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预想中的结果一样,南极基地再没有收到升维小队的任何消息。在高维空间连通器连续工作了10天之后,路方远不得不关机进行关键设备的检修。即便是在从前,基地也从来没有过连续10天进行高强度能量输出的先例。这次长时间连接高维空间让整个以南极基地为中心区域的地磁场发生非常罕见的扰动,尽管并不在太阳的活跃期内,但也让两极上空出现了相当壮观的极光,强度之高,以至于在新西兰的最北端都可以肉眼观测到。
由于辅助升维小队的工作已经完成,后续也没有更多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周兆鑫决定提前辞别。他跟军科院提前请了假,希望从南极返程后直接休假,多陪一陪家人。返程时,路方远亲自驱车将周兆鑫送至威尔金斯机场[9],一路上两人说着一些非常平淡的往事,仿佛多年的老同学。
“你说……如果我们这个宇宙在二维展开后再蜷缩回高维度变成一颗智子,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临登机前,路方远终于还是没忍住,对着周兆鑫的背影将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说了出来。
周兆鑫停住,转过头看着路方远。从后者的眼中,他读到了一丝绝望和无奈。眼前这个年过半百的科研工作者似乎已经对自己的世界观产生了强烈的质疑。“你说我们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穷极一生想要探索的宇宙,到头来不过是另一个宇宙中的一颗质子?”
对不起了老路,在这件事情上,我也在想谁能给我一个答案。我真的希望上帝是存在的,至少我们死后会有一个确定的地方可以去。
“我们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但我猜,我们的地球大概会变成在集成电路中飞速奔跑的一个比特,然后无数个这样的比特组成智子内部川流不息的数据流,将我们从宇宙的这一端带到那一端,下一秒可能又把我们送回原点。”周兆鑫目光投向路方远身后的茫茫雪原,缓缓答道。此刻他已无力再去安慰别人,他只想在人类文明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多陪一陪家人。
“到时候,我们的世界将毫无疑问地成为乱纪元时三体行星的样子。我们大概知道这个智子会在L宇宙中做些什么,却对我们这个‘比特’当下存在的意义在哪里一无所知。当然,更悲惨的可能是在经历几次乱纪元的文明覆灭后,如果有幸存的人类,大概已经不知道什么L宇宙了。对他们而言,这个世界也许生来就是一副混乱的样子。”周兆鑫转身登机,看都不看一眼几近崩溃的路方远。
“老路,提前退休吧,回去陪陪家人。”
此后的几个月,周兆鑫度过了最近十年以来最长的一个假期。刚开始的时候,早已经习惯和妈妈单独在一起的女儿对家里突然出现的爸爸还十分不适应,常常要催着爸爸快去上班。逐渐地,孩子也习惯了放学后爸爸在家做饭、陪她做作业的日子。
这天,女儿放学后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在周兆鑫的询问下,女儿道出了原因。
“今天老师讲高维空间,我不太能理解。”女儿噘着嘴说。
周兆鑫望向妻子惊讶地问:“现在学校里已经开始给这么小的孩子讲这个了?”
“你是太久没关注教育改革了吧,这门课去年就开了。”妻子答道,“不过不涉及太高深的数学内容,只是给孩子们建立一个简单的概念,为将来打基础的。”
周兆鑫想了想,指着女儿画的一幅画说:“你看,画上的这只小狗是二维的,对吗?”
“嗯。”
“但他周围的环境,包括我们和妈妈,都是三维的,对吗?”
“对。”
“现在我们假设这只小狗是活的,它有耳朵,有鼻子和嘴,所以它能看到我们这个三维世界的事情。但因为是二维的画面,所以你没办法画出他的屁股和尾巴。但这对它来说不重要,因为在它的世界里,它不需要尾巴。”
“现在如果他突然进入三维世界了,他首先要增加身后的尾巴,后背,脚掌下面的爪子和肉垫,对吧?”
女儿歪头想了一下,“……对。”
“可是此前它并没有这些,如果突然出现这些东西,哦对了,他还有了新的、三维的大脑,这种变化会让它会疯掉的。你画的小狗是三维小狗在纸上的投影,其实我们也一样,现在的我们可以看成是四维空间的投影,但在那个空间里的我们是什么样子,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像是这个小狗。”
这一次女儿皱着眉头又思考了半天:“爸爸,我好想明白了,可是我有点害怕。”
人们对未知,始终是抱有恐惧的。
孩子,你要知道,宇宙是漆黑的,人类曾勇敢地踏入黑暗,在漆黑的宇宙中探索。理论上如果我们足够聪明,我们本可以让宇宙折叠到更高的维度,到时候你不需要用眼睛看,即便是闭上眼睛,你也能通过大脑感受奇妙无比的宇宙。在那个世界里,也许你就是一个魔法师。只不过,我的宝贝,我们可能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周兆鑫与家人的亲密时光这一次是被路方远打断的。
“你看,这是什么!”路方远激动地将几组三维地形图的沙盘投影丢在周兆鑫眼前。
周兆鑫看到,这是一处黄褐色的沙砾平原,平原之上伫立着一座断层山。他还是没看懂路方远的兴奋点在哪里。“这是……火星?”他问到。
“对,是火星!探索者基地发回来最新资料,你再看!”路方远将沙盘缩小,此刻书房中显示的景象更多了。周兆鑫发现这些断层山顺序整齐地排列在一望无际的火星平原上,有的宽一些,有的窄一些,还有的地方没有断层出现。尽管没处断层山之间形态千差万别,但总体上只呈现三种状态:宽一些的、窄一些的以及没有山的低谷。
从横断面上来看,这些断层山仿佛是刚刚形成不久,但周兆鑫对地质学并不是很熟悉,更何况是火星,因此他无法估算大概形成时间。绵延不绝的断层山群像是一座天然迷宫,在火星的平原上突兀地伫立着。
“我不跟你卖关子了,这是莫尔斯码!老周,我们与升维小队联系上了!”路方远索性将沙盘缩小至最小,此刻模拟的是在火星轨道上的人造卫星视角。从这个视角看上去,断层山呈现出清晰的规律性,短、长、空,三种状态构成了莫尔斯码的最基本形态。
周兆鑫顿时醒悟,这的确是一个了不得的大发现。他不清楚珍妮·温斯是怎么做到的,但他明白,当一切通讯手段都失效的前提下,最原始的往往是靠谱的。
“整段莫尔斯码已经被全部解读出来了,珍妮·温斯通过这种方式将四维空间的许多事情告诉了我们。虽然这种方式比较原始,但至少我们取得了联系!”路方远安耐不住兴奋,“不如你再来一趟南极吧,我这儿需要你这样的专家!”
新发现的兴奋在渡过了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后迅速消退,因为周兆鑫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已经发生的历史是不会被改变的,即便升维小队在四维空间掌握了凭空造山出来的神奇力量,依然改变不了宇宙将被二维展开的事实。因此在路方远向他发出邀请后,反而让他迅速冷静了下来:与已经无法拯救的宇宙相比,他更希望一直待在家人身边。
就在周兆鑫想着如何回绝路方远时,安忆的全息影像也突然出现在书房当中。
“周老师,我知道您的担忧。”她说,“请问,您能确定我们这个宇宙是哪一颗智子吗?”
“不知道……”
“马老师留给您的话,希望让您能证明他是错的——在他内心深处,始终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但这决定论一般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嘲笑着他的灵魂。我现在能理解他的绝望了。但越是这样,我便越敬佩他。海德格尔[10]认为我们都应该向死而生,在我看来——请原谅我的直接——我认为周老师您现在是在消极避世。”
周兆鑫没有反驳。她说得对,他确实没有向死而生的觉悟,对他而言,安静陪家人走完最后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我回顾了您创建的历史档案,L宇宙的三体人在制造智子的时候,曾经有过两次失败的经验,对吧?”安忆继续问道。
“是的,怎么了?”
“第一次他们多降了一个维度,第二次又少降了一个维度,导致第二个质子被宏观展开成三维世界了,对吧?”
“……是的。”此刻周兆鑫似乎没什么心思回答眼前这名女学生的问题,只想敷衍了事。
“周老师,您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可以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让我们的宇宙成为第二颗展开失败的质子?”
安忆的话仿佛是拨开了周兆鑫脑子中一盏灯的开关,让他整个思维顿时活跃起来。
实验失败的第二颗质子,被三体人从高维中展开到L宇宙中他们的三体世界,并且还是以三维方式进行宏观展开。如果这个宇宙最终也逃不过与三体人之间的斗争,那么奋力一搏总好过混吃等死。
“给自己一个机会,给人类一个机会,也给您女儿一个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安忆说完这些,不等周兆鑫做任何回应便伸手关掉了全息视频。画面定个在最后一秒钟,路方远伸手要拦着她的一瞬间。
安忆是个好苗子,她早晚能帮到你。
这是马修给周兆鑫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