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多时,已近正午。
厚载物寻了个最近的茶馆。他也不懂茶的优劣,只觉“龙井”二字甚为合意,便点了一壶。至于茶点,亦是只要名字听得耳顺的,那便要上一份,也不管能否吃得完。而娱乐消遣处餐饮卖得极贵,时有达市价五七倍之多。但对于他而言,反正有一身本事在,那银子自然是花不完的,故也不去想那银子的问题。
过不多时,在斩妖宝剑边上,那紫荆花酥、莲蓉开口酥、栗子小甜饼、绿豆糕、米花糖、枣糕等,排满了一桌。
厚载物边吃边频频点头。他就着茶水,细品慢嚼,虽亦觉美味,但仍是觉得,还是今早那熊英熊大爷处的餐点要好吃些。
作为一个娱乐消遣的所在,茶馆自然不会只提供口腹之欲的香茶细点,若不足以极视听之娱,又何来可乐也?
故而大一些的茶馆,时有戏班子上台做戏以娱茶客;小一些的茶馆,那也是日日皆有说书先生台上说书消遣众人。
这一日,只因说的书特别新鲜,这小小的茶馆,更是吸引了众多的茶客。
厚载物听得这说书的说的内容,不自禁地觉得耳熟。
什么小道士上长九眼观天,下长九眼查地,那手伸出七八只,指指掐算云云。又说他赌博时请八方小鬼助阵,至于胜负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这不就是他今日早间于熊英处的所作所为吗?
只是其中浮夸之多,实是不可胜计。若是将内容中的水分挤出,只怕灌满西湖二三个,那也不是难事。
厚载物心中暗道:“这说书的,倒也真了得!不过早间发生的事,到现在才不过几个时辰,这便给编纂成书,分三段九篇来说了。”
他自话虽是如此说,但听得别人背后论及自己,且吹得肥牛满天乱飞,心下还是觉得好生脸红。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这说新鲜书的,吃的便是这碗饭。若是不能牢牢把握住最新的话题,那自然便会被茶客所摒弃。为了吸引茶客,那自然是故事怎么好听,就怎么改编了。至于改编后的故事,这个内容真实与否,那完全是次要的!
但时间会冲淡一切!
时间也会更新一切!
不需过得一月,大家又会被新的话题所吸引。到了那时,厚载物这小道士的故事只怕就无人问津了,它只会尘封在历史的尘埃当中。
这小茶馆,一回新鲜故事的书说完,便会有个几回《三国演义》、《隋唐演义》、《水浒传》之类的老篇章来回穿插。
这一回书,说的那是《封神演义》:只说那姜子牙下山,投宋异人,娶马氏,做诸般生意,皆不成话。只开了家算命馆,因破落户刘干找茬,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算得准了刘干那一卦,引来生意,声名渐播。半年以后,远近闻名,虽是五钱一命,却是都来推算。
“却说南门外轩辕坟中,有个玉石琵琶精,往朝歌城来看妲己,便在宫中夜食宫人。御花园太湖石下,白骨现天。琵琶精看罢出宫,欲回巢穴,驾着妖光,径往南门过,只听得哄哄人语,扰嚷之声。妖精拨开妖光看时,却是姜子牙算命……”
厚载物自幼居于昆仑山玉虚宫,那宫中有个藏书阁,阁中有的多是天下奇书。其中一本《封神笔记》,乃是姜子牙下山后,每日所记杂事。这《封神演义》算卦的一段,倒是颇为写实,与那《封神笔记》中所记载出入无多。
但正因如此,厚载物听到此处,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无怪师父说子牙师兄仙道难成,却原来下山后整日在那售卖技艺。如此又怎有空闲,用来参仙修道?如若是我,就算每卦十文钱,那也是每日占个五七卦,混个温饱足以!最最要紧的当还是修行。”
一念想毕,忽又思到:“若是只图个温饱,对那宋异人还好说,但只怕家中那夫人却是要不高兴了。嗨!每人所见不同,那马氏目光短浅,只识得眼前几个子钱,子牙师兄若是当真有心修行,便不当去招惹人家,娶其为妻。这实是前车之鉴,当得牢记才好。但话又说回来,反正我这辈子是坚定修仙了的,这些所谓‘前车之鉴’的教训,对于我倒也是用不着的了。”
想到此处,不自觉地豁然开朗。他自摇头笑笑,手往一盘桂花酥上伸去。不想这一下没摸着桂花酥,却摸着了一个极为粗糙的物件。
厚载物心下吃了一惊,低头往那盘中仔细看去。却原来是一只苍老的手掌抢在了他前头。方才自己不曾瞧着盘子,摸着了的正是那手掌布满皱纹的手背。
再看那盘厚载物才没吃多少的精致桂花酥,此时竟连最后一个也都让那苍老的手摸去了!
厚载物往那手掌的主人瞧去,乃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或许是因为自己沉溺于闲思烂考当中,却不知何时,自己这单桌的边上,已然坐了这么个人物。
只见那老者不仅白吃了厚载物的茶点,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厚载物大度地一笑。
那老者见此,也不回应,只是之后再也正眼都不瞧厚载物一眼。他自顾自地吃着厚载物的茶点,仿佛这茶点原本是他的一般。
厚载物自小在昆仑山,长者见得多了,师兄弟间亲密无间,多有不分彼此,故而对那老者的行为虽心存芥蒂,却也不以为忤。
他见那老者对他视而不见,他亦不去管那老者吃了多少茶点,仍是听自己的书,品自己的茶。
那老者见他如此,更是毫不见外。当下吃了茶点,自也取了个杯子,夺过厚载物手中的茶壶,倒了一杯,喝起茶来。
厚载物心道:“这人好生无礼!吃了我的茶点,要茶喝,那也无不可。但好歹也须等我倒完了,这才轮到他呀。亦或问候一声,让我递过也行。却怎的生生从我手中将茶壶夺去?”
他上下打量了那老者一番,待要发作,可怜他两鬓白斑,心下终究不忍。当下等那老者放下了茶壶,这才取过茶壶,倒茶品茶。
那老者见厚载物是个没脾气的主,当下更是放肆,他咂了咂舌,一会儿说这茶不好喝,一会儿又说这茶点上不了台面云云,直说到厚载物的穿着打扮、风貌谈吐上,似乎厚载物身上便一无是处一般。
厚载物是个修道之人,也不去与他一般见识,竟似边上浑没他这人一般,仍是听自己的书,品自己的茶。
这一专心听书,时间不由得过得飞快。
厚载物那锭十两重的银子,早让茶博士兑换了碎银铜钱。付过了账,剩下的,只要说书的说完了让人来讨赏,他给的总比旁人多上一些。
那几位说书的,诸般故事轮说了一通,这一下又到了讲那《封神演义》,说的是《子牙火烧琵琶精》。
厚载物稍一低头,忽见一抹阳光照在桌旁,却原来头上不远处乃是一片透光水晶瓦。他依光推算时间,竟然已是申时过半了。
厚载物心下暗骂一声:“不好!我来这茶馆乃是打探消息的,怎么无端地在此听书听得这般高兴?”
他心中一想到要好生听听茶客们都闲谈什么,立即便无心去听那书了。
他向来如此!
总喜欢拖拖拉拉的人是成不了什么事的!
他正瞭望四周茶客之时,忽见一只手从自己眼前穿过,拿了自己边上的斩妖宝剑。
厚载物慌忙一把按住自己的宝剑,转头向那偷剑的人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