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的花船上,桃慕苏请众人坐下,又起身,请独幽上座。
“公子这又是何必,不论身份地位还是名望造诣,我都远在公子之下,今日公子一曲《流水》,就连琴技我也在公子之下,怎么当得起公子这番厚礼。”独幽说。
桃慕苏微微一笑,“就凭姑娘的独幽琴,也凭姑娘以独幽为名,就当得起我奉姑娘为上宾。”
独幽略一沉吟,在上位坐下来。
桃慕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挨着独幽很近,他将旁边箱子的琴谱都拿出来,“姑娘,这是我注解和补缺的前朝琴谱,一直想找个人为我校正,世上没有比姑娘更合适的人选,今日特拿来给姑娘看看。”
独幽将琴谱展开细看,桃慕苏侧过身,对身旁的白衣小童道,“小厮,上茶。”
白衣小童取茶,任清尘与兰延陵坐在一旁,伸着脑袋看了半晌,也看不见独幽手上那琴谱上的字。
“给我也看看。”任清尘央求。
独幽抬头看了任清尘一眼,任清尘看向桃慕苏,揉了揉鼻子。
他也是爱琴之人,桃慕苏弄了一箱琴谱,却只给独幽看,他实在心痒,即便心里早已决定与桃慕苏保持距离,此刻也是忍不住了。
桃慕苏弯唇一笑,“那任先生也请上座。”
他起身,亲自为任清尘搬来木凳。
任清尘见到大少爷那双比女人还要白皙柔嫩的双手抓住木凳,搬到独幽身边,深觉自己罪过。
桃慕苏今日脾气实在好的出奇。
任清尘有些不敢坐桃慕苏搬过的那把木凳,这人可是被武林盟奉为上宾、被名侠榜榜首梅映寒视为至交好友的陈金阁主,竟然给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亲自搬凳子,任清尘缩了缩脖子,觉得自己今日有些太过。
但桃慕苏并不以为然,他柔声说,“任先生慢慢看,若有不懂之处,请独幽姑娘帮忙解释即可。”
任清尘唯唯诺诺的应了两声,从箱子中取出琴谱,翻看了两页,面色微变。
《东园琴经》、《琴适》、《风宣玄品》……
“这都是前朝南妙之谱,早已失传,你从何处得来?”任清尘快速翻看着,抬起头望向桃慕苏,问。
他弯腰在箱子中捡拾,发现那整整一箱都是南妙的遗谱,有真迹,也有手抄本,被堆在那只竹箱中,堆了满满一箱。
“有些是家父的遗物,有些是前些日子朝廷所开的那几个南妙王侯大墓的随葬品。”桃慕苏接过小厮端来的茶盘,温柔的替三人斟上茶水,柔声说。
兰延陵看不懂琴谱,因此也没有表现出任清尘那样积极的态度,他看了两眼,接过桃慕苏递来的茶,问,“桃公子的父亲是南妙遗民?”
桃慕苏笑了,“兰公子,南妙乃是前朝大国,要说遗民,整个长江以南的所有百姓都是南妙遗民,据我所知兰公子出身于永州,永州当年也是南妙的领土,兰公子可还记得自己是南妙遗民?”
兰延陵尴尬的摇头,“我……确实不记得了,姐姐也没对我说过。”
桃慕苏微笑,“这是自然,王族纷争与百姓无涉,不管当政者是谁,百姓们总是会继续过日子的,何必非要分清来历出身、种族血脉?”
兰延陵想了想,“桃公子说的有道理。”
任清尘翻个白眼,理是这个理,可事不是这个事,大宜王室出身西北,虽是汉人,却也融了不知多少代的异族之血,铁骑南下之前,一直是南妙众民口中的蛮夷。
南妙兵败逃往海外,为了消除夷汉之别,元祐、元胤、元曦皇帝历经三代,终将两族的心捏在了一起,这些都记录在国史上的事,兰延陵不知道,可任清尘不可能不知道。
人心是最容易变的东西,也是最坚韧的东西,明明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都吃一样的食物,穿一样的衣裳,但当政者一句‘异族’,就能让两个明明一模一样的人斗到你死我亡,血流遍野。
独幽放下琴谱,“你收整南妙琴谱,又校正修订,看得出花了许多心血,实在是辛苦了。”她放下琴谱,来到桃慕苏身前,屈身一礼,“先前是独幽轻慢,公子的胸襟气度、才华学识,独幽真心敬拜。”
桃慕苏微微一笑。
独幽道,“公子出身梨园,却能有如此雅量学识,纵观大宜二百年,只有素心侯能与公子相较。独幽……先前武断偏激,看轻公子出身,实在不该,还请公子不要见怪。”
任清尘惊了一跳。
独幽拿素心侯来比他?比桃慕苏?
“然而即便独幽敬服公子,但公子将雅俗混流之事,独幽仍不能释怀,此举究竟是福是祸,仍需过去千百年,由后人评说。”独幽正色看向桃慕苏,“只是今日公子约我来此,恐怕不只是为了品琴,公子给我看的琴谱都是南妙之物,究竟何意?”
桃慕苏在船头坐下来,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究竟何意……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问姑娘,对独幽琴所知多少?”
他端起茶水,吹去热气,饮了一口,轻声说,“当年明珠子斫琴冰弦、独幽,琴成之日,明珠子誓要为两琴寻找明主,他将冰弦琴赠予幼年尚在道观修玄的素心侯,又将独幽琴赠予南妙皇室之女琢月郡主,独幽琴素来为南妙皇室所有,是货真价实的南妙之物,姑娘身怀独幽琴,自也该知道此琴的来历。”
尽管兰延陵听得稀里糊涂,但任清尘却懂了一半。
他若有所思的望向独幽,后者始终望着桃慕苏,眸中渐有冷意。
桃慕苏抬眸,温柔的看着独幽,轻声说,“我想问姑娘,你持此琴现世,可是要将此琴送回大宜?”
“何谓送回?”独幽说,“昔日南妙兵败,将琢月郡主送于权臣素心侯为妾,独幽琴作为陪嫁之物,一并赠予大宜。谁知大宜也并不怜惜此琴,素心侯之妻将琢月郡主之手砍下,将琢月郡主连同独幽琴一起送回南妙,自是不要独幽之意。时隔百年,公子却要我再将独幽琴送于大宜,请问这回是要独幽给冰弦为奴?还是为冰弦做婢?!”
今日桃慕苏与独幽的对话,兰延陵始终没有听懂,两人似乎说的是琴,又好像不是,但究竟在说些什么,此时的兰延陵却是没听明白的。十年后,当兰延陵年坐在院内对月饮茶,再想今日之语,却觉原来往后的许多事,都已在此刻分说清白。
“冰弦、独幽皆为明珠子所作,不分高低,姑娘若将独幽琴送回,我当以冰弦待之。”桃慕苏诚恳的说。
“公子的意思,是要将冰弦天下第一琴的名头让给独幽?”
桃慕苏问,“姑娘素来爱琴,琴道乃雅道,姑娘非要分个高低、争个名分,如此急功近利,可问过独幽琴的意思?”
独幽一怔。
“琴乃死物,主人有何想法,它们便只能做如何想法。”
一道温柔的女声传来,任清尘三人往船头看去,只见东方镜眯着眼微笑站在船头,望向桃慕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