再细看他精致如画,又很眼熟的五官一阵……深吸口气,她硬是转淡了语气:“……你是谁?”
“哈!你竟不知道我是谁?!”豆丁跩跩地抬高下巴,目光直直落到她身后,“素衣,你来告诉她我是谁!”
被点到名的素衣愣了愣,直觉看向斜倚在马车旁淡笑不语的沈南天,犹豫了一会儿,才走近金金身侧,轻道:“这是我家小爷。”
她顿时瞪大眼,“小……爷?”后头一个字,明显有些变调。
“哼哼,怕了吧?”
她摸了摸鼻,垂目看地一会儿,再抬头时,眼色朦胧,神色极端的惋惜,她面朝沈南天摊开了双手,遗憾道:“沈爷,你家小爷看起来并不喜欢我呢,为了您的家庭和睦,我看您还是把我退回美人窝算了。”语气里带了三分难过,七分欣喜。
沈南天挑眉看她一眼,笑道:“金金,我家小弟素来有些顽皮,方才不过是在跟你开玩笑罢了,你不会跟个孩子较真吧?”
见她顿时一脸可惜,他唇角不觉又往上扬了扬,索性将目光对向自家小弟,温声道:“南方,别闹了。”
“哥!”沈南方嘟起嘴,瞪了金金一眼,才道:“哥,你要是想买人,大可以把那个什么什么头牌的晚玉买回来啊,买个连脸都看不清楚的龟奴算什么,外头的人都说……”
“外头的人?”沈南天看着他。
“就是,就是……”沈南方一时语塞,注意到兄长好看的唇角正要笑不笑地勾起,他心知这是兄长发怒前常有的习惯,心口一跳,他不觉脱口道:“还能是哪儿的外头?出了沈园,就是目鱼城了!哥眼光真差!”
最后一句话让他含糊揉在话尾,依稀能听出变了点调,他转身时故意撞了金金一下,风一般朝园内跑去。
素衣看了沈南天一眼,举步朝沈南方追去。
金金目送着素衣的身影快速消失于黑漆大门,沉默一阵,叹道:“沈爷,你现在当真还要买下我吗?”
这门,一进之后,将来只怕麻烦不断呐……
沈南天在目鱼城内就算再有名,这次,也只不过是在青楼买了个小小龟奴而已,为什么这样小的事情却会被传得满城风雨,连沈家这么小的孩子都能耳闻了?
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对于你来说,现在的目鱼城里,还有比沈园更清静的地方吗?”
沈南天垂眸轻笑,微偏过头,瞧她果然转眸朝他看来,那张小脸即便被长长刘海遮住大半,也依然能看出她满脸错愕,他露出别有深意的笑,暖声道:“进去吧。”
话方落,他便又垂下眸慢吞吞往前走了两步,察觉身后的人没有跟上,叹息着微微一顿,转身朝着发呆的金金眨了眨眼。
“你……别怕,往后,沈园就是你的家了。”
秋风一阵一阵吹着,越来越有冬的寒意。不待她回神,他已先转身而去,所以没有看见当秋风吹起身后那人的刘海时,她亮晶晶的眼睛。
夜已深。
书房里烛光灿灿,夜风从半开的窗棂滑入,吹得一室灯火明灭摇曳。
桌上厚厚的账本被翻阅了一半,修长如玉的指尖在上头流连一阵,缓缓收回,化做俊雅男子唇边那淡淡的一声低吟:“全数卖光?”
“是,咱们在城里的五家米行今早同时遇上了大买卖,买米的那些客人连价都没问,给了银票直接就把米搬走了。”晃动的烛火在素衣清秀的脸上映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犹豫地站在书房一角,皱着眉又道:“爷,店里的伙计都说,听那些客人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只怕……那些客人的口音,听起来也不像是同一个地方来的吧。”厚厚的账本被慢慢合上。
“爷?”素衣诧异地抬起头,“您猜到了?那些客人的口音,的确各不相同。”
沈南天浅浅一笑,站起身往窗前走去,忽地又问:“那些人买完了米,朝哪个方向走了?”
“全都往北边去了。”
“城北吗……他们都驾了马车?”
“是啊,爷,城北一向只有穷人住着……难道,是有人要接济那些穷人?”素衣想了想,又道:“不对!倘若是接济,就算不想大张旗鼓,也不必如此偷偷摸摸,何况,他们还只挑了沈家的米行买米……”
“素衣,你想到什么了?”沈南天笑着问。
“爷……”素衣眸内涌上恼意,低道:“我想不到……”
沈南天倚在半开的窗前,墨眸若有所思,沉默一阵,才又笑道:“素衣,你道出了目鱼城北门,再撇开官道,驾着马车能去的地方是哪儿?”
“……昙华寺?”素衣面露疑惑。
沈南天淡淡地看他一眼。
那眼神看得素衣心底一跳,他敛目静立一会儿,压低声道:“爷,我知道了。”
房门被轻轻打开,复又寂静合上。
沈南天回首望向书桌上那厚厚的账本,瞳眸愈渐漆黑,直到冷风拉回他飘远的神思时,才笑了笑,唇角缓慢勾出莫测高深的笑意。
“这么快……你们,就要开始了吗?”
秋风在慢慢转成北风了。
午后的天气微凉,冷风吹得她下意识裹紧了破布棉袄,死尸一般软趴趴,伏在窗棂前一动不动。
一双大眼在刘海后头目光直直,少倾,才缓缓眨了几下,呆望窗外渐残渐枯的花草一阵,突地感叹道:“唉唉唉,真是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
“金金姑娘。”笑眯眯的黄衣丫环突然进了屋内,打断她才刚大发的诗性,“金金姑娘,小爷叫我来给您梳头。”
她下意识摸摸头上的大帽,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梳……头?”
“是啊,小爷说金金姑娘您刘海太长,老是遮住眼睛的话,很快就会瞎掉的。”黄衣丫环依旧笑眯眯。
她面无表情的小脸有些僵了,忽然想起沈南方曾在院里朝这丫头大吼大叫,她好像叫做……梅香?
红润的唇角不禁怪异地勾了勾,她用力吸口气,道:“梅香,你是沈南方的丫环?”
“是啊。”
“一直……是他的丫环?”
“嗯,算是吧……其实,我是七天前才被沈爷买回来的。”梅香始终笑眯眯,掰着指头数道:“所以,我做了爷两天的丫环,两天以后,爷就直夸我表现不错,让我去服待小爷了。然后,也就是今早,小爷突然说,我是他所见过的丫环里头最聪明的一个,而金金姑娘又是爷的贵客,所以,以后我就是金金姑娘的丫环了。”
她唇角顿时僵硬了,缓缓打量着梅香真诚的笑容一阵,“……你家小爷可真有心。”
“是啊,小爷虽然年纪小又总是一脸凶样,但其实他对人很好的。”
“呵、呵呵。”她干笑两声,瞪大眼望着梅香手里的剪刀,叫道:“梅香你要干什么?”
梅香笑眯眯地朝她走近,“金金姑娘,来吧。”
“来什么来?”她声音变调。
“理发啊,你这刘海太长,总是要剪短了梳头才好看嘛。”话音落,梅香已利落地摘下她的大帽。
“等等!”抢在梅香动手前拦下剪刀,她力撑着平静道:“梳头用梳子就可以了。”
梅香眨眨眼,“可是……金金姑娘,你难道不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见爷吗?”
“……梅香,这问题是你问的?”她皮笑肉不笑。
“是小爷让我问的啊,他说金金姑娘一定不会愿意剪刘海,但如果我这么问了,你就会愿意剪了。”梅香又再笑眯眯。
她僵硬的唇角扯了扯,“你家小爷,今年才几岁?”
“九岁。”
九岁……的妖啊!
她默默在心底流泪,“那,你家爷呢?他有没有也要问什么?”
“爷?爷什么也没说啊。”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不忘夺过梅香手里的剪刀,再“叭”的一声用力插入妆台,豪气万千地道:“梅香,来吧!”
梅香眼睛瞪得大大,“可是剪刀……”
金金奇怪地看她一眼,弯起大眼笑眯眯道:“梳头而已,要剪刀干吗?”
长长的回廊上,犹犹豫豫地闪出一抹淡紫身影。
“左转直走再左转……然后往右……”软软的声音喃喃,飘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显得格外清晰。
冷风轻掀起浅紫长裙的薄纱裙摆,一飘一荡间,随着那身影步履的朝前而轻泛起涟漪。
“往右啊……”金金不太习惯地拉了拉一身新衣,沉默一会儿,才又皱着眉头继续朝前,“这地方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该不会是梅香在耍我吧?”
脚步犹豫地慢了慢,她又想起先前梅香脸上那怂恿的笑。
“金金姑娘,爷要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喜欢的!”
那丫头脆生生的保证还清晰飘在耳畔,心脏轻轻地跳了跳,她不觉伸手按住胸口……奇怪,只不过是梅香笑眯眯的一句话,她干吗要这么、这么的欣喜啊!沈南天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关她屁事!
撇了撇嘴,不觉间已步至回廊转角,她脚跟一转,漫不经心的视线跟着转过,顿时望进一扇窗内。
那窗前正背立着一抹熟悉的青衫身影,一眼望去,隐约可见那人影身后的书桌边还坐着一个小小的人。
那小人不时跟他说着什么,少顷,飘逸的青衫动了动,似察觉到身后灼热的视线,缓缓转过身来。
她眨眨眼,心虚得立即扑倒在回廊粗粗的圆柱后头,再循着廊道壁虎一般前进,悄悄朝那窗口移去。
“……准备好了?”温润的声音悠悠从窗口飘出。
壁虎漫步顿时停住,她好奇地在窗下竖起耳朵。
“好了好了。”快活的稚气声音跟着飘了出来。
“嗯,那开始吧。十两七钱、六十二两四钱八厘、一百八十两……”温温的声音被疾起的算盘拨动声盖住了一大半,她蹲在窗下默默听着,抬起的大眼无聊往四周看去。
这地方,真是让人觉得……很诡异啊!
地处沈园偏辟一角,四周景色却建得如此费心……远有小湖,近有溪流,各色植物也都栽种得苍翠郁郁,就连假山都造得跟真的一样,往上一站,恐怕整个目鱼城都可以尽收眼底了吧?
这么好的地方,怎会只建这样一间朴素小房?
她微微皱起眉,打量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缓缓落在那条长长的回廊上。
与外面相通的路,只有这一条回廊吗……
“刚好五十八万两!”窗内算盘声骤停,骄傲的声音随即响起。
她眨了眨眼,忍不住哼了一声。
“……南方,你近日算账,倒是越算越快了。”温润的声音淡淡接道。
“嘿嘿,这些天素衣不在,多亏了哥每天陪我练嘛。”骄傲的声音小小地撒着娇。
她闻言撇撇嘴,在窗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再顺手挠挠耳朵。
房内短短沉默一会儿,又响起:“南方,这些账,你确定算对了?”
“当然确定!”
“哦?可是……”那带笑的声音顿住,再响起时,柔得似要流出水来,“好像有人不同意呢……金金,你说是吧?”
音落,沈南天慢吞吞地朝窗外微探出了半个身子,望着窗下瞬间僵硬的……紫色身影?诧异的目光一闪而过,正好消逝在石化那人突然抬起的大眼上。
“呵,呵呵呵……沈爷,您窗下这青苔,长得可真是漂亮啊……”偷听墙角被人当场抓包,她心里泪如泉涌,脸上却依旧笑眯眯,并不忘将大眼睁到最大,无辜朝他看去。
沈南天笑得春色融融,温声应道:“嗯,是挺漂亮的,不过,怕是也不及你今日的光彩照人了。”
她又再石化了,见他脸上依旧一片春色……低头扯扯套在紫纱长裙外的纯白小袄,这身衣裳,有这么好看吗?
正想着,半垂的眼皮却突觉火辣辣,她愣愣抬眼,对上一束恶毒目光。
“喂,你来这里干什么?”沈南方神色不善,目光似箭,“嗖嗖”地朝金金直射而去,“知道沈园还有这地方的下人可不多,你最好说实话!”
“唉,小孩子太凶会长不高的。”她小声嘀咕了句,双目略过旁边笑吟吟的俊脸,直视霎时黑了脸的小小沈南方,“我是来帮忙算账的!”
“算账?”房内两抹声音同时讶道。
“是啊!”她一把撩起裙角,毫迈从窗外爬入,再次忽略一旁干咳的声音,径直走到沈南方面前,道:“既然被沈爷买了回来,那我自然就是沈园的下人了,所以,见到主子算账不够人手,自然是要表现表现的……咳,其实我最会的就是扫地,但只要二位爷吩咐,不论什么事,如果工钱照给,我一定万死不辞啊!”
“你……”脸皮还真厚啊!沈南方语塞了,凝视她别起刘海后,依然很平凡的一张脸……真的很平凡啊,不知道哥到底是看上她哪点了?
他微恼地又望向沈南天,见自家大哥居然一脸笑意,不甘道:“哥,你真要她‘表现’?”这龟奴识数吗?
沈南天安抚地朝他笑笑,转而将目光落在金金用精致小夹别起的长长刘海,轻道:“金金,刚才南方算出的数目,你道如何?”
她扁了扁嘴,“错了。”
“哦?那应是多少?”
“共五十八万两……三厘。”她淡淡道。
沈南方臭臭的玲珑小脸顿时由黑转紫,“你这龟奴,连账也不会算吗?”
“南方,你再算一次。”沈南天温柔地揉揉沈南方的头发。
“哥!这龟奴明明就……”
“再算一次吧。”沈南天收回手,缓缓又拿起账本,“我陪着你。”
“……哼。”沈南方不甘心地哼了声,沉默一阵,终是再坐回桌前。
金金不痛不痒地摸了摸鼻,在沈南天温柔的报数声中,静静往角落退去。
她窝在大椅子里双手抱膝,目光呆呆地落在沈南天好看的侧脸上,思绪有一阵变得空白,回过神时,他已转过头来,朝她温暖笑着,好看的唇角一张一合,似说了什么,她愣愣又眨了眨眼,才听见:“……金金,你学过心算之术?”
“没有。”
“那你,识字吗?”
“不多。”
“那……”他又再暖暖一笑,眼眸熣璨,俊脸仿若春花初绽,“以后,你做南方的老师可好?”
她“咦”了一声,看他一眼,再张大眼往沈南方瞧去……做这九岁小妖的老师?
“你!你看什么看!”沈南方恶狠狠吼道,“我才不要龟奴做我的老师!”
哼,这龟奴一定是运气好才会蒙对了数,想他三岁起就会拨算盘,没道理会输一个连大字也不识几个的龟奴!
思及此,漂亮的袖尾不禁一甩,他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唉唉,何必发这么大火呢……其实,算账这种事啊,就是把银子一点点加起来而已,哪需要老师呢。”金金朝着被猛力又弹回半敞的木门做了个鬼脸,再回过头笑眯眯地望向沈南天,道:“所以啊,沈爷,素衣若不在,你家小爷缺的只会是个报数的,可不是老师。”
“哦?金金真这么想?”
“是啊!”她依旧笑眯眯,答道:“人啊,只要不是天生智弱,便都是聪明的。会有差别,也只是因为后来各自的际遇不同而已。喏,比如像我,其实不识字我也没觉着怎么丢人,但如果不识数,不会数自个儿身上究竟有多少银子,饿时买不到馒头,丢的就可能是命了。”
她脸上嘻嘻哈哈,声音却细细软软,似浮在水面的枯叶,静得不起一丝涟漪。
沈南天漆黑的眸闪了闪,静静凝视她一阵,唇畔扬起笑,温声道:“金金,今天吃饱了吗?”
“很饱。”她点点头。
“嗯。”他暖暖又笑了起来,缓步朝她走近,“那,我教你识字,可好?”
她微愕地眨眨眼,愣了一会儿,笑眯眯点头,“那就多谢沈爷了!”
大风起,吹得窗外枝叶狂颤,房内却只有笔落宣纸的沙沙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