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陛下前一晚被皇后开了瓢,尚药局就有留人在偏殿候命,少顷近侍就将人带到了主殿。
两名御医到时,只见殿外跪了一地的千牛卫,御医见怪不怪,毕竟圣人御体受损,供职于甘露殿的一干人等护卫不周,无论有没有过错都得领几下廷杖意思一下。
御医随近侍入内,御案后的陛下手被大宦官按着,面上神色尤其不耐烦。而在下首位置,一位容色姣好,服饰与一众宫娥大相径庭的少女正一手抱膝,一手用绢帕按着半边脸。
见有人入内,黑黝黝的眼睛随着来人转动,不多时收回目光继续发呆。
两位御医见绢帕末端染了点点血迹,都不由暗自心惊,这莫非是伤到了脸。
他们收拾情绪,快速行至御案前跪下,李天钺却甩开项禾,吩咐道:“别都围着朕,姑娘家容貌重要,也替她瞧瞧。”
年纪稍大的御医应声来到了姑娘旁边,穆芸筝看着,头戴璞头帽身穿绿袍软靴,面目慈祥的老御医,莫名想到了姥爷,心底里的委屈犹如排山倒海。不由期期艾艾落下泪来,当然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伤口扯得脑壳痛,不全是因为情绪崩溃。
老御医以为她是心疼自己的花容月貌,连忙安慰道:“姑娘松手让某瞧瞧伤势,调养好了是不会留印子的。”
说完他又在心中忖度,少女毁容陛下受伤一连串事连在一起,怎地那么像陛下强抢民女的戏码呢?但陛下应当不会在勤政宫室做出这事,应当是另有隐情吧。
穆芸筝嘶嘶吸气放下了手。
老御医这才见她五官与皇后有几分相似,不由愣了愣,再看她颊上虽然沾了血,但伤在鬓边,且是竖划没有横切,他不由松了口气,忙从药箱里取了清酒止血膏纱布,为姑娘清创上药。
不一会儿两边伤势处理完毕,御医同內常侍项禾嘱咐了些陛下的饮食要项,就匆匆告退出殿了。
只是前脚刚出门,就有两仪殿侍卫来禀:“陛下臣有事报,中书令不知何故晕倒了,是请御医诊治,还是即刻送回府邸。”
李天钺闻言揉着眉心,“伍阁老年事已高,先让医丞诊脉查清缘由,将人救醒以后再派人将他回宅邸。”
话音落视线转到脸上缠了一圈纱布的穆芸筝身上,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惊吓过度,此刻姑娘的脸色比起雪白的纱布也不遑多让。
现在是看到她就烦,李天钺忙将她也遣退了。
穆芸筝乐颠颠叩拜谢恩,随着内侍出了正殿。
外头暮色四合星斗明烁,她见两位御医背着药箱逐渐走远,化成了小黑点隐没在夜色之中,不由好奇问前头的内侍:“伍阁老是何许人啊,为何宫门快下钥了还在宫城里?”
内侍假装听不出来她在打探消息,恭谨回道:“伍阁老乃是当朝中书令伍得旭。”
中书令她知道,辅佐君王处理国事,职权等同于宰相。换算了下,相当于后世总、理级别人物了,而且所有人都尊称一句阁老,估计年纪也不小了。
鉴于穆大夫见多识广,很容易就将其代入了与皇帝抬杠的清流文官角色。
回到了立政殿,一殿的侍从宫娥见姑娘这副模样,不由心头坠坠,果然两位姑姑一见姑娘好端端出去,包了满头纱布回来,差点没让甘露殿的领路内侍留下来一起过夜。
穆芸筝正脑壳生疼实在没精力拉架,于是唤来了姨母镇压姑姑。
宋转云见她二人自降身份,不由蹙眉呵斥。等甘露殿的小黄门走了才真正关起门来数落起自家人来:“逮着下人刁难有什么用,这么想替姑娘出气有本事去把皇帝打一顿。”
秋池委屈道:“但打哪也不能打脸啊,姑娘家毁了脸,日后还怎么活啊。”
冬霜拉了她一把,但嘴上同样不饶人:“姑娘还是从立政殿里走出去的,包成这个样子从甘露殿里出来,各宫的眼线见了还不知道会用什么脏话奚落您。”
宋转云揉了揉额角:“筝丫头好歹有个未来皇子妃的名头在,皇帝就是再傻也知道不能把她脸打坏了。”要打也该挑衣服能盖住的地方打啊。
穆芸筝站出来道:“姨母高见,这是我自个儿弄的,苦肉计而已,两位姑姑不要担心。”
秋池冬霜闻言一脸愁苦,这天底下的姑娘哪个不爱美,就算是用苦肉计也不能往脸上招呼啊。到底尹西是怎么带孩子的,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养成了这副脾性。
穆芸筝见她们还不理解,忙把自己的打算说给了她们。
之前她说自己有脱身办法的时候其实并未想好对策,之后偶然看到宫娥们做刺绣时刺破了手指,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可以用苦肉计来逼圣人松口。
但她是宋家唯一的血脉,肯定不能以死相逼,这样显得太浮夸。可若是不惜自毁容貌也要据婚就合理得多了。
试问天底下哪个女子不爱美,她都甘愿破相了也不想嫁入皇家,如此破釜沉舟,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动恻隐之心。
只不过随身携带利器很有可能会被当成行刺圣人的不法之徒,她之所以会在与圣人据理力争的时候渐渐靠近御案,就是看到了他手边有一柄裁纸的小刀。
没有比就地取材更好的办法了,于是她没有半点犹豫。
但当时她都做好在脸上划个中二十字疤的准备了,却没想到圣人会出手阻拦。这倒是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但不管怎样,总算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这样一来姨母就不用想着法讨好圣人了。
只是还未伤敌就自损八百的做法实在不可取,宋转云道:“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做到这种地步,依旧无力回天。”
李天钺已经让陈家难堪了一次,到底陈芳兮是皇子瀚的母亲,他就算不顾及陈家也得考虑宝贝儿子的感受。
穆芸筝点点头道:“芸筝知道,凡事需得循序渐进。”
宋转云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都怪姨母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
穆芸筝道:“您有您的难处。”说完她又气鼓了一张脸:“若真要算总账,最该恨还是李家。”要不是圣人强占了姨母,根本不会发生后来的种种。
只是如今已成定局,再怎么义愤填膺也于事无补。
“对了姨母,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中书令在前朝跪到晕倒了,他是不是镇疆王一派的啊。”
宋转云皱眉道:“想来李天钺让渤海公主捎去的诏令并没有通过中书郎签字,中书令估计是想让门下省,若能驳回他们就可以收回诏令重新五花判事,之后有了中书舍人签字,任凭李天钺如何刁难,都得交出符节让援兵渤海一事名正言顺。”
穆芸筝听她一通绕,虽还有不明白的地方,但能听得出这位中书令是在帮镇疆王的。而且姨母真不愧是当过户部度支郎中的人,对朝局的走向也颇为熟稔。
不知想起了什么,宋转云突然转到妆台边,从妆奁里摸出来一样东西交到穆芸筝手中。
低头一看似乎是块黑黝黝的饼,穆大夫脑洞大开的想,难道姨母与中书令之间,有什么赠饼救命的故事?
宋转云摸着她脸上的纱布,一脸心疼:“你若是能出宫,将这个带给伍公。”
没想到真的与中书令有关,她收紧手掌郑重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