泺平三年，腊月廿二，戌正。
起骨草庐，毒瘴林外，涵归亭。
涵归亭是唐起骨当年起草庐的时候在毒瘴林外一起修葺的一座亭子，“涵归”也跟他给人起趣名别号一样，随便抓了味药材就给安上了。涵归便是当归的别称，取的是“终当归空无”之意，算是他年轻时候难得的雅致了。
亭子不大，四柱青瓦。正中是一方石桌，围着三两石墩。本就简陋，在加上多年荒废，都有些破败了，远远看去还有些苍凉孤寂。
亭里支了盏灯笼，两个身影正在亭内饮茶闲聊。
唐起骨抱着自己的紫砂壶，喝了一口。很没好气的埋怨了一句，“千年生啊千年生，你说你。好好的徒弟，非要送我这来，你说你怎么想的？”
“呵……”
叹息之人正是千里堂的堂主，重辅。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放下茶盏，“好多年没听你这么称呼我了，都有些不习惯了。”
唐起骨把茶壶往石桌上一摔，“那小子往大了算，还是恩公收的关门弟子呢，怎么这山上还容不下他了呢？”
“师兄啊，师弟我也是被逼无奈啊。这山上不比你这山下草庐……”
重辅语气里也透着无奈和惋惜，他又何尝不想把陆霄云留在身边啊。
“打住，别师兄不师兄的，我可没拜过师，我拜的是恩公。”唐起骨一伸手拦了重辅的话茬。
“哎……”重辅重重叹了口气，起身搭手拜了个礼，“事情的原委我也跟你说过了，以后霄云这孩子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唐起骨看重辅起身要走，他也站了起来，一指毒瘴林的方向，“这就走了？不进去再看看你那宝贝徒弟了？”
“有你在，我还担心什么？走了。”说完重辅转身就要走，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拧身回来，“对了，别和霄云说我来过，免得他分神。”
唐起骨伸手拍了拍重辅肩膀，“那你这一身伤，不进去让我诊诊脉，开副药？”
重辅无奈笑笑，“老胳膊老腿了，不用那么娇气。”
唐起骨略带责备地捶了一下重辅的肩膀，“切，你说你当了一辈子老好人，结果到头来让一个后生给逼成这样，你说你图什么？”
重辅愣住了，心问：“是啊，我这都是图什么啊？”
最后也还是无奈的摇摇头，“哎，现在的修罗殿已经变了样了……”
抬手要唤坐骑过来。
“等会，”唐起骨伸手在怀里翻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瓷瓶，扔给了重辅，“把这个拿着，每日晨起服一粒，吃完了如果内息还不畅，叫弟子下山来拿，有的是。”
重辅探手接了瓷瓶，看了一眼就放到袖筒里，恭敬的打拱道：“好，那小弟这里谢谢师兄了。”
唐起骨看重辅那副德行就来气，一拂袖，“滚吧，就受不了你这股子酸劲儿。你说那小子小时候多灵气啊，自从上了山，都让你教坏了。”
“哈哈。”重辅苦笑了两声，翻身上了马，“所以这不就还给你了吗？”
言罢一提缰绳，在马上搭了个手，一声告罪，拨转马头奔着断血崖方向去了。
唐起骨看着快速隐没在浓雾里的身影，心里也极不是滋味。
“哎……”
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吐出口的也只剩下一声叹息。回身拿起茶壶，负手朝着草庐走去。
唐起骨还没进草庐，就看见关锦风风火火的跑了出来，差点跟他撞了个满怀。
“师父您可回来了……”
唐起骨伸手就是一脖溜子，“关木通啊，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就不能稳当点？怎么了啊这是？”
关锦也是一脑门子汗，揉着后脖子说：“陆兄醒是醒了，可是跟没了魂一样，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
唐起骨一听陆霄云又出状况了，赶忙进了草庐。
还没进正堂就听见唐璐带着哭腔轻喊着：“霄云哥，你怎么了啊？说句话啊，你到底怎么了啊？”
唐璐听见有人进屋，回头正看见唐起骨，赶忙起身跑了过去，“爹！”
“躲喽，让我看看。”
就见陆霄云整个人跟没了魂一样呆呆地坐在床边，嘴里小声的嘟囔着什么，连平日里极有精神的双目都黯淡无光，空空无神地看着前方。
“臭小子，不是跟你说了不可动意动念吗？”
唐起骨走到近前，伸手就去搭陆霄云的脉。
陆霄云缓缓转头看了看唐起骨，“唐师伯……我梦到师兄了……他……”
“诶？不对啊……”
唐起骨一搭脉就觉得这脉象不对。虚浮气躁，可是跟晌午那会有了明显不同，不像是心脉受损造成的，反而像是某种药物的作用。
“怎么了爹？”
唐璐在唐起骨身旁，听得清楚。看着眉头紧皱的唐起骨，也觉得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唐起骨站起身来，转头问唐璐，“你拿回来的药材都是牛蒡子给你的？”
“有一些是我从壬雅集买来的，大部分都是齐伯伯给我的。怎么了，爹，药材有问题？”
唐起骨也没说话，快步出了正堂，进了药房。唐璐回头看了一眼陆霄云，也跟了过去。
唐起骨在药房里翻找了半天，指着一大包药草问道：“这包苏合香是哪来的？”
“大的这包是齐伯伯给的。”
“关木通！”
“诶，师父。”
关锦就在院子里磨药，闻声赶忙跑了进来。
唐起骨指着面前一大一小两包苏合香问道：“刚刚给臭小子熬的药，苏合香你用的是哪包的？”
关锦看了一眼，“大的这包。”
唐起骨伸手就是一拳杵，“混账东西，教了你多久了啊？湿气这么重的苏合香也能入药？难怪他多梦寡言！拿炉子上烤烤去！”
“诶。”关锦应了一声，拎起那包药材就出了药房。
“鹿衔草，你去找护心丹来。”
“诶。”
唐起骨回了正堂，重新坐回到陆霄云的病床旁，“臭小子，你现在心火太盛，不可再动心动念了，听到没？”
陆霄云双眼无神地看了一眼唐起骨，小声的嘟囔着：“唐师伯，如果当初不是我下山……是我对不住……”
谁知道唐起骨一拍床板站了起来，伸手就给了陆霄云一个大耳光，“陆霄云！你个臭小子，你现在这副德行，就对得起我，对得起鹿衔草，对得起戚药蛋子了？”
这一巴掌属实响亮，混浆浆的陆霄云此时犹如醍醐灌顶一般，一下就精神了。他猛地抬头看着满脸怒容的唐起骨，双眼也有了些光芒。
唐起骨也觉得这一巴掌实在是太用力了，伸手抚着陆霄云的肩膀，“你一个大好男儿，等你养好了身体，谁惹了你去跟他们计较去。现在这副德行就是平白无故让亲你的人跟着着急而已！”
“爹，护心丹。”
唐璐这时跑了进来，看见陆霄云眼中泛起光芒，心中好像一下也跟着松快了，“霄云哥。”
陆霄云看了一眼跑进了的唐璐，他认得唐璐手里装护心丹的葫芦，一手拉着唐璐的小手，一手接过了护心丹。咬掉封口巾，跟喝酒一般把丹药倒进嘴里。一阵咀嚼之后，狠狠的咽了下去。
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唐起骨和唐璐，双眼精光神采，那对炯炯有神的鹰目又回来了。
“唐师伯说的对，我再消沉下去只会亲者痛仇者快。等我养好了身体，再去找他们好好计较计较！”语气坚定有力。
“嘿，臭小子，这才像样！”唐起骨伸手摸了摸陆霄云的头，“明天就过小年了，你也在草庐里憋好几天了。明早让鹿衔草陪你去附近草集上逛逛，也算活动活动身体，对你的伤有好处。”
“嗯！”陆霄云重重地点了点头。
唐起骨转头对着唐璐说：“鹿衔草，以后这臭小子的药你来熬。关木通这个玩意儿笨手笨脚的，再出什么岔子。”
“是，爹。”
唐起骨又嘱咐了两句，转身就出了正堂，只留下小两口在屋里。
唐璐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看唐起骨已经出去了。才回头很是动情地望着陆霄云，看着眼前重拾斗志的情郎，心里有太多的话要说。可是嘴还没张，两行热泪就淌了下来。这些天她实在是压抑了太多，有委屈有担忧，有不舍有欣慰。
唐璐缓缓地靠了过去，一下扑到陆霄云的怀里，轻轻地说着，“霄云哥，我的霄云哥回来了。”
陆霄云一手撑着床边，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唐璐的头发，他能感觉到几日来自己头顶的阴霾好像在唐璐的这一拥抱下，渐渐的散了。或者说是凝结起来，深深地沉进了他的心里。
陆霄云轻轻地点点头，在心里对着自己说：“唐师伯说的对，等我养好了身体，该计较的，谁都不能放过；该珍惜的，更不能让她再担心。”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抱了一会儿，陆霄云转头对唐璐轻声地说：“璐妹，我的剑带回来了吗？”
唐璐抬起身，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嗯，带回来了，你现在要？”
陆霄云微微笑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唐璐看着多日阴愁的情郎有了笑意，心里也乐开了花，小山雀一样蹦了起来，“等着，我给你拿去。”
陆霄云看着蹦跶蹦跶出门的唐璐，心里也彻底安定了下来。
陆霄云忽然回想起重辅刚收他为徒的时候，给他讲侠义道的场景。
“师父，什么是侠义啊？”
“侠。一人一夹，奉天行道，善德仁勇，守德仗义，礼智忠信，做到任何一点都是侠。”
陆霄云用力握了握床边，望着窗外的明月，“师兄，你甘担罪责，当得忠信二字，也是为侠也。”
唐璐这时抱着陆霄云的佩剑蹦跶了回来，陆霄云伸手合鞘接过了漆黑的佩剑。
整柄短剑犹如一整块墨玉，静静地躺在手里。
陆霄云手握剑柄，退蹦簧抽了半截出来，寒光四射。剑身上篆刻的“乂心”二字在烛光的映衬下闪过一抹血红。
陆霄云合上佩剑，放到身旁，伸手轻轻握住唐璐的小手，“璐妹，这些天辛苦你了。”
唐璐笑盈盈地回握了一下陆霄云，“霄云哥，只要你好好的，我怎么样都不辛苦。”
“好，明天想吃什么，我买给你。”
“那可有的买了，我想吃水煎包子，油炸山山牛，还得来碗羊汤。不行不行，还有汁拌烧肉……”
“好好，只要你吃得下，都买给你。”
最近几日气闷闷的草庐终于添了一抹喜色。
唐起骨站在自己房门口，听着他们小两口的欢笑声和关锦烤药材的噼啪声，心里的一块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轻轻地合了房门，吹灯躺下了。他也累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放心休息休息了。
关锦拿着铲子翻炒着药材，左看看正堂右看看唐起骨的卧房，轻轻摇了摇头，接着翻铲子烤药材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