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唇枪舌剑，何惧犯龙颜
再次见到萧丹，萧然发现这个侄儿好象变了一个人。原先高贵、优雅、俊逸的少年，见了他就会露出调皮、率真的样子。可是此刻，他看起来那样苍白、消瘦，下巴尖削，鼻梁高挺，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雾一般的忧伤笼在眉间，看起来竟有几分沧桑的痕迹，哪里还象一位十六岁的风采少年？这一夜，他的心是否已历尽煎熬？
萧然除了心痛，还有更多的无奈与愧疚，因为他发现自己对此事竟是一筹莫展，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活到二十八岁，他几乎无往而不利，就连征战沙场，他也鲜有遇到对手的时候。两军阵前，他可以策马扬鞭、一剑擎天，可此刻面对身边之事，他却觉得束手无策，如陷泥淖之中。
这孩子，为什么要把心事藏得那样深？
“三叔，如果寒烟妹妹不是我妹妹，我真想把她娶了。”当时听他说这句话，他只当他是在开玩笑，可谁知竟是他的真情流露。情与孽，谁能分得清楚？
“三叔，无双，你们来了。”萧丹象孩子一样抱住萧然，“三叔……今天本该是无双到军营报到的日子，可是为了我，耽误你们的正事了。丹儿不肖……”
萧然拍拍他的头：“傻小子，这会儿倒乖巧了。身上还痛么？又是伤又是病的，从来都没受过这样的罪吧？”
萧丹无声地点点头，仍然抱着萧然不肯放。
“好了。”萧然轻轻推开他，“无双在旁边看着呢，你倒不害臊。这么大人了，象个三岁孩子一般。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萧丹窘迫地逃避：“不要，三叔。我好多了，三叔不必担心。”
萧然看着他。斑驳的日光从窗外射进来，洒在他脸上，没有温暖，却清冷如秋日之霜。丰神如玉的少年，此刻将自己折磨得憔悴不堪。萧然心中隐隐作痛，呆了呆，道：“丹儿，你有什么要跟三叔说么？”
“我没有。只是……”萧丹有些失神，抬了抬眼帘，“三叔一会儿要去见父皇吧？”
“正是。”
“请三叔代我向父皇道歉，是丹儿不孝，惹父皇生气，丹儿知错了，请他原谅。还有，三叔能否放无双一天假，我想请他陪我去一次西林寺。”
“你想请澄明大师指点迷津？”
萧丹微笑摇头：“我只是想出去散散心罢了。请三叔帮忙跟父皇说一声。”
萧然心中了然，轻轻拍拍他的肩：“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也许放下一切便豁然开朗了。去吧，只是，鞭伤未好，身体还很虚弱，千万自己当心。我会吩咐无双好好照顾你。”
“三叔放心便是。”萧丹展颜一笑，似乎又恢复了几分洒脱的味道。只是低眉的瞬间，那抹悲凉又悄悄涌进眼底。
“无双。”萧然转向沐无双，“你好好陪着太子，等你回来我再带你去军营。”
“是，徒儿遵命。”
“那我先去皇上那儿了。”
“三叔。”萧丹唤住他，“……妹妹去翼州，也该回来了吧？”
萧然想了想：“估计今日便该回府了。等她回来，我让她来看你。”
“不！”萧丹好象受了惊，脱口说出一个不字，迅速垂下眼帘，讷讷道，“妹妹长途跋涉……回家后一定很累。不必让她进宫了，明日我去府中看她。”
萧然心中暗暗叹气，点点头，转身走了，离去时的步履有些沉重。
凤清宫。萧潼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萧然，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而萧然一副迷茫的样子，有点失魂落魄。坐在萧潼边上，拿着朱笔的手欲举又停，目光没个着陆点。
萧潼看着他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可还是努力忍着，力求声音平和：“你是不是知道了丹儿的心事？”
萧然一怔：“小弟没有。丹儿他什么也没讲。”
“没讲？”萧潼啪的一声将一本奏折掷在桌上，浓黑的眉轩起，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提高，“没讲你会这样魂不守舍？堂堂靖王爷，朕的靖安大将军，整天为这些儿女私情弄得忧心忡忡，连国事都无心打理了。”萧潼深黑的眸子盯住萧然，眼里满是讥诮，“然儿，你若喜欢吟风弄月，朕遂了你的心愿，放你到江南去做你的惊鸿公子，你看可好？”
萧然难堪到极点。平素被大哥教训、斥责已经司空见惯了，可第一次看到他用这种满含嘲讽的眼光看自己，带着一丝轻蔑、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他的脸上火辣辣的烫。
“大哥恕罪，小弟只是不放心丹儿……”
提到萧丹，萧潼的火气更大：“丹儿这小畜生，哪里象朕的儿子，分明就是你的儿子！心软得跟个女人似的，朕怎么指望他将来驾驭群臣、统治江山！”
萧然一滞，大哥这夹枪带棒的，把两个人一起贬到尘埃了，忍不住反驳道：“大哥难道以为只有铁腕才可以统治得了江山？历史上那些贤明君主哪个不是以仁治天下？”
“你……。你的意思朕是暴君？！”萧潼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握紧。
萧然一头黑线，大哥怎么乱扣帽子？平静地对上萧潼的眸子：“小弟怎敢？小弟只是说，丹儿心地仁慈、胸襟宽广，虽不是强势之人，却于从容沉稳中便能服众。现在天下安定，若是丹儿以仁治国、福泽百姓，穆国必定更加强盛。大哥何必苛责丹儿？醉酒之事他已知错，并让小弟代为致歉。年少之人谁没有过为情所困的时候？大哥当年若不是过早地登上皇位，只怕也会……”
萧潼绷紧的脸不觉放松，唇角微露笑容，带着戏谑的意思：“你的意思朕也会喜欢上什么女子么？”
“有何不可？”萧然毫不妥协地道，“就算现在，大哥后宫佳丽无数，难道其中没有令大哥心动之人？英雄未必无情，帝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
“好了，好了！”萧潼摆手，哭笑不得，“你越发伶牙俐齿了，朕只说了一句，你倒教训了朕一通。”
“小弟不敢。”
“算了，朕不跟你废话。”萧潼再次板起脸，“总之朕心里清楚得很，你们一个两个当朕傻瓜，将朕蒙在鼓里。朕现在给你机会，朕让你说！”
“我……”萧然只觉得嘴里发苦。
“你可以不说。但若是朕知道你欺骗朕，看朕怎样惩罚你！”萧潼的声音不高，可是其中威胁的意思让萧然不寒而栗。
他心中充满无奈。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本是对大哥从无欺骗的，现在却变成了桩桩件件都要瞒着他。愧疚，却别无选择。
“大哥，小弟无话可说。”他微微低下头，唇角的线条勾起些许倔强。
“好，很好。”萧潼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一口，好象要借助于茶水浇灭心里的火气。半晌面容放松下来，淡淡地道，“替朕回复昭月王元曦，朕同意与他联姻，请他择日将公主送至长宁！”
“大哥！”萧然惊得几乎跳起来。
“嗯？”萧潼淡淡地从鼻孔中发出一个声音，威严的脸上分明写着“不容置疑”四个字。
“我不同意！”萧然斩钉截铁地说出四个字，把萧潼惊得呆住。从小到大，萧然在他面前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可此刻他明明白白地说他“不同意”，而且一脸凛然之色，丝毫没有惧意。
萧潼气极反笑，身子往后靠了靠，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昨天可是你自己说的，这样做可以令天下归心。”
“是，小弟本来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自从知道丹儿的心意，小弟不愿再去勉强他。”
“理由？”
“丹儿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在婚姻上，他没有将自己当成未来的一国之君，他只是将自己当成了男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他不想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然后将她孤零零地扔在深宫里，就象……就象大哥后宫无数终生见不到龙颜的女子那样……”
“嘭”的一声，萧潼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将茶杯震得溅出水来。
“大哥息怒。”萧然不为所动，只是默默站起来，不急不缓地道，“恕小弟冒犯，可小弟讲的是实情。丹儿说了，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萧潼怒极，“可以啊，除非他不当这个太子！除非他只是普通百姓！”
“那么大哥愿意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么？”萧然平静地看着他，“大哥庶出的几位皇子有谁能取代丹儿？”
“你……！”萧潼气得发抖，今天的萧然简直是在挑衅他，可偏偏字字句句说得在理，让他有火发不出。
“若是大哥仍然看好丹儿，仍然愿意让他继位，就请大哥多尊重他的意思。也许丹儿能做个千古以来独一无二的帝王，也许从此再没有长门怨，再没有白首宫女话玄宗的寂寥，再没有埋葬青春红颜的冷宫。大哥，这样不好么？”
“荒谬！”萧潼听得不可思议，“这样的帝王还是帝王么？你脑子里整天想些什么？哪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就当小弟胡思乱想吧，可丹儿愿意……何况，若是丹儿不喜欢那位公主，将来他冷落人家，那公主心怀不满，也许两国联姻的效果会适得其反。请大哥三思。”
萧潼默然无语。今天的三弟不仅大胆，而且言辞犀利，口若悬河，竟然说得自己无法反驳。
呆了半晌，不耐地挥挥手：“好吧，让朕再想想，再听听大臣们的意见。”
萧然看出他的心思已经松动，不禁暗暗高兴，扬眉一笑：“多谢大哥！”
萧潼瞪着他，怒喝一声：“滚！”
萧然跪下叩了个头：“小弟告退。”一丝笑意从唇边掠过，大哥，到底还是不忍的……靖安营，练兵场，萧然一身白袍，站在高高的指挥台上。
沐无双穿着一身戎装，跟在骠骑将军晏封身旁，触目是军容整肃、盔甲鲜明的靖安士兵，耳中听到激荡人心、震天动地的鼓声，抬头看着渊停岳峙的萧然，看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脸，沐无双的心越来越沉重。
耳边仿佛响起凤凰城外惊天动地的马蹄声。那一天自己在皇宫中有天崩地裂之感，虽然没有见到血＿腥屠杀的场面，可他看到了骑在白马上、睥睨天下的萧然，以及他身后铺天盖地的穆国军队。
此刻，当他身处在靖安营中，看到靖安军如此威武、雄壮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好象浸在千年寒冰中，冷入骨髓。
这样的靖安军，难怪会无坚不摧。萧然，他果然治军有方，是天生的军事奇才。
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握得指节发白。告诉自己，沉住气……回到靖王府，凤离飞与萧寒烟已经回来了。
凤离飞一把抓住萧然，将他拉到书房里，目光难得地沉肃：“然儿，萧翔逃了！”
“我已经知道……”
“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