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萧寒烟的神经下意识地绷紧，她知道她这位师公的脾气，堂堂武林盟主，他此生怕过谁来？而且又是极护短的人，上次因为知道父亲被伯父责打，他几乎要冲进宫中找伯父算账。若不是父亲拦着，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此刻瞧见沐无双的样子，他老人家的怒火怕不是要将凤清宫的屋顶掀了？
凤离飞恐怕是穆国唯一一个见了皇帝不下跪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敢给皇帝摆脸色的人。他一身灰袍，大步走进宫来，目光如电，须发无风自动，那种豪迈的气势立刻便将凤清宫的空气调动起来。萧潼沉肃的脸上不禁露出笑容，心情也稍稍愉快起来。
他一直觉得凤离飞是个相当有趣的人，所以萧然幼时他才会让他拜凤离飞为师。虽然他俩一个是皇帝，一个是侠客，朝廷与江湖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可偏偏两人的关系颇为微妙。近乎忘年交，却又隔着一层始终不曾捅破的纸。
这层纸便是皇帝的尊严。谁也不知道，凤离飞会不会终有一天触到了萧潼的底线，而萧潼对凤离飞的底线又是什么。
“皇上。”凤离飞正要躬身施礼，萧潼已抬手制止他，笑着站起来：“好久不见，前辈越发精神矍铄、气宇轩昂了。朕今日能够再次见到武林盟主的风采，真是荣幸之至。”
非常客气地让座，又命令道：“无双，上茶。”
“是。”沐无双奉上茶来，退后一步，与萧寒烟双双跪下：“无双（烟儿）拜见师公（爷爷）。”
凤离飞一下子没有认出穿着朝服的萧寒烟，等看清她的样子，凤目中顿时射出喜悦的光芒：“烟儿，原来是你这丫头？穿成这样，爷爷竟没认出来。”上下打量，满脸赞赏之色，“嗯，真是比你爹都好看。如果你是男孩子，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姑娘…。。。”
萧寒烟的脸腾地红了。而萧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一脸如沐春风的笑容。
凤离飞又把目光转到沐无双身上，见他一身侍卫服，并且半边脸红肿、半边脸淤青的样子，又惊又怒：“无双，是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回头瞪着一身龙袍的罪魁祸首，手指握紧，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皇上，无双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侍卫？又是因何受到责罚？”
萧潼浓眉一挑，脸上依然带着笑容，慢慢端起茶来，闲闲地品着，样子说不出的潇洒：“前辈是在质问朕么？”
凤离飞气得一拳砸在桌上，用力不大，却已震得杯子里的水溅了出来。
萧寒烟与沐无双同时一惊：“师公……”天下敢跟皇帝拍桌子的人只怕也没有第二个了。萧寒烟一头冷汗，偷偷瞄了萧潼一眼，却发现皇帝今天难得地好脾气，竟没有一点动怒的样子。
“你俩起来！”凤离飞的声音闷闷的，萧潼不发作，他的火也没了发泄口。
两人站起来，沐无双走到凤离飞面前，恳求道：“师公息怒，是孙儿不肖，孙儿没有保护好师父，致使师父被人劫走，至今下落不明。孙儿还冒犯了皇上，没有办好皇上交代的任务，是孙儿犯了错，皇上才责罚孙儿。”
凤离飞听他提到师父二字，好象被人当头打了一棍，神情迅速转为灰败。意识到自己的来意，轻轻拉起沐无双，看着萧潼道：“皇上，抱歉，我是为然儿而来。我去过王府，林安讲然儿无故失踪，并且失踪之时已经生命垂危。而烟儿与无双被皇上接进宫中，我没法子，只能来打扰皇上。皇上能否告诉我，然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潼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声音听来有些缥缈：“朕还以为……你会给朕带来什么好消息，原来不是…。。”
凤离飞愕然，呆了呆才明白他的意思：“你以为是我把然儿带走了么？”
萧寒烟暗暗苦笑，怪不得伯父的脾气特别好，原来他以为师公是来报信的。伯父还真沉得住气。若换作旁人，恐怕一见面就迫不急待地问了，哪里能安安稳稳地坐到现在？
而萧潼已直接苦笑出来，这一笑把所有帝王的尊贵、威严、冷峻全部化作悲哀：“是朕奢望了……”语声酸涩，几乎将萧寒烟的眼泪勾了出来。
“皇上？”凤离飞第一次见萧潼如此颓废、痛苦，刚才升起的怒气一下子散尽。心里也酸楚难当。
萧潼的目光落到一个没有焦点的地方，幽深的黑瞳中点点滴滴都是回忆：“三弟出征榆苍关期间得了离奇之症，失明、失聪、黑发变白、吐血不止，回来后朕命太医尽力抢救，可收效甚微。三天前他在府中无故失踪，同时失踪的还有一名影卫。据烟儿讲，当天晚上有原雍国的神箭将军、女扮男妆的长公主叶星月出现，之后三弟便不见了。朕派了无数侍卫搜寻王府，几乎将整个王府翻过来，却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朕怕王府不安全，便将烟儿与无双接进宫来。朕命无双任侍卫之职，一方面有惩罚之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栽培他、考验他。年轻人血气方刚，行事失当，朕身为皇帝兼伯父，教训他一番，想必前辈可以理解？”说到最后，语气竟是难得地软下来。目光掠过沐无双，眼里露出一丝疼惜之意。
沐无双怔住，萧潼此刻的表情算什么意思？这个冷血暴戾的皇帝，难道会对自己产生怜惜之情？他是故意做给凤离飞看的吧？
凤离飞咬了咬牙，努力将泛上心头的钝痛压下，抬头道：“皇上，我有个不情之请。”
“前辈请讲。”
“然儿是我唯一的徒弟，皇上知道我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我不相信他就这样莫明其妙地失踪了，我不甘心。请皇上今日放烟儿与无双回王府一趟，我想向他们详细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寻找线索。”
萧潼点头：“如此甚好，朕准了。”
“多谢皇上。”
萧潼转向萧寒烟：“烟儿，你趁机向你师公了解逆天门的情况，朕打算主动出击。”
萧寒烟躬身应道：“是，臣遵命。”
听风馆，祖孙三人正在共餐。凤离飞一言不发地喝着闷酒，本来极有神采的眼睛里闪着幽幽暗暗的光。萧寒烟与沐无双陪着他喝，三人都有些许迷离。
一条黑影象叶子般贴上屋顶，整个人好象成了屋脊的一部分，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他仔细倾听着三人的对话。
凤离飞已检查了王府的每个角落，并且在萧然房里呆了足足一个时辰，努力想找出些蛛丝蚂迹，可结果仍以失败告终。于是愤愤地骂起萧然：“这混账东西心里只有江山、只有皇帝，他但凡有一点想到自己、想到这个家，又怎会不及时回来找我？老夫好歹是武林盟主，只要发下武林贴，总能找到灵丹妙药或神医来救他！他真要活活气死老夫！”大口大口地灌酒，一不当心就气得呛着了。
萧寒烟听得心酸难抑，拼命忍着泪道：“爷爷别生气，爹当时顾全不局，实在走不开。爹是要强之人，若非有外力胁迫，他不会轻易放弃。现在没消息就等于是好消息，我们权且相信爹仍然活着吧。师公能否借助于武林同盟的力量，帮着寻找爹爹？”
凤离飞点头：“我正有此意。”放下酒杯，叹口气道：“烟儿，你爹不肯听我的话，他若早日离开朝廷，或许不会有今日的结果。如今你是打算步你爹的后尘，留在靖安军中为皇帝效力了？”
“是。”萧寒烟低下头，“爷爷恕罪，烟儿是萧家子孙，保家卫国，烟儿责无旁贷。”
凤离飞无奈地转过头，又去看沐无双：“无双，你呢？”
“我？师公的意思是……？”
“我看你师父在的时候还可以护着你，如今他不在……皇上这样打你、骂你，让你当他的奴才，你受得了么？何况在宫中你半点自由都没有。不如师公去跟皇上求个情，带你到江湖中去吧。虽然你是质子的身份，但皇上也许会卖我这个人情，同意我的请求。”
沐无双看着他，漆黑的眼里慢慢浮起一层水汽，肿胀的唇边掠过一丝悲凉的笑意：“孙儿知道师公为孙儿好，可是恕孙儿不能从命。”
“为什么？”凤离飞有些生气，“你不相信师公？你若是怕皇上刁难，我会跟他担保你不会私逃回离州。你尽管放心便是！”
沐无双摇头：“不是……”
凤离飞提高声音：“那你到底在怕什么？”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畏畏缩缩、优柔寡断，老夫看着就来气！”
沐无双离席跪下，垂下眼帘，低低地、坚定地道：“孙儿不是害怕什么，更不是下不了决心。孙儿只是不愿做不忠不孝之人。师父待孙儿恩重如山，而皇上与师公是师父此生最最敬重之人，他曾说他要用前半生为皇上尽忠，待天下平定，再无干戈之虞时，他便用后半生为师公尽孝。如今师父生死不明，孙儿理该代师父侍奉皇上。孙儿年轻不懂事，开始时曾对皇上生出怨怼之心，觉得皇上是在有意折辱孙儿。可现在孙儿想通了，便是师父在皇上身边，也常受到皇上教训。皇上爱之深才责之切，孙儿只有感恩。请师公莫要顾着孙儿。”
凤离飞又猛地灌下一杯酒，把酒杯往桌上一拍，沉沉叹息。伸手扶起沐无双，喃喃道：“你这孩子，那么好的性子，偏偏有那么不幸的命运……不行，明日我再进宫去，找皇上评评理，一定要让他从此善待你。”
沐无双执意摇头：“师公不要！皇上这样严格要求孙儿，孙儿才有进步。”说到这儿展颜一笑，“师公要相信，孙儿是靖王萧然的徒弟，早晚有一天，皇上会看到孙儿有多么优秀。”
凤离飞见他笑得纯净无暇，忍不住宠溺地拍拍他的脸：“好，师公相信你。”
沐无双痛得缩紧眉头，嘶嘶抽气：“师公，我挨了那么多巴掌，你还要雪上加霜！”调皮的语气引得凤离飞与萧寒烟都笑起来。
万籁俱寂的时候，一条黑影飘过王府围墙，投入黑暗，转眼消失了踪迹。
第二天萧潼刚起床，就见黑衣影卫飘到他面前，跪倒在地：“启禀皇上，属下昨夜奉命潜入王府，听到郡主、沐公子与凤老爷的对话……”
萧潼听得发怔，半晌才喃喃道：“无双这孩子……朕竟错疑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