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经天在院子的小楼专门设了一间书房,这既是他追求仕途的起点,也是他寻找自我的归途。他现在虽然是经商,但日久成癖,读书就变成了习惯性的交流,甚至三日不读书,便自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
书房中,香篆缭绕。长桌、古砚、旧古铜水注,旧窑笔格、斑竹笔筒、旧窑笔洗、糊斗、水中丞、铜石镇纸。左置有一张榻床,榻下有两张滚凳,床头有一个小几,上置古铜花尊,插花盈瓶,以集香
气。壁间挂有张古琴,下面是一张吴中云林几。壁间悬有山水画。右列有一个书格,上置的书有多点。
今年三十八岁的唐老爷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解开了缠住腰间的那条腰带,看了一会儿对面楼房上坐在那儿发呆的儿子,微微叹了口气,随后才关上窗户:“桂香,你去让小桃过来。”
不一会儿,当小桃进入房间时,桂香又在忙忙碌碌地按照唐老爷的指示摆放着书房的小物件,唐老爷则正用毛巾擦脸,待他将毛巾移开,小桃连忙走了过去,接过毛巾放回脸盆:“老爷。”
“大公子这几天怎么样?”
“嗯,大公子的病情好转了,但是对很多事情好像都很陌生,大夫说可能是因为上次昏厥了几天,忘记了一些事情呢。”
“忘记了事情……?”气氛有些凝滞,好一会儿唐老爷才开口问道。
“嗯,大夫说的。”小桃点了点头,“大公子这段日子也在到处走,小桃让了阿旺跟着他,听说他也不去找谁,就在村子里到处走到处看,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老井那边。只是、好像……真的是忘记了很多事情的样子。”
“随他吧,有其它的事情吗?”
“大公子这几天跑步。”
“跑步?”
“嗯,他早上天不亮的时候就出去,在村子小路那边慢慢跑,说是锻炼身体呢,还有,他在房间里,做奇怪的事情……”小桃双手往前一推一缩的,小脸满是疑惑,“趴在地上,就是这样把自己推起来,有时候还看到他做一些慢吞吞的奇怪动作,也说是锻炼身体,婢子觉得好奇怪。”
想象着唐明诚一连串奇怪的举动,主仆三人在房间里一脸问号,随后唐老爷哼了一声,又摇了摇头,开口说道:“锻炼身体……随他吧,还有吗?”
“没有其他事了,大公子这几天也有跟村子的人见面,有时候还聊上几句,都很和气……嗯,大公子对谁都很和气,除了……除了……”
“什么?”唐老爷疑惑地看向吞吞吐吐的小桃。
桂香已经停下手上的动作,小桃看了她一眼,还是说道:“前天,大公子把蒲志行打了一顿。”
“什么?打人?读书人,成何体统?……简直不可理喻!”小桃这话让唐老爷变了脸。
小桃紧张地解释着事情的经过。
………………
大户人家的丫鬟婢女和管家下人之间总会有些瓜葛,唐家也不例外。蒲志行,他爹是唐府的大管家蒲健冶。唐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蒲志行那就是个来着不拒的,恨不能把唐府里所有长的好看的丫鬟婢女都染指一遍,但小桃、桂香是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婢,他自是不敢放肆。他对唐府的厨娘傲儿起了龌蹉的心思,觉得傲儿够味。
蒲志行仗着自己爹是唐府管家,他又是二爷唐经地身边得脸的人,府上没几个人敢得罪他,就有些有恃无恐,看中了之后就去调戏。
傲儿极力反抗,但也只能是忍气吞声,一个小小的厨娘,怎么也得罪蒲志行呢。
蒲志行不能得逞,碰不了她,找些小麻烦什么的还不是轻而易举?
傲儿于是麻烦不断,她也是怕夜长梦多,很快找到好姊妹桂香,桂香于是央求黄妤儿,傲儿也就离开了唐府,到了庄子上帮忙。
哪知道蒲志行并不心息,这天居然追到庄子,扬言要把傲儿娶回家。
就他那模样傲儿哪里看得上?当时对着他就是一顿嘲讽臭骂,“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想叫我屈服,你别做梦!你以为你仗着身份别人不敢得罪你,我就怕你了?我看你是打错了主意,尖嘴猴腮一副猥琐样被人恭维几句就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听说过一句话叫画虎不成反类犬么?”
蒲志行喜欢在下人面前模仿二爷做派大家心知肚明,不过被人这样明白的指出来还是第一次,还说的这般直接,蒲志行哪里受得了?
本来觉得傲儿那冷冷清清一副高傲的模样让人很有征服欲,试想让这样一个女子对着自己俯首帖耳该是何种成就?这太能够满足他的大男子主义虚荣心,也觉得根本就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不成想傲儿竟这般的烈性。
他本就是那小肚鸡肠之人,这件事情压在心中想想就觉得分外耻辱,如今又被傲儿这般挤兑一番,顿时就目光阴狠的看着她。
傲儿却依旧一脸冷淡的用嘲讽的眼神看着他,像看跳梁小丑一般,这样的眼神更是令他恼怒异常,发誓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
他看到周围没人,眼神透出一股子凶狠,一步一步向傲儿逼近,狰狞地说道:“小妮人,今天你就从了大爷我吧,只要把大爷伺候舒服了,以后保管你好吃好喝的,要不然……”
傲儿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惊恐万分,突然一声怪叫,从蒲志行的腋下钻了过去,一边大哭一边逃出房门。
蒲志行立即追了出去。院子里有人,纷纷为傲儿担忧不已,但毕竟蒲志行可是蒲管家的儿子,又是二爷身边的红人,若是他想要做什么,那没有任何根基的傲儿唯有吃亏的份,他们也是怕惹麻烦上身,当然也不敢上前阻挡了。而且,谁都知道这蒲志行恶毒得令人发指。
眼看着傲儿就要惨遭毒手。院子里还有一个唐明诚呢!
下面的一阵嘈杂惊动了他,他走出来的时候,正看到傲儿与蒲志行两人在撕扯着。
唐明诚蹙眉。
蒲志行看到唐明诚突然间的出现,心里纳闷,这个大公子,虽然是唐家的嫡长孙,不过在他知道这个大公子在唐老太爷心中是没有什么地位的,而且唐二爷更是不喜他,巴不得他早病死早超生。所以蒲志行骨子里并没有把他当作主子的。
大公子?呵呵。
傲儿趁着蒲志行愣了一下,挣脱开去,她咬住下嘴唇,表情有些隐忍愤怒和委屈。
下人之间的这些破事,惊动了大公子,注定她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想到这里,她心中发苦了。
唐明诚只是问了傲儿两句,已经明白是怎么样的一回事了,他对着衣冠不整的傲儿笑笑,拍拍她的手,面上露出一抹关切,然后小声地说道:“不用怕,没事的。”
唐明诚嘴角露出那一抹笑意,衬得他的面容愈发温和好看。
蒲志行有恃无恐,面带微笑,想要说些推脱之词,他开口说道:“大公子……”
唐明诚挑眉,眼中带上了些许冷意,不过还是平静地说道:“我有叫你说话吗?”
“呃……”。蒲志行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大公子眼神好吓人呢……不对,也不是吓人,就是很有……很有威严的样子,跟唐大老爷差不多,好像也不一样,但是就这样被他看了一眼,蒲志行就连动都不敢动了。
“你过来。”
蒲志行看了唐明诚一眼就低下头,心里忐忑,但还是恭敬地走了过去。
然后,“咣”的一声,唐明诚拿起桌上的一个花瓶,一下就朝蒲志行头上砸了过去。
血从蒲志行的头上涌出,蒲志行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就懵了,当他感觉到痛的时候,已经血流满面了。
一向肆无忌惮的他,瞪大了眼睛,惊愕的看着唐明诚。
这个突变,把下人们都惊住了,人人手足无措的窘迫,都在想,这还是那个对谁都很和气、令人如沐春风的大公子吗?
“以后最好就别在我面前出现,要不然,我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滚!”唐明诚的声音仿佛不带丝毫温度,霸气侧漏。
蒲志行错愕、震惊、慌乱的看着这位书呆子,血流满面也顾不上了。他惊的满脸发白,颤抖着身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害怕,也是愤怒。更有恐惧和担忧。
“还没打够?那就试试看,我还会不会打你!”唐明诚说着顺手拎起桌上的另一个花瓶就要砸下去。
等到蒲志行屁滚尿流地走了出外,他把各人反应尽收眼底。
他放下手中的花瓶,开口说道:“面对这种混球,在他做坏事的时候,就要给他一顿打,打的他像个猪头,他就会长记性了!”
傲儿闻言,很是担忧,“大公子,要是他向二爷告状去了,二爷责怪下来,可怎么办?”
“不怕,二爷来了我会应付,倘若这混球不知悔改,我见他一次揍他一次!看看我敢不敢揍死他!”
善良和爱都是免费的,但不是廉价的,你的善良,需要带点锋芒,你的爱,需要带些理智,带眼识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配拥有它们。
“……”
“……”
周围的人被唐明诚的话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直至唐明诚离开,傲儿还觉得晕晕乎乎,宛若在梦里。
………………
小桃心里担忧。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唐老爷还是大致明白了是怎么的一回事。
他想了想,这个儿子,从小就体弱多病,还一直担心养不大。
虽说是书生,但书没读成多少,甚至连一般书生的那种孤傲之气都没有,哪有什么威严可言了,大约是错觉吧。
至于出手打人,可能由于宋家悔婚之事一直憋着一肚子的气,倒不是可惜那个砸烂了的花瓶。
这次唐明诚打的虽然只是一个下人,但却是二房那边的人,唐经天唐经地两兄弟之间,本来关系就不融洽,二房一直咄咄逼人,这事后续肯定会引来不少的麻烦。
自己父母都不喜欢他,他这个长子实在是德行亏欠。
父亲有事,儿子服其劳。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几个,要对大公子小心照顾一点,大公子的事情,你们不许在外面乱跟人嚼舌根,不论如何,他都是你们的大公子,知道吗?”
人在低谷,真是什么人都想来分一杯羹。连一个下人也欺负上门了。
曾经,那个刚刚出世就白白胖胖,重九斤的儿子,给他带来了希望,有的时候会也会把将来想得无比美好,但是到了最后,还是要认命,幸好,还有个小儿子唐明畅,虽然年少,但聪明伶俐。对他来说,只能如此了。这件事情,暂时就,只能这样了……
………………
唐经地的夫人金琴静,娘家是地方小官吏,虽然规模不能与唐家同日而语,但颐指气使的小姐脾气是远近闻名的。本来以唐经地的身家想去什么样的女人都是容易的事情,但算命先生给他看了相,又写下了八字,让唐经地按照八字上的规矩去选妻。唐家长辈笃信算命先生的教诲,翻遍了十里八乡,终于物色到了金家尚未出阁的小姐。算命先生听说女方姓金,顿时抚掌大笑:“你姓唐,她姓金,她嫁过来,这样的女人必定旺夫,看来唐家的发展不可限量了。”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命运使然,金家小姐嫁入唐家以后,唐家的布匹、成衣、生丝生意越做越大,就连金家也水涨船高,现在金琴静的哥哥金阳荣当上了郑州的录事参军,掌总录众曹文簿,举弹善恶,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官。唐家的生意虽然做得大,但根基始终扎在佛山县,正因为如此,金琴静越来越霸道凶悍,平时只会在唐老太爷面前稍稍收敛之外,家里家外没人敢惹她。
有一件事一直令她耿耿于怀,就是唐经地是唐老太爷小妾赵姨娘所生,是庶出。唐经地在礼法上要叫唐老太太“母亲”,反而叫生母赵姨娘“姨娘”。他只能在人后叫赵姨娘“娘”。
唐老夫人多年之前已经不过问家中事务,潜心念佛,唐老太爷一直宠爱着的赵姨娘,反倒更加象个女主人。
赵姨娘对金琴静倒也纵容得很。
唐家最赚钱的生意被她紧紧抓在手中,然而人心不足,金琴静嫁入唐家十余年,也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只是,儒家的宗法传承制是,以嫡长子一系称为“大宗”,就是以嫡长子以下,每代的嫡长子为“大宗”;而“大宗”以外是没有继承权的。她这房是庶出,在这方面有了短处,虽然现在表面上是风光无限,但每每想到日后唐家的继承权,她便是寝食难安。
这天,她听了蒲志行哭哭啼啼讲述了在庄子的遭遇(当然是删改版),听说唐明诚要夺回唐家的控制权,再看看蒲志行的头包扎得好像粽子一样,便信了九成。
这还了得!
金琴静又气又恨,危机感迫在眉睫。
金琴静于是就去找唐经地。
唐经地不久前刚刚做成一笔大生意,高兴之余便找了翠容阁的绿兰听曲赏花。回来的时候已经身心疲惫,所以未与金琴静同房。
当他睡得正香的时候,金琴静已经冲了进来,指着唐经地的鼻子破口大骂,大意无非是自己多么年来含辛茹苦伺候唐家和子女,而唐经地非但不能知冷知热,而且还经常找青楼妓女做出这下三滥的勾当,现在,唐家的家产都快要被嫡房吞并了,自己真是瞎了眼睛才嫁入唐家……
唐经地被骂得心中冒火,好不容易才找得翠容阁名妓绿兰姑娘听曲赏花,那是文人士子才有的风雅事,你这大哭大闹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觉得唐经地在家里一脸和气,老虎不发威就当成病猫了?
金琴静哭闹了一阵,见丈夫不言不语,金琴静顿时心中咯噔一下。尽管方才骂得难听,但那都是气话,平心而论,金琴静对这门婚事一百个满意,首先是唐家富裕,而且实际控制权已经在唐经地手中;其次唐经地这个人对她从不作威作福,二人分工明确,生意上的事情唐经地说的算,家里的事情金琴静有绝对做主权,在大华王朝,这样的男人并不多见,女人多数是男人的附庸,别说是当家作主,就是被夫家卖掉都得自己偷偷掉眼泪。在金琴静看来,能嫁给唐经地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就算他真的和青楼女子发生了什么,或者真的领回了外面的女人,只要不撼动大夫人的位置,金琴静一定会哭闹一场以后听之任之。
到唐经地现在的样子,金琴静反而慌了手脚,连忙跑过去摸摸唐经地的脸,又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养尊处优的小手,紧张地说道:“老爷,你可不要吓唬奴家,老爷去青楼只是为了生意上的应酬,奴家哪里敢反对。”
“只是,那个病怏子要夺产了……”
说到这里,金琴静的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暗想这算是什么事儿啊!自己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到最后反而成了自己动员夫君去青楼找妓女了呢?
金琴静越想越委屈,心中一阵难过,悲悲戚戚。
唐经地不言语,想着金琴静的话,蹙眉,“你说什么?那个病怏子要夺产?那天看他还是一副快要死的样子,他凭什么夺产?可笑!”
“嗯,就是这样,这小贱种,早应该掐死他的!”
“你闭嘴!”唐经地呵斥一声,“早跟你说过,对大房那边,别这么刻薄,你非是不听,如今小的闹起来了,若是大哥也闹,我看你怎么收场!”
“他敢,他唐经天敢闹,我就敢把他捉进牢房,一个废物而已,要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我……”
“你什么?”唐经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想要干什么?我问你话?你想要做什么?我警告你,有些事,有些话给我烂在肚子里,若是敢说一个字,我撕了你!”
金琴静吓的一个瑟缩,顿时一个字不敢再说。
心虚地看着唐经地。
“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进去了没有?”唐经地沉喝。
一双眼睛都是狠厉。
金琴静连忙点头,“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乱说!”
“哼!”唐经地冷哼一声,又说道,“以后对大房那边收敛一点,别乱搞和,打乱我的计划!”
那个病怏子要夺产,他两父子配吗?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