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妗转过头,看到站在草棚下的三舅孝勇,朝他打着手势,示意让三舅到她跟前,三舅看见二妗的手势,愣了半刻,然后快步地走到二妗身边,怔怔的看着她。
二妗说:“孝勇,你今个和娘一起拉你大哥到公社医院看病。路滑,你要好好照顾好娘。”
三舅听了二妗的话,把手放在架子车后沿上,做出推的动作。二妗的话收到了结果。
二妗说完,外婆又开始往外拉。在三舅的帮助下,外婆感到勒在肩头的粗壮麻绳轻松了许多。大妗跟着外婆走出院门,看着走在泥路上外婆寸长的小脚,眼前不断晃动着大舅充满苛求的眼光,等到外婆的声音连同那辆装着大舅躯体的架子车消失在山村三尺宽的小路尽头,大妗感到自己的右眼皮在不自觉地跳动不停。她心里有一种预感,可怕的缠着她心里最深的一根心弦上,她不想说出来。后来,当这预感真正变成残酷的现实,大妗才感到她左眼皮跳动证实了乡村古老的传说。右眼皮跳家里必遭人亡。
我的梦依然随着外婆瘦弱的身体进行。我梦见外婆用力的拉着架子车走着,她的小脚虽然穿着二舅从县城给她带回来的一双雨鞋,泥水仍然是她的小脚不时打着趔趄。她吃力的认真的拉着,脸上渗出了汗水,身后脊背也出了不少热汗。
三舅一声不响的在车后用力推着,在他的意识里却没有找个较平一些的地方把外婆换下来,自己把粗壮的麻绳勒在肩上,让外婆这个六十多的小脚老婆歇一歇。我在梦里大骂三舅是白痴是傻瓜是大王八,我感到我用足了自己的底气,嘴张大到极限,愤怒也史无前例的厉害,可是不管怎么骂,怨声总在我心里打转。根本无法传到三舅的耳里。
我觉得外婆的心思此时并不在大舅的身上,而是回到二妗的身上,她思量着二妗刚才给她说的那几句话,暗忖道二妗并没有真正的关心她,而是心里巴不得她在路上连同大舅一块儿翻到阴沟里去,好让她来主管这个家。外婆极恨二妗那种假惺惺的样子,更恨她笑里藏刀不露声色的阴险和毒辣。外婆知道二妗打走进王家的门,从没有真心的喊过她一声娘。二妗每时每刻都在窥视着她主家的位子。二妗越是这样,外婆心里越安静,她不会让二妗的阴谋得逞。外婆想到这,脚下猛然感到有力多了。
前面是一条有一辆汽车那么宽的路,很平坦。雨虽然停了,但路面上仍然有水迹,架子车轮下碾过的仍是两条很深泥印。就在这块不足十米上的平坦路上,我梦见了妈妈给我讲的大舅轰轰烈烈死去的场面,因为我即将要在自己的梦里看到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所以我的心惊张得抽搐起来。
这条路上有一眼直径丈许的大枯井,枯井深不可测,借着灰暗的天光能看到井底泛着阴幽幽的水光。我没有想少年时英俊洒脱的大舅在不惑之年竟变成了这眼枯井里的一个亡魂。枯井占去了这条路的多大半,余下的一小半勉强的能行驶一辆架子车,外婆拉着大舅小心翼翼的从这一小半路经过,刚走到中间,大舅在车厢里突然翻了个身,一刹那间架车子受到震动,一只轮子倾斜进井边。车子不动了,外婆扭头一看,吓得脸上顿时毫无血色。她失声的叫三舅用力推车,三舅不知道将要发生的结果,双手使劲用力推,车子倾斜的更厉害了,并开始继续往枯井里下滑。终于,躺着大舅的车子,以飞快的速度掉进了枯井,只听得“啪”的一声从井底传到空中,粗壮的麻绳差点把外婆也带到深井里去。外婆看见井底的水黑沉沉的。她失声大哭起来,三舅也失声大哭,他这时意识到悲剧发生了。
过了一会,井下传来大舅洪亮的喊叫声:“娘,快救我啊!娘,我不想死……”。
大舅反复的叫外婆救他,声音带着哭泣。我这才相信妈妈讲的话。她说大舅爱游泳,水性颇佳,有一年冬天在离村不远的一个小水库里,赤身扑进冰窟窿,在足足一尺厚的冰下捉了两条大鱼,妈妈讲大舅这个故事时我不大相信,可是当我梦见大舅在枯井的深水里,用病弱的身体在一丈深的井水中不曾沉没,仍然顽强的喊着外婆救他的情景,才感到小时候妈妈给我讲的大舅捉鱼的事有一定的现实性。
外婆听到大舅的叫声,急忙对三舅说:“孝勇,快跑回去叫人。”三舅刚跑了几步,外婆又说:“多叫些人来。”三舅踩着泥水飞快往村里跑。
“娘,不要丢下我;娘,快救我。”大舅声音更加悲凄。
“孝志,你等一会,用手划着水。我让孝勇叫人去了。”外婆哭着大声说,她没有忘记大舅的水性。
“娘,不要丢下我;娘,快救我。”大舅不断的叫。
不一会儿,一伙人朝这边跑来,外婆知道孝勇叫来了村里的乡亲。跑在人群最前面的是大妗,她痛哭流涕,声音哽咽。人们跑到井边,纷纷探头朝下看,年轻一点的都惊慌得不知怎么办,他们看见大舅在丈余的深水里游动,惊悸和恐惧在他脸上呈现浓厚之色。大妗跑到井边扑倒跪在泥水中,双手不断狠狠地抓着泥,泪珠儿像一串豆大的雨点。人们对她的嚎哭无动于衷,村里一些小孩和年轻媳妇也陆续来到这里,远远的站着看,满脸惘然之色。外婆的哭声渐渐小了,几个年老的长辈在大舅的哭救声里安排着救人措施,他们愚昧的找来一个钩捞落水桶的铁爪子,几个年轻的后生在他们的指挥下把铁爪子放进枯井,看到铁爪子进入水中,便大声朝井底吆喝,让大舅抓着铁爪子。有好几次大舅抓住铁爪,或者被铁爪子钩住衣服,但他双臂无力,刚被拉到水面,又重重的落入水中,反复几次,大舅的声音渐渐的衰弱下去,井边的人很难听到他凄凉的哭救声。大妗更加悲恸,外婆复又哭得厉害。人们最后试着钩捞了几次,仍然是枉然的。最后谁也听不到大舅的声音了。枯井的深水在吞噬了大舅的身体之后,复又恢复了它阴幽幽的本来面目。
天上突然阴云厚积,大雨倾盆而落,核桃大的雨点落在井水里,砸起一朵朵灿烂的水花。站在井边的人们淋雨沉默,为大舅的亡魂默哀。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白发老者,一幅仙风道骨的气质,他说:“这是口龙井,他骑龙远去了。”人们讶然失色,抬眼看去,白发老人飘然离去。
外婆心里得到一丝安慰,转身孤独的向家里走去。
一夜之间,外婆家里发生的一切都让外婆感到不可思议,她惊骇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没有从大舅的死亡里清醒过来的外婆,此刻又陷入家庭出现的一系列奇怪事件中。也就是大舅身亡枯井的第二天早晨,大妗惊慌的发现自己的头上生长出九个牛**那样大的肉疙瘩,二妗也同样惊慌的发现自己两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像马一样用四肢奔跑,并且像马一样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叫。这两件事情外婆在她快七十年的生命中是第一次经历,她隐约感到这与大舅的死有关,但她不清楚是福是祸,每一个是福的想法总能被自己找出是祸的理由否定;每一个是祸的想法也能被自己找出是福的理由否定。她心里没有主意,眼睁睁地看着这古怪现象越来越明显。
当天下午,在县城工作的二舅在得到外婆口信之后,急忙赶回家里。他听到大哥身亡枯井的事之后,非常悲痛。看到自己两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变得象马一样嘶叫,心里的惊惧更为厉害。
二舅命好,上过几年书的他开始在生产队里当出纳,后来县上分到生产队一名招工指标,二舅不费吹灰之力进城当了一名砖瓦厂的工人,村里的父老乡亲认定二舅日后会成为吃衙门饭的国家干部,对二舅羡慕的不得了。外婆也因为王家出了一个二舅这样光宗耀祖的儿子腰杆也硬朗起来。可是,家庭的不幸巨变,是二舅略带洒脱的城里人眼睛里流下了同外婆一样酸涩的泪。
长在大妗头上的九个牛**一般大的肉疙瘩,就像人的牙齿一样长到那般大就不再长,而且没有丝毫生痛的感觉,大妗除了感到头部异常沉重外,没有其它明显的感觉。她倒觉得二妗的两个女儿变得像马一样奔跑嘶叫要比自己头上长肉疙瘩不幸的厉害。大舅的死对她来说是预料中的事,她只是想不到大舅会掉进枯井身亡,她也隐约的感到家庭出现的一系列奇怪现象与大舅之死有着直接的联系。其实,全家人都这么认为,只是装在心里而不愿讲出来。
大妗在心里思念大舅,一日夫妻百日恩,大妗实在舍不得大舅死,她知道自己是个木讷呆板的人,在这个家里她没有一点的地位,像一个不知疲惫的机器人那样干活,人前人后二妗总比她强,能言巧语,村里也没人敢得罪。如果大舅在,哪怕是躺在炕上不能动,在这个家里她多少还有点地位,如今大舅死了,而且没有留下一个孩子,大妗感到她的前途像沟对面那棵生命开始枯萎的古柏一样渺茫。
我梦见二舅对着她两个女儿目光愣怔,女儿看见父亲的眼光却感受不到温存的父爱,却发现二舅用异常陌生的目光打量她们,她们开始有些生气,嗔怪的责备起二舅,二舅的眼前出现马蹄的疾奔,耳朵里听到冰裂般的马叫声,他的身子不由得往后躲,脸上露了更加恐惧的神色。二妗看到这个场面,也恐惧的往二舅身后躲,远远站在一旁看到正在发生着惊人场面的外婆,脸上除了恐惧之外,想的更多的却是如何收拾这个事情。
二舅的两个女儿似乎看到了二舅二妗脸上的恐惧,她们拼命的叫着爹娘,这种叫法只有我能听懂,二舅二妗外婆大妗根本听不懂,她们听到的只是马的嘶叫声。我在梦里看到二舅的两个女儿我那可怜的表妹在父母的恐惧中感到孤独,感到着急,眼泪都溢出来。她们对二舅二妗解释:我是你们儿女。异口同声,不约而同,而我的二舅二妗听不懂解释,仍然像失去阵地的败兵一样萎缩后退。退到外婆跟前。
外婆说:“胆小鬼,你们两个抱着她们扔到柴窑里去”。
二舅二妗犹豫不决,那是他们可爱的女儿虽然用四肢走路,发出马的嘶叫,可是依然是他们聪明伶俐的女儿,扔到柴房中他们实在有点不忍心。他们扭头看了看表情严肃的外婆一眼,又回头注视自己的女儿,犹豫和无奈在他们心中发起一波一波冲击。
外婆明显感到两个人的犹豫,兵贵神速,如果不及时制止这两个嘶叫的孙女,一场更为严重的后果也许在这个家庭即将发生。外婆想到这里,浑身禁不住一颤。
外婆坚决的说:“怕啥!快去啊!”
二舅二妗听了外婆更加严厉的指令,一股巨大的力量涌上心头。于是他俩抱着视死如归的心理向前迈出一大步,轻而易举的抱起自己的女儿。二舅抱的是自己的大女儿,二妗抱的是自己的小女儿。我的两位表妹刚才听到外婆的指令,她们看到二舅二妗果真实践外婆的命令,哭的更厉害了,四肢在空中没命乱蹦。
外婆说:“扔到柴窑里去。”
大妗早打开了柴窑门。
二舅二妗抱着我的两个表妹,迅速的走进柴窑,把她们毫不留情的扔到满窑杂物的柴窑里。柴窑里有去年留下的一些旧麦秸,几十把盖房用的木棒,麦秸里有各种颜色的鸡毛,也有两三只死去的老鼠尸体,散发着一种刺鼻的臭味。二舅二妗扔下他们两个女儿之后,飞快的跑出来,大妗麻利地把窑门关好锁住。我那两个具有马的个别特征的表妹觉得父母太残忍,禁不住嚎哭大叫。
二舅二妗没有回头看窑门一眼,他们听到的是马蹄踢在木`板上的清脆响声,听到的是马受惊时的愤怒长叫。他们的脸上没有了惊悸和恐惧都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的走开了。
外婆也恢复了平静,脸色变和庄严静穆,只是家庭的一系列巨变,是她看上去疲倦得厉害,脸色显得醒目的苍黄。她的心里又想起大舅的死,昨天夜里整夜睡不着,心里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和不满,她觉得大舅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她拉着大舅去看病,也许不会发生大舅死亡这件事。外婆把这看成她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早晨起来,看到家里发生这些怪异变化,外婆对自己的埋怨更厉害。同时,她想着怎么改变近几天笼罩在王家上空的死亡之气,让这个家庭重新获得宁静。
外婆说:“孝强!”
二舅说:“娘,你叫我。”
外婆说:“你来。”
外婆说完走进自己窑里,脱鞋上炕。二舅跟着外婆走进来,坐在炕沿上,眼睛看着外婆,他从外婆的脸上看出外婆有重要事情跟他说。
外婆沉默了许多。这是外婆一贯作风。
外婆说:“孝强,你大哥死了。这两天家里发生的一切怪事,我们总得有个解救办法。”
二舅说:“娘,你说咋办?”
外婆说:“是这,你去玉秀家,把她大舅请来,让他给咱出个主意。”
二舅说:“能成吗?”
外婆说:“能成,有啥不能成的。你只管去请。”
二舅说:“让玉秀去算了”。、
外婆说:“你能使动你媳妇?”。
二舅说:“我给她说,让她去叫她大舅。”
外婆沉默了一会说:“你大哥的死,真把我心伤透了,不过,想起那个白发老者说的话,我心里才踏实些,总算孝志有个好去处。”
二舅听完,看外婆没有什么话要说,便起身走出了外婆窑门。外婆看到二舅孝强的背影,心里顿时升起一股莫名的失望。孝强成不了才,这是外婆对二舅从小到大的评价,二舅虽然进城当了工人,让全村人对他刮目相看,也使外婆的脸上光彩了一阵,但外婆心里明白二舅成不了大器。他虽然从小到大一直很听外婆的话,但在三个舅舅中,我外婆对大舅的评价最高,虽然大舅四十岁仍无业绩,可外婆固执的认为王家的家业系在大舅一人肩上。外婆想起大舅在世时的种种好处,忍不住潸潸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