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六章 不做君臣，只做兄弟
“父皇已驾崩”，“父皇已驾崩”，无数霹雳打在萧然头上，震得他一阵晕眩。牢房中所有的空气好象都已被抽空，周围的一切象飞絮般飘远，模糊一片。除了电闪雷鸣的声音，听不到其它。萧然的身子晃了两晃，感觉有一双手扶住了自己，他愣愣地看着那片明黄色，很久很久，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叔，三叔？”少年焦虑的面容在眼前闪动，好熟悉的脸，依稀是大哥年轻时的模样。也是这样剑眉星眸，帅气洒脱，一举手一投足都流露出少年天子的威仪。
“大哥……”他喃喃唤出口，用手捂住左胸，窒息般的疼痛犹如魔爪，死死攫住他的心脏。轻轻咳了两声，腥红的液体已从唇边溢出来，流下尖削的下巴，一滴滴落在雪白的衣衫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三叔，三叔，你醒醒。”萧丹看到萧然仿佛丢了魂魄一般，目光空洞而呆滞，不禁吓得手足无措，一迭声地唤着三叔，将他扶到床上，轻轻晃动着他的身子。
好久，好久，萧然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与声音，惨白着脸转向萧丹：“丹儿……不，皇上，大哥他……现在哪里？”
“他……”萧丹黯然垂首，“他已送入皇陵。”
“带我去……让我去见大哥……”
“三叔，你这样子恐怕不行。”萧丹怔怔地看着他，俊眉微敛，黑亮的双眸中溢满痛苦，“丹儿是来接你回家的，你现在自由了，恐怕妹妹也在过来。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丹儿怕你受不住。”
“不，我不回去。”萧然执拗地抓着萧丹的手，“皇上，让我去皇陵，让我去……”忽然好象意识到什么，身子震了震，唇边露出苍白的笑容，“我现在只是一介平民，没有资格进入皇陵，皇上，让你为难了，是么？”
萧丹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紧紧抱住萧然，半跪下去：“不，不，三叔，你不要这么说。在你面前，丹儿不是皇上，不是一国之君，只是你疼爱的侄儿。三叔永远是三叔，没有王爷，也没有平民。”含泪看着萧然，勉强展开笑容，如同七八岁的孩子般，带着讨好的语气，“三叔不会不要丹儿了吧？丹儿相信三叔是无辜的，丹儿从来都相信三叔……”
萧然回抱住萧丹，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惨然笑道：“丹儿相信三叔，可你父皇不相信，他对我失望了，所以他才会伤心、才会负气、才会一病不起，才会……”“驾崩”二字含在喉咙里，牵扯着神经，痛得说不出来，“是我的罪过，是我害死了大哥。皇上，请你带我去，让我再见见他。”
萧丹拼命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好……三叔，丹儿陪你去……”
山风呼啸，层云翻涌，天边卷起阵阵阴霾，暴雨欲来，皇陵里灯火通明，空气却沉闷而压抑。
萧然一袭白衣，雪样的颜色犹如在诉说着一场生离死别的故事，白得触目惊心。自己的衣衫，穿在身上却已宽松了许多，极速消瘦的身影默默伏倒在地，脊背颤抖着，呜呜咽咽的哭声压抑着从喉咙里发出来。
“大哥，是小弟不孝，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你、背叛你，将你气病。你正当盛年，却因我而死。当年丹儿气你，你生命垂危。小弟责打丹儿，骂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可时至今日，身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却是我。二哥背叛你，他得到他应有的下场。而我却还在苟且偷生。象我这样罪孽深重之人，有何面目继续活在世上。大哥，你等等我，我现在就下来向你请罪……”
萧然摸到腰间，空空如也，意识到自己的剑已经在入狱时被狱卒收走，抬眼四顾，猛然站起来，一头向墙上撞去！
身后的萧丹只听到他喃喃低语，却没听清他的话，更没注意到他有什么异样，突然见他撞墙，一下子吓得魂飞魄散。眼见来不及去阻拦，整颗心顿时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对面的墙壁忽然从中裂开，一条人影闪电般掠出，托住萧然前冲的身子。饶是他用尽全力，仍然被萧然撞得笔直倒退，一直退至墙边。
萧然惊愕地抬起头来，却发现眼前之人竟是宇文方。
“宇文，是你？”
宇文方骇得一身冷汗，萧然已被废去武功，自己竟然被他撞得往后倒退，可见他这一撞之下用了多少力量，萧然，他真是存了必死之心啊。
萧丹惊喜交集地看到萧然没有出事，连忙上前抱住他，急得几乎掉下泪来：“三叔不可！”
萧然用力，想要推开他，萧丹却反而将他死死抱住，颤声道：“三叔，三叔，请节哀顺变，千万不可轻生！”眼里满是惶恐，“请想想妹妹，妹妹需要你，还有凌烟与飞儿，他们都离不开你。”
萧然握紧拳头，脸色苍白如纸，幽深的眸底有浓重的悲哀在疯狂涌动。“皇上，请放开我。”无力地垂下头，语声酸涩，“我此生罪孽深重，不配再活在世上。能够一死，便是我的解脱了。”
“三叔！”萧丹嘶声大喊，“三叔保重，丹儿求你了！”
“皇上，请放开我。”萧然执拗地重复着，心已死，夫复何求？
宇文方倒退两步，忽然面向墙壁，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老爷，求你出来吧！你再不出来便出人命了！”
萧然呆住，忽然意识到什么，刚才宇文方是从墙后的密室走出来的，自己竟然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个密室。密室里会是谁？
正想着，墙壁已迅速向两边移去，一个身穿墨玉色衣衫的人缓步从里面走出来，人还未到，便有一股无形的气势扑面而来，令人心神一凛。
萧然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身躯已石化成像。
可是紧接着，一个凌厉狠辣的耳光已打到他脸上，将他打得倒退两步，几乎跌倒。
“畜生，没人教训你，你的老毛病又犯了！”熟悉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坚毅、威严、冷硬、沉着，饱含怒气。
萧丹与宇文方相视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到父皇、母后面前去跪着，好好反省你的错误！”还没等萧然明白过来，一只大手已当胸将萧然拎起来，拖着他往里走，狠狠地甩到萧然父母的灵前。
萧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这张冰山般冷肃的脸，嘴唇颤抖，好久才发出声音：“大哥……你没死？”
墨玉色的男子看着他，慢慢收起怒容，换上促狭的表情：“你盼着我死，是不是？”
萧然眼里燃起两簇火苗，瞬间亮若星辰，激动地扑跪下去：“大哥？大哥，真的是你？你还活着？”喜极而泣，语声渐渐低沉，“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痛？”
萧潼冷哼：“骗你？你骗过我那么多次，我只不过骗了你一次。你觉得心痛？那么我呢？”
萧然一怔，缓缓垂下头去：“是，是小弟之错，小弟对不起大哥，请大哥重重责罚。”
萧潼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低头看了他很久，眼里渐渐溢满怜惜之色，沉沉叹息：“你在牢里的时候，我已罚得你太多了，我不罚你。你去给父皇母后跪着，告诉他们，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动不动就寻死觅活。”
温和的语声，说出来的话却重逾千斤，萧然又羞又愧，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地里去，连连叩头：“小弟知错了，请大哥恕罪。”
“知错？”萧潼苦笑，无奈到极点，“这句话我从你嘴里听得多了，可你哪次真正知错悔改？我抛了皇位，只为救你的性命，你呢？还要在这皇陵里自寻短见。你不怕父皇母后在天之灵看着你？你不怕在九泉之下无颜面对他们？”
“抛了皇位，只为救你性命”，一句话仿佛惊雷炸响在萧然耳边，他惊惶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死而复生的兄长，“小弟不明白……大哥诈死……”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大哥是为了让丹儿继位，好大赦天下，饶过小弟？”
萧潼蔼然微笑：“除此，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不，不……”强烈的负罪感象潮水般冲击着萧然的心，他觉得自己已不堪重负，浑身发软，几乎跪不住，“若如此，小弟宁可一死。”
“然儿！”萧潼怒喝一声，再也忍不住一巴掌挥了出去，“再说一个死字，我马上亲手打死你！”
看着萧然白皙的脸上迅速涨起五根指印，嘴角又碎了，渗出血来，萧潼暗暗后悔，为什么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经过牢里那一次，自己已经再三叮嘱自己，一定要收敛自己的脾气了。可为什么看到他那种痛苦自责、颓废不堪的样子，却又实实在在忍不住火？
轻轻吸口气，压住怒火，放软了声音：“然儿，对不起。”
萧然震惊地抬起头，大哥竟然跟自己说对不起？明明是自己的错，明明是自己害得他丢了皇位，可他竟然向自己道歉。
萧潼见他一脸受宠若惊又不敢置信的样子，心里暗暗酸楚，将萧然拉近自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不该对你发火，不该打你。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总是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你觉得我为你丢了江山，丢了皇位，所以你深深自责，其实不是这样。我不单单是为了你，也是为我自己。我已年近不惑，当这个皇帝也当得够了。丹儿已经长大，我想让他接手掌管这个江山，而我自己，我想效仿闲云野鹤，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山野小民。
在刑部大牢鞭打你之后，我还是忍不住悄悄去看了你，你病得很重，梦呓般说了一连串的话。我才知道，是我太暴躁，没有好好听你说，我冤枉了你。“
原来，那不是梦，真的是大哥去为我疗伤了。萧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后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们兄弟磕磕绊绊了一生，总是在彼此伤害对方。可我知道，你是对我忠心不二的，只是因为我的帝王身份，使我不得不做一些违背你良心的事。而你，也为此痛苦纠结，一方面不忍违逆我，另一方面又不愿放弃你的原则。所以，你活得很苦，而我也因此一再对你失望，一再恼你、怨你。
既然如此，我何不丢开皇帝的身份，只当你的大哥，不当你的君王？那样，我们兄弟可以自由自在地徜徉于山水之中，抛开一切世欲烦恼，真正做一对兄弟。“
萧然眼里已泛起湿气，这样的大哥，是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那样亲切、那样真诚、那样语重心长地跟自己说话。从此，大哥真的只是大哥，不再是君王了。
他激动地叫了声大哥，却见萧潼又正了脸色，盯着他，缓缓道：“不做君臣，可我还是你大哥。你若做错事，我一样管教你！”
萧然吓得一抖，连忙恭敬地低下头去：“是，大哥永远是大哥，小弟若做错事，大哥理应责罚。”
“好，你在这儿跪着，向父皇母后忏悔自己的错，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是，小弟遵命。”萧然轻轻应了声，红肿的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