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寨的山冈上有我们穆氏家族的墓地。
我们过去的一切，都埋葬在深深的黄土里。
我们过去的时间，都被黄土湮没。
在穆寨，除了房屋和枫杨、土地和院落，穆氏家族没有给穆寨留下一点永恒的东西。
永恒是看不见的。
永恒在时间的深处。
永恒是一个家族财富之外的物质。
我是一个家族没有躯体的灵魂，我在穆寨寻找一种叫做永恒的物质。
我现在是大树的根部，穿越厚重的土层，穿越大地的表面，到达土地的深处，会晤穆氏家族过去的人们。
我首先看见了穆北瓜。
穆北瓜在土地下面的村庄里，好像拥有一座院落，又好像没有。他在村庄里四处游荡，身上背着一把桑木弓箭。狼皮制作的箭囊挎在腰上，里面装满了安装好箭镞的箭杆。穆北瓜并不苍老，甚至比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还要年轻一些。他对我说：“我守卫灵魂的村庄，不让一个灵魂回到穆寨的院落里去。我的弓箭是摆个样子，在这个村庄里，是不许用弓箭的。我在我的前世，曾经是一个暗杀者，我在这里，就被暗杀了许多次。你欠世界的是生命，你就要用死亡的次数来赎你的罪恶。人的罪恶是一个定量，你从罪恶里获得的，都要用罪恶的方式去抵押。你可以随意地脱去一件衣服，你却不可能随意地解脱一个罪恶。罪恶是要用偿还的方式来消融的，而不能用解脱的方式来推卸。我的身上落满了箭孔，每一个都记忆了我死亡的次数。我活着的时候，暗杀的弓箭落在别人躯体的哪个部位，相应的，我躯体上的哪个部位也要留下一个中箭的印记。我需要得到惩罚的时候，就有一个高贵的灵魂对我说：‘穆北瓜，自己给自己射一箭吧。’我的弓箭无论对准哪里，最后箭镞都要扎在自己的身上。对我说话的高贵的灵魂是你的祖父，他没有来到我们的村庄以前，没有人惩罚我，他来了，就有一个灵魂来惩罚我。他一生没有伤害过一个生命，我们又是一个家族，他就拥有了惩罚我的资格。在现世的世界上，一个人是不会惩罚自己先祖的，而在我们的村庄里，一个家族高尚的灵魂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惩罚一个家族粗糙的灵魂，无论你是先祖还是你是晚辈，完全按照你到达村庄时的灵魂印记为准的。你背上了一个受惩罚的印记，你就永远也逃脱不了惩罚的命运。你是我们家族一个没有在世界上生活过的灵魂，村庄和院落里，没有你的房子；田埂和道路上，没有你的脚印。你来到世界上没有一天就死了，你也没有一座坟墓，你在自然的村庄与灵魂的村庄之间飘浮着，你没有任何功绩，也就没有任何罪过。没有人给你竖立一座石碑，也就没有人去诅咒你。平庸的东西，或许就是你要寻找的永恒的东西；淡然的东西，也就是离永恒最近的东西。”
穆北瓜说：“一个人没有来到村庄的时候，院落里没有他的影子，山冈上没有他的影子，树林里没有他的影子，他的原始状态是没有。当一个人来到村庄，他的一生在院落里生活，在田野上劳作，在河流里捕鱼，在山冈上打猎，在戏楼下面看戏，他的存在状态是有。而一个人一旦死亡，他就又一次回到了原始的状态，归于没有。他被埋葬在土地的深处，他的影子从大地上彻底消失。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可能分为两个，一个在大地上游荡，一个在墓园里，走向自己的祖先。你是一个没有坟墓的人，你的灵魂只有一个，就只能在大地上永远地游荡。”
我离开穆北瓜，就遇到了穆北瓜的儿子穆麦芒。在灵魂的村庄里，已经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射杀西峡口大刀客任光瓢的乡村好汉，只知道他是一个十足的守财奴。他的屋子里堆放着五百多两银子，白天和黑夜都闪烁着月亮一样的光辉。穆麦芒背着他的弓箭，一天到晚在自己的院落里和房子里走动，守卫着自己的银子。每天早上，太阳的光亮照耀到银子上面，穆麦芒就把银子数上一次，当他确定没有少一块时，马上背着弓箭，围绕着银子巡逻。每天晚上，月亮的光辉照耀着银子的时候，穆麦芒重新数一次银子，才能够安安稳稳地入睡，银子才能够在他的梦乡里闪光。他自己也成为一个遗忘症患者，完全忘记了自己生前曾经暗杀过任光瓢，也遗忘了点过天灯的易之萍。我在他的面前走过，他把弓箭对准我问：“你贵姓？”
“姓穆。”
“名字？”
“没有。”
“一个人竟然没有名字？”
“是的。”
“没有名字的人都是贼寇。”
“不，我还没有来得及拥有一个名字，穆氏家族的姓还没有附加在我的身上，我就死了。贼寇对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偷盗了我的银子，我上哪儿找你？”
“我不需要银子。”
穆麦芒把弓箭对准天空，轻轻一射，一片云彩就降落在他的脚下。他低下身躯，抚摸着我的头颅说：“无论是在自己的村庄里，还是死了之后，在灵魂的村庄里，没有一个不需要银子的人。银子是一个男人的胆量，没有银子，一个男人就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侏儒。世界上的人按照银子的多少衡量一个男人，在灵魂的世界里，依然是按照银子的多少衡量一个男人。无论在任何地方，衡量的标准只有一个，谁也不能把自己摆放在这个标准之外。我的父亲穆北瓜，是一个没有银子的男人，只好在灵魂的村庄里当一个差夫，给灵魂的村庄守卫大门。孩子，银子是一个好东西啊！它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位置与存在。有了银子，卑鄙的可以变得高尚，卑贱的可以变得高贵，愚蠢的可以变得聪明。银子改变一切，就是世界之内与世界之外的规律。谁也改变不了规律，只有规律在改变人和世界。孩子，我再给你重复一句，银子是一个好东西啊！”
我说：“我是一个不需要银子的灵魂，因为我从生命直接到达灵魂，没有经过人这一个过程，也就没有经过被银子改变的过程。”
穆麦芒说：“我是由一个人忽然变为一个灵魂的，我遵循人的规律和灵魂的规律。我喜欢银子，我喜欢拥有银子的人，我喜欢给予我银子的人。我们的村庄里，每一年都有两个鬼节，有银子的灵魂们，可以在烟花三月下扬州，到南方去参加灵魂们的聚会和酒会，享尽一个灵魂在人间也不可能享受的富贵和荣华。也可以在九月到北方参加菊香节，一只手举着金黄或者是洁白的菊花，一只手举着浸泡着菊花的美酒，秋月似玉，秋云似锦，天高无边，地阔无垠，彩车如练，美女如云，一醉方休，一歌温存。人世上拥有的，我们这儿应有尽有；人世上没有的，我们这儿独出心裁。孩子，这就是银子的力量，这就是银子的光辉照耀之下的鬼的生活。我的父亲没有银子，他只能够望洋兴叹。他来到灵魂的村庄比我早，但是他一次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庄。我们这儿有一个银子协会，免费为拥有五百两以上银子的灵魂们，举办各种旅游观光酒会歌会。你越是拥有银子，你越是不用花费银子；你越是没有银子，你越是需要自己花费银子。世界之内与世界之外，都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游乐场，专门免费为有银子的人和灵魂提供服务。富有本身就是一张入场券，只要你想去的地方，就有一个机构为你大开方便之门。我拥有的银子，刚刚够参加富有者的银子协会，我就拥有了比我父亲穆北瓜享受高尚与高贵的机会。过去有人说高尚与高贵是拥有智慧的人的专利，现在我明白了，高尚与高贵是有价钱的，只要你的银子达到了一个相应的数字，你自然而然地就高尚了高贵了。”
我说：“穆麦芒，你说这些与灵魂的永恒没有关系。你在村庄里，是一个相对永恒的人物。村庄里的人们至今还记得你的名字，还知道你的头颅是铁打的。你有多少银子并不重要，人们记着的是你获取六百两银子的过程。虽然那个过程是短暂的，却在村庄的记忆里永恒了。”
穆麦芒说：“永恒对于一个存在于大地上的人或许有一点点意义，而对于我们这些已经没有生命和躯体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一个人，生命没有了，如何会永恒呢？永恒是空洞的一个词汇，是一个最没有意义的词汇。假若你要一个人成为傻瓜，就让他钻进一个关于永恒的讨论里，时间长了，即使最富有智慧的人，也会成为一个傻瓜。”
我说：“一个家族，一个种族，跨过时间的河流，总有一些智慧和思想存留在世界上，闪耀着迷人的光泽，照耀着一个家族或是一个种族。这些思想和智慧，就是永恒的东西。他们不受时间的限制和空间的禁锢，在许多年代里飞翔，撒落永恒的种子。”
穆麦芒说：“在穆寨，在乡村，你看见一个人坐在院落里读书，难道那就是智慧吗？你看见一个人低头沉默，难道那就是思想吗？你看见一棵古老的树上落满了鹳鸟，难道那就是永恒吗？你是一个人，你看不见永恒；你是一个灵魂，你看不见永恒。永恒是比时间还要久远的，没有超越时间的智慧和思想，也就没有永恒。”
我说：“穆麦芒，你死了，你有一个铁的头颅，在乡村，你就是一个相对的永恒。”
穆麦芒说：“你和你的六个哥哥，按照穆寨穆氏家族发展的渊源，是我哥哥的血脉传留下来的。你们在大地上行走，你们就是我哥哥流动的纪念碑，就是我哥哥永恒的一种形式。我没有老婆，就没有一男半女，我的永恒就显得空空洞洞。一个家族的永恒应该是有生命的，带着人间生活的痕迹。长时间存在，并不是永恒，而是一块石头在世界上的状态。世界上的家族最为永恒的是山东曲阜的孔氏家族，他们从孔仲尼开始到今天，以一个严格氏族部落的方式生存着。就是分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的每一个分支都保持着辈分的完整与统一。独特的家族链条用最为古老的手段连接着，孔氏家族就在连接里永恒了。我仅仅因为一个铁头，就在村庄里相对永恒，证明我们穆氏家族的心智并不发达。一个铁头是较长时间的存在，而绝非是永恒。”
一个弓箭手，在灵魂的村庄里，竟然改变为一个家族的圣哲。我不明白，一个语言睿智的灵魂，却终日守卫着自己的银子。语言与行动的天壤之别，或许就是一个永恒的悖论。男人与他的灵魂，就是一个悖论存在的过程。
穆麦芒与我对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不停地注视着他的银子，眼睛里也不时地闪现着银子的光辉。穆麦芒的双手，很像是一对螃蟹的夹子，下意识地摸摸那些堆积在一起的银圆和散碎的银子。他恐怕银子插上翅膀，从他的房子里飞翔出去，永远也不会回来。
我的灵魂，生长出了一双翅膀，在灵魂的村庄里飞翔。一个又一个坟墓，就是灵魂们的房子。那些巨大的墓碑，就是村庄的牌坊。我母亲的墓碑很小，竖立在村庄一个十分不显眼的地方。她的房子已经破落，周围杂草丛生。几棵枸杞的果实，在杂草中间红得耀眼。几朵牛蒡的花塔，干枯之后褪去了蓝色的妩媚，颓废地在风中随意摇摆。埋葬母亲时栽在坟墓前头的枫杨，张开巨大的树荫，笼罩着母亲的坟墓。当我在坟墓中间穿梭的时候，发现母亲的坟墓就成了母亲的院落。树荫里的母亲没有苍老，还是原来西峡口那个年轻的女人夏秋凉。我降落在母亲的院落里，母亲没有看见我，她凭着树荫下的声音，说：“是我的老七来了，我听见了翅膀的声音，从空中降落在院落里。”
我说：“母亲，我的三个哥哥浪迹天涯去了，还有三个在村庄的院落里慢慢长大。只有我，没有自己的身躯，只有一个灵魂的空壳，就只能在乡村的村庄与灵魂的村庄里自由自在地飞翔。我没有躯体，就没有装载语言和思想的容器，因此就不会永恒。”
母亲说：“一个人，是血和肉构成的，在世界上的时间很短，无论谁都不可能永恒。只有一个一个的人构成的家族链条，永远地繁衍着延续着，才是人的永恒。从大地上有了人开始，不知有多少家族在时间的河流里断了链条，因而彻底地消失。正在繁衍的家族，谁能说就是永恒的家族，谁能说他们家族的链条不会在一天早上或者是一天晚上消失。西峡口银子最多的是天隆泰的东家，他虽然有一群太太，却没有一男半女。他的银子不会永恒，因为他的家族已经没有生存的链条。在世界上生活的人们，往往会想到永恒的问题，其实最大的永恒就是人的永恒，没有人，一切永恒的东西，都不再永恒。儿子，你是一个灵魂，你脱离了世界的真实生活而存在，所以你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永恒之类的话题。其实一个人在世界上存在，最永恒的东西，就是做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做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在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空壳更快乐。”
我离开灵魂的村庄，飞翔到真实的村庄里，枫杨树生长在村头的河流旁，它在风中摇曳的姿态，就是一个永恒的姿态。何况村庄里生长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枫杨，它们每一个枝丫上的叶子，春天青青的颜色，秋天黄黄的颜色，也是它们永恒的形式。永恒是世界上许多事物的存在形式，而不是人与灵魂对话的形式。人们的语言和争论，让永恒的东西世俗了。
或者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东西。
或者世界上没有在语言里永恒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