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来越浓,白天的所有喧嚷到了黑夜全部归零,世界寂寥。这是第六天晚上了,这意味着一周的军训结束,明天他们即将要和这里的人、这里的事物、这里的时光作告别了。上帝很小气,他们能带走的仅仅只有这七天的回忆,其他的一律都无法停留,无法带走。
黎铭在多年后重新回想起来才明白那天晚上的情感。它就像你初入职场,进入到一家很好的公司,同事和领导都很亲和,你们一起谈论着遥远的梦想。公司花费了巨资给员工培训,让每一个员工能够尽快地融入这个陌生的大家庭,可当你慢慢对这个大家庭产生归属感、产生依赖感的时候,它却宣告被收购了,整个大家庭被大整改,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变得遥不可及,变得不可触碰。你离开了,带不走任何事物,能带走的只有受照顾的这段时间的回忆和温暖,眼里剩下的尽是不舍。你只能将这种情感藏在山河湖海间,小心地保护好它的光。期待着有朝一日它能在你迷茫的时候为你驱散前方的迷雾,陪你走完一段段泥泞的道路。
黎铭翻个身,双手枕在脑后对着天花板发呆。起初,他无时不刻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可见鬼的是现在居然开始舍不得这里了。其实对比起学校那个压抑的学习氛围,他更喜欢这里。
说到底每个人都是胆小鬼,每当适应了一个环境后便不愿意再去接触新环境,也不敢做出改变,害怕挑战,害怕改变,害怕一切未知事物。
夜晚的每一秒都是在倒计时,像一个死刑犯每天惶恐地计算着行刑的日子。这借来的军训服,归属感和依赖感都要在天明时如数归还。
刚建立起来不久的归属感和依赖感就这样溃散了,这些无厘头的小心情冲得黎铭鼻子发酸。他摸了摸枕头边叠放整齐的军训服,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尽快入睡,可那些情绪越来越强烈,怎么也无法消弭。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觉得这样子能让自己的胸口不那么闷。
“黎铭?”顾正韩试探地叫了一下黎铭。
顾正韩声线柔和,但在一个只能听到窗外树枝摇摆声的环境里,他的声音还是显得很突兀。黎铭被吓了一跳,他把头从床沿探出去确认到底是自己幻听还是顾正韩真的在叫自己。
顾正韩看着黎铭从上铺冒出来的头,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机械地盯着自己,如果不是知道黎铭还没睡,大半夜的难免会让人觉得心悸。
两人对视了许久,都没开口,双方都不确定到底谁是清醒,谁是梦游。
“你还没睡吗?听你一直在上铺翻来翻去。”顾正韩怕吵到别人,压低了嗓子试探地和黎铭对话。他觉得如果黎铭此时的回应不是正常的回应,那他一定会特别特别后悔自己叫的那一声“黎铭”。
心跳狂飙,顾正韩觉得如果这时候有人在旁边也一定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倒不是有多害怕,只是这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实在是瘆得慌。
“你吓死我了,你要是不说话我以为你诈尸了呢,那眼睛一动不动的也忒吓人了。”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出去散散心吗?”顾正韩提议道。
在相同的年龄段,少年的心绪其实都是相通的,他们的心里藏着的小秘密本质上都是他们共享的秘密。
“走!”说着黎铭从上铺跳下来。
冰凉的地板让脚趾头有些发麻,两人光着脚丫走出门去,在走廊外靠墙而立。
天空像一张深蓝色的画布,繁星点缀着初秋寂寥的夜空,片片薄云像是泼上去的淡墨,在画布上扩散着少年们的心事,慢慢地掩盖掉一颗颗夜星的光芒。
“对影成三人。”顾正韩突然感慨道。
“那你得有酒才行。”黎铭提了提半边嘴角,露出一颗小虎牙。
“你觉得你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顾正韩问。
“不知道。”黎铭回答得很干脆。
顾正韩没再说话,抬眼望着夜空,像淡墨的薄云逐渐盖住了大片星海的光芒。
少年的心总是敏感又坚强,指引着自己的光总会在某一刻像是开玩笑似的突然黯淡下去,让看不见光亮,捕捉不到未来的我们失神,惶恐。
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很难发现顾正韩眼眸里布满的淡红色血丝。
“喂!臭小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干嘛?”林教官手里拿着标志性的腰带朝他们走过来。
要是放在平时黎铭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但今晚他却站在原地没动,只是一直看着教官走到面前。
教官刚想开口,黎铭一把抱住了他。
黎铭喉咙发颤:“林教官,谢……谢谢你,谢谢你出现。”
松开手,教官嗔怪地看着他:“行了行了,八尺男儿哭哭啼啼的怎么跟娘们一样,还有你们篝火晚会的事以后再找你们算账,给我记着了。”
“嗯,我们以后一定还会见面的,只要您记住曾经那三个拉你跳骑马舞的学员,我们就一定能再见面。”
一定?最容易说出口的承诺就是一定、永远、绝对这些美好的词汇,不确定的事物你们总喜欢加一些确定的词汇让它变得美好,就和爸爸一样。顾正韩蹙眉,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一下。
“教官,其实我们还是挺意外的,你居然会跳骑马舞,而且那么熟练。”黎铭打开话匣子。
教官靠在围墙上,笑着说:“那时候我看到白纱布那小子朝我走过来我就知道你们肯定不怀好意,还想拉我上去丢脸?骑马舞可是前几年美国总统都在跳的舞,我怎么可能不会。”
“结果教官出尽了风头,我们却成了您的衬托。”顾正韩挠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
他们三人同时笑了起来。
教官看着夜空,微风徐徐,树枝来回摆动。“真是一个适合小饮的夜晚啊。”
“教官,我有点舍不得走。”
“小子,这里不是你们的归属,记得把在这里最美好的回忆带走就成了,然后好好珍惜,好好学习。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可没你们这么好命,要参军连个高中毕业证都是用钱买的。”
黎铭想开口,教官却打断他继续说道:“小子,记住,要永远做自己的反派,要永远和自己作对。人啊,就是在不断的作对中成长的。”
黎铭和顾正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教官只是提醒一下让他们早点睡,然后便转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