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已经不早了……再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那就不好了。”太监十月小心地在外边禀告,他还有点拿不准新主子的性情,也不敢深催。
昨儿瞧着大皇子那模样,他还以为这洞房花烛夜要废掉,可没想到后来大皇子进了卧房就没出来,第二天这一对新人又直睡到日上三竿,他这个奴才脑子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百里瑾早醒了,焱攸这些天一向忧愁过度有些失眠,大婚庆典又耗费了她不少精力,所以昨晚一旦睡着便睡得很沉,全忘记自己是睡在哪里了。百里瑾醒过来就发觉焱攸缩在他臂弯里酣睡,他没敢动。他烧伤了脸面,失去了大鄢国人所以为的做人的尊严,他的父皇没有可怜他的伤,而是发配他去守皇陵,那是一种惩罚,仿佛提前了几十年把他送进了冰冷的皇家陵墓。他在孤寂的陵园里,活死人一般地游荡了六年,还没有跟什么人靠得这么近,只有焱攸,他的一生似乎始终只有焱攸。
焱攸睡在他怀里,头上插的唯一一根玉簪从她顺滑的发丝间滑落,掉在榻上。他微微抬起头来看着焱攸的脸,跟少年时代相比她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面孔仍旧娇小美丽,额上带了睡出来的薄汗,他摸了摸自己的袖子,没有摸到巾帕,只好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了擦。他又躺回榻上,他还记得少年时候,他跟焱攸日日玩在一处,焱攸脾气大,比男孩子还易急躁,而他那时候还是个得宠的皇子,性子很是骄傲,不肯轻易让人的,两人便常有口角。可更多时候又是吵着吵着他发觉焱攸因为生气而绯红的小脸比平日更可爱,于是他就吻上她的脸,焱攸多半被这一吻弄得笑了,然后继续拉了他的手玩去。
可如今百里瑾已经不敢再那样放肆了,他已经不是一个得宠的皇子,他已经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而不远的将来,他可能连性命都不再有,所以他便硬了心肠,非要强迫焱攸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个人,哪怕这么做很是委屈了她,也违了自己本来爱她的心。不过他也知道他不能再过多要求她了,他不要她尽到妻子的责任,他只要自己能日日看到她就足够了,他为了她失去了这个天下,失去便失去了,他没什么可惜的,可是现在,他的生命太过孤寂,他不能再失去了,他不能放开焱攸的手。
百里瑾沉默地享受着这份宁静,直到太监十月的公鸭嗓子在外边响起,把焱攸吵醒。焱攸一骨碌爬起来,那实在不像一个千金小姐该有的动作,可那就是焱攸啊,分外真实的焱攸。看到百里瑾没反应,焱攸额外踢了他一脚,“你怎么不早叫我呢。”停了片刻,她黑亮的眼睛扫了四周几眼,又给了他一脚,“谁让你睡在我旁边的?”
那份目中无人的样子像是忘记了百里瑾已经是她的夫婿,百里瑾慢慢坐起来,焱攸白了他一眼,叫了宫女进来伺候,她去碧纱橱隔断的里面换衣裳洗漱梳妆,一面还嘱咐了一声,“百里瑾,你可不要进来。”
百里瑾望着她消失的位置,眼里的光像是在笑,对于这场婚事,他原本是预备承受焱攸的坏脾气,眼泪,可能还有耳光的,如果这些都发生了,他须得劝自己,自己是为了救焱攸的命才失去一切的,他只想要焱攸陪伴他度过余生,这个索要是不过分的。虽然他知道这样想有些卑鄙,可若不这样他就不忍心委屈焱攸了。他见过焱攸对待肖慕风的态度有多好,一想到她是冲着肖慕风这个名字才对那人好的,他心里便涌上些舒顺,他知道焱攸念着的其实是旧日的自己;可是焱攸看着肖慕风的眼神又让他惊慌,因为肖慕风在她面前是那么风雅俊秀,他生怕焱攸爱上的是现在的肖慕风。
好在焱攸终究还是少年时的那副小子脾气,对他生气,就下了毒立意要折磨他一番,他知道她的软处在哪,也就顺着她的意思任她出气,她果真就立刻消了气。焱攸自来便是如此,怒起来的时候恨不得对人食肉寝皮,怒过了之后又不留多大忌恨。焱攸是有意思的人,少时他便这样觉得,可喜现在焱攸并没多大变化,还是像个女人中的丈夫。而他爱焱攸,先是视之为朋友兄弟,而后才是女子爱人。
焱攸从里面出来了,梳妆上的事务像是听取了宫女的意见,可是却不大满意,一面走一面还摸着头上的金步摇。百里瑾知道她不喜欢这些麻烦的东西。
“很好看的,”他轻轻地说,“怎么都是好看的。”
焱攸怔了一下,看了他半晌,他习惯性地躲在床榻上帐幔后的阴影里,他怕焱攸厌恶他脸上的人皮面具,焱攸走过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副根本没功夫厌恶的爽利模样,“你还没收拾停当呢!你想磨蹭到什么时候?再耽误一会儿功夫不去给你娘请安,你娘不吃了我的?”
焱攸说话永远没有公侯小姐的体面劲儿,你娘你娘的说出来,说得十月直哆嗦,皇后知道了她说话这么不尊贵,不定怎么恨她呢,可偷眼去瞧自己的主子,倒像全没反感的意思,眼睛里的光也是乐呵呵的。
走出这座有着小竹林的宫院,百里瑾有些高兴,虽然这六年的孤寂和压抑已经把他所有的高兴都变成淡淡的了。可这会儿焱攸就跟在他身边,他心里就到了一些安慰,百里珉想要当皇帝,就让他当去好了,他不再关心这间宫院外边的事,他只想要焱攸,只想要焱攸陪着他度过这一生——虽然焱攸不见得愿意。他的心里有些酸涩,可他还是满足了。
皇上已经在大婚前赏了他王爷的爵位,他现在便是带着他的新王妃去给母后请安,他有些想微笑,从他小的时候,刚认得焱攸的时候,他便在想象这个时候。
焱攸很美,在皇后的宫里行礼的姿态也端庄娴雅,百里瑾看着她,舍不得移开心神。所以皇后摔下茶盅的声响把他吓了一跳,他转会头来看着自己的母后。皇后的脸胀得紫红,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似乎这股气已经憋了很久,可惜百里瑾进屋的时候只顾着看着焱攸,竟没留心母后的脸色。
老皇后发话了,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运气声儿,“这是哪家子的规矩?都什么时辰了,才来给婆婆请安?你还知道你嫁的是皇子么?哼,人人都说大将军娶了个山大王,生下个野丫头,我还不信,原来果然如此。”
焱攸跪在地上,没有一般宫中女子被训斥后的低眉顺目,反而抬起了她那精致小巧的面孔,打量着皇后。
皇后由她那张脸,和那脸上的骄傲表情上,又想到了自己的死对头焱妃,怒火更胜,“反了天了你,还敢看我。掌嘴!”
站在焱攸旁边的一个小太监照准焱攸的脸狠狠就是一巴掌,焱攸像是没有提防会如此,身子不稳,再跪不住了,向一旁倾了一下,坐在地上。小太监还要拉她,被百里瑾推开,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不能跟母后发怒,火气就撒在了小太监身上,“瞎了你的狗眼,你一个奴才敢拉扯她?”
皇后的脸阴沉得越发难看,对着这个总是让自己不能顺心如意的儿子破口大骂,“你这个糊涂蛋,奴才也是我的奴才,就如同是我的手一般,你怎么敢这样说他?”
“母后,攸儿才刚嫁进宫里,您犯不上这样厉害。”百里瑾吞咽了一下,他想去拉焱攸,焱攸从坐倒在地上就再没动,也没抬头,他想看看她的脸上被打得怎么样了,刚才那一声脆响听着可不轻,他的心里凉了半截。
“刚嫁进来,不知道规矩是吧?”皇后冷笑了一声,“我听说这个丫头在宫外的时候是个惯于到处野跑的野丫头。也不知道焱妃是怎么了,想是焱家的丫头多的没地方送了,就非把这么个野丫头塞进皇室里。说不得我要替她管教,旁的也不用先说,就是这个在外边野跑的习惯,务必改了,以后没有到我这儿禀告过,一概不许她出你的宫院。”
“母后……”百里瑾吃了一惊,这样对焱攸,怕是会把她圈死。
“闭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皇后拍着桌子骂起来。
焱攸冷着脸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百里瑾担忧地看着她肿起来的一边脸,她也不再跪,回头就向外走。
皇后愣了一下,她是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噎得她说不全话,“你……你站住……”
“站住?”焱攸转回身来,连先前的那些恭顺一并都没了,冷笑一声,比皇后更有威慑力,“想让我站住,那我不如一头碰死在你的宫门上,再叫你的儿子来给我收尸——他既这么像娶我,必然舍得功夫为我装裹入殓。”
皇后的脸由紫红变得煞白,她贵为皇后,可也是个浅薄的妇人,她原想在焱攸身上出口恶气,也给她个下马威,以便从一开始就降服她。却不料她不像公府小姐那般柔顺也就罢了,反而比焱妃更不知天高地厚,性子也更烈。
她不知道这丫头说的是真是假,可是孤立无援地站在宫廷里,还敢这样大模大样,那必然是心里有数的人,她要真在皇后宫里闹死了,别说她父亲焱铭不会善罢甘休,就连皇上也会治她这个皇后的罪。
她没有办法,就那么一直僵着,焱攸已经走出了她的宫门。
百里瑾跟着她,回到自己的宫里,飞鸟正在院子里踢毽子,见了焱攸的脸上肿起那么高,惊得叫了一声。焱攸两步走上台阶,回了卧房,飞鸟跑着跟进去,百里瑾想看看她的脸,跟她说几句话,可是她走进屋里就猛地回过头来,“你给我滚出去。”
百里瑾的心里凉了,他也看见她脸上的伤痕,看得心疼,“攸儿——”
“滚!”焱攸喝了一声,眼里的光冷冰得怕人,“飞鸟,蜂针,关门。”
百里瑾没明白怎么回事,飞鸟的手一扬,他的小臂猛地火烧一样的疼,他本能地惧怕这种火烧火燎的疼痛,不免后退一步,飞鸟瞪了他一眼,在他面前把焱攸的门关上了。
百里瑾呆呆地立在那里,他知道自己像是真的毁了焱攸。焱攸不会再理他了,而他的母后的性子他也是知道的,性子又毒,心眼又小,只怕也不会放过焱攸。他爱焱攸,可也毁了焱攸,他忽地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个真正的肖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