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么?”百里瑾最后只问了一句,在沙漠夜晚冷瑟瑟的风里听不分明。
焱攸想转开脸,却移不开视线,她不认识百里瑾,她爱着肖慕风,从小如此。可当这个陌生的百里瑾看着她的时候,她只觉熟悉,仿佛前世里就认得他。他面目丑陋古怪,却总用最爱怜眷恋的眼神看着她,她本该觉得厌烦,可出口说话的时候却有几分理亏。
“我知道他是大昱国的太子,我也知道我是谁,你不用……提醒我。”
百里瑾没有说话。焱攸抓住了他的手腕,手指碰上了一处粗糙的疤痕,她忘记了要说的话,捉起他的手腕细看,“是烧伤吗?”
百里瑾拽下袖子掩住了手上的伤疤,没答她的话。
“你贵为皇子,身上怎么会有烧伤?”焱攸又想拉他的袖子,被他扣住了手腕。
“攸儿,大鄢的都城里有的是全身烧伤,甚或是肢体残疾的,那都是拜肖慕风放的那场火所赐。”百里瑾阴沉地说,“攸儿的毒一旦能够解开,我立时便要杀了这个肖慕风,你最好不要再想着他。”
焱攸愣了一下,“肖慕风放的火?怎会……”焱攸咽下了后面的话,嗓子干了起来,她已经想到了,当初若是没有大昱的人里应外合,肖慕风是没法子离开大鄢的,可要是没法预知那场大火又何谈里应外合呢。焱攸本想告诉百里瑾,她的毒已经解了,可那话终是不敢出口,她回头望了肖慕风一眼。他还远远站在那棵胡杨树下,戈壁上的长风吹过,他衣袂飘舞,偶然回望焱攸一眼,神态俊朗如谪仙一般。
百里瑾也顺着焱攸的视线看了肖慕风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焱攸轻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这是她想事儿的习惯,百里瑾把视线转了回来,声调仍是低沉,“不舒服?”
焱攸摇了摇头,这里已经是戈壁滩的边界了,想走出这里很容易,现在借助百里瑾的力量立刻就可以摆脱肖慕风,从这里直接回到大鄢。她知道自己最应该做什么,无论为了大鄢还是为了焱家,首要的事都是尽快把百里瑾送回答鄢国都。可是……她叹了一口气,她根本无法制约百里瑾,一旦让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飞鸟解了毒,逃离了肖慕风的钳制,那么他立刻就会杀了肖慕风。焱攸不喜欢这种无法控制局面的感觉,作为一个十九岁不会武功的小丫头,她很弱小,可是意志强大,她喜欢运用手段,而且乐此不疲,她从不是君子,可肖慕风却是她的软肋。
她从沉思中醒过来,对上百里瑾那双直视着自己的黑色眸子,那双眼睛仿佛直看进了她的心里,有一会儿她几乎怀疑他看见了她的想法。就在刚才,她刚刚想到,杀掉她不能控制的百里瑾仍旧是最好的谋略,一则保住了肖慕风,再则断了大昱国钳制大鄢的途径,三则确保了表哥百里珉继承皇位,也就保住了焱家——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城府不够深,是不是脸上流露了杀机。
百里瑾抬起一只手,焱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最后百里瑾只是解下了自己的斗篷,重新披在焱攸身上,焱攸不免松了一口气,百里瑾轻叹了一口气,“做什么总是这样怕我的模样?我会把你怎么样呢?”
焱攸有种自己正被宠溺的错觉,可是从这个沉默压抑的百里瑾身上,真是寻不到任何他给对她好的由头。
“晚上风凉,去歇息吧,身上要是觉得不好就打发那个小女孩出来叫我,或是你自己高声喊。”百里瑾做了个动作,似乎想要摸一摸焱攸的头发,焱攸没有躲避,可他终究也还是缩回了手,“我在门外守着,不会走的。”
焱攸点点头,心里一热,再抬头看百里瑾,不免有些愧疚。
焱攸晚上跟小女孩住在当地人的一间空房里,焱攸比前几天精神头儿足了些,又兼左右无人,小女孩话多了起来。焱攸便问她年龄,家里有什么人。她却摇头,原来她生来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又死得早,是由其他奴隶养大的,甚至连自己的年龄都不清楚。
“阿伊和她的情人是我的主人,可是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奴隶,所以阿伊经常打我,我倒是不怪她,我是异族奴隶,是最下等的奴隶,是奴隶的奴隶,所以谁都可以打骂我。可是……我仍然谢你们帮我杀了她。”
焱攸听得有些冷,“你为什么救我呢?”
“因为你对我笑。”飞鸟晃了晃细瘦的小腿,“你对我笑,却不是嘲笑我。我叫你姐姐,你也没有打我,连那个可怕的哥哥都没有打我。我喜欢你们。飞鸟是自由的鸟,为什么要听从阿伊的情人?飞鸟不能公开反抗他,但是飞鸟可以给他找麻烦。”
焱攸不知道该对这个小女孩说些什么。
飞鸟抬起头有些怯地看着焱攸,“我知道阿伊的那个情人是逮不住你的,我看得出来你不是普通女孩。你……走的时候可不可以带着我,我想跟你一起走,虽然我也不知道,可我总觉得跟你一起走,会走一段不一样的路。”
焱攸笑了,她该不该说,她的知音原来在这儿呢,虽然年龄小了点,倒像是最知她的人。“跟我走也不是不行,只是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我只把你当妹妹看待,不把你当做奴隶,你可以做自由的飞鸟,我不会命令你干任何事,但是我会约束你不要做一些事,你能答应么?”
飞鸟抿着小嘴笑得很暖,这次看起来才比较像个正常女孩,“就像姐姐对妹妹那样管束么?”
焱攸点点头,飞鸟的小手放在焱攸的掌心,小小的脸上神情庄重地说了一串焱攸听不懂的话,焱攸猜测那是在发某种誓言。飞鸟放下自己的手,“我向女神发誓,我会保护你的。”
焱攸忍不住笑了,哄孩子似的说,“好吧,好吧,我接受你的保护。”
一宿无话,第二天上路,肖慕风的话倒明显多起来,仿佛他已经从阿伊死亡的痛苦里解脱了出来。他买了一头当地人的骆驼让焱攸骑了,一路上跟焱攸谈谈讲讲北地的风土人情,古迹名胜,焱攸越发觉得他这些年出息得博雅了。百里瑾反无话了,跟在焱攸身边,对一切置若罔闻,加上那张没有表情的青脸,真如活死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