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那阵诡异的寒风没能伤到黎惑,却击倒了功力深厚的时依,于是她便染上了十年来的第一场风寒。
脑瓜子昏昏沉沉的,鼻子也不通气,难受得紧。她觉得玄城这个地方真是很奇怪,与霁月山的清寒不同,明明已经是人间芳菲尽的四月,还是这么阴冷阴冷的,鼠精告诉她,往年这个时候偶尔会还寒飞雪,最是容易生病,不可掉以轻心。
喝下药,时依又准备躺下,随口问了黎惑的动向,鼠精回道:“早膳过后,寒山公子来约,两人一同出去了,还没回来。”
松千影?找黎惑?
“去干什么了?”
“不知,难得今日放晴,许是赏春去了,反正无事。”
“合着这两个人是一面如旧倾盖如故一拍即合,就开始畅游山水尽聊人生了?”
她病的这两日,松千影又是带药材又是带吃的来探望,殷勤得很,细想起来也没见他跟黎惑互看对方有多顺眼啊,怎么就凑到一起了呢?
正嘀咕着,黎惑推门进来了,手里拿了个长形云纹锦盒。
时依迫不及待问道:“听说我师兄来找你?他有何事?”
“他原本想等你痊愈后同去拜访那名幸存的书生,我正好有空,就同他去了。”他将手中的锦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面,暼了一眼空了的药碗,给自己倒了杯茶。
时依挑了挑眉:“仅此而已?”
他反问道:“不然呢?”
“哈?你什么时候也变得爱管这样的闲事了,难道不会害怕吗?”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道:“耳濡目染,不足为奇,况且你师兄的能为也不弱,跟在他身边应当十分安全。”
时依挑了挑额前的碎发,感觉自己这话问得不是很好,事实上,她屡屡调侃黎惑,都会被他以某种巧妙的方式绕出来,占不到他的任何便宜。
“可有察觉什么异样?”
“没有,他除了记不得当时所发生的事情之外,完全是一个正常人。”
时依蹙了蹙眉:“怎会如此?”难道她一开始的猜测完完全全错了吗,这名书生真是因为幸运而躲过一劫。
他顿了顿,道:“正因如此,他才更显可疑。”
“怎么说?”
“他身上有一道伤口,久久未愈合,应是被那妖物所伤,妖气入体,若是得不到救治,换做一般人早就承受不了,要么发疯,要么丧命,断不会像他这样有一副好气色。”
关于黎惑所说,时依深有体会,她年幼时曾亲眼所见被一只虎妖抓伤的道士当着全村人发疯的场面,他撕裂了自己的衣裳,当街疯喊疯笑,蓬头垢发,双颊深深的凹陷下去,眼眶发黑,唇色发紫,全然不像一个活人的模样,竟比一般的傀尸还要渗人。
那道士还算是有些修为,勉强暂时保住了性命,然而也是命不久矣,后来他死的时候,已经完完全全瘦成了一副骷髅架子,若不是有那张皮在,谁也不敢相信那是他。
话说回来,一个文弱书生能抵抗这份妖气,除非有高人相助,否则绝无生还的可能。
“那师兄如何说?”
“静观其变。”有些妖精的术法诡异,不到关键时刻尚无法知晓其根源所在,盲目破解只可能加速中术之人的灭亡。
“他说此妖棘手,要你服了这颗人参,尽快好起来,好多个帮手。”
黎惑将锦盒打开,果然见里面躺着一颗金黄粗长的人参,她虽见识少,却也知道此物价值不菲。
早就听闻这位师兄家底丰厚出手阔绰,凡是在别人那里罕见的,稀缺的,对他来说永远不成问题。犹记得当初霁月山百年开尘日,他送的那一副龙骨画。全画以龙骨拼凑,每块骨骼被巧妙地摆在适合的位置,便成了日月、山海、楼阁、花树,不差分毫,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竟是一般画作所比拟不出的神韵,令人叹为观止。
世间龙骨实属罕见之物,更可况收集得如此多的形状,摆出如此巧妙的构造,其所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可想而知。
只是凡事过犹不及,这样补恐怕要气血上扬,虚涨内力,消耗命元,在她之前已有先例,那位同门便是吃了他给的丹药,连练了五天五夜的功,才合得上眼。她不想步此后尘,脑中偏又浮现他一脸温笑地说“你之功体,需要大补”的样子,这位师兄当真不拿她当一般人看。
“阿——嚏!”一时鼻子发痒,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黎惑伸手将窗户关小了一些,虽是晴日,然风却不甚温暖。
她心赞他真是贴心,这才回想起来,当初在栖迟居见到他时,身边连仆人都没有一个,想必这些年许多琐事他必定是亲力亲为,他的父亲真是了不起,将自己的儿子教得这样出色。可以说,他除了修为差点,其他方面简直完美至极,将来不知是哪位姑娘有幸得到这样的夫婿,倒叫她捡了便宜。
“黎惑。”时依道。
“嗯?”他正色看她,眼里没有丝毫的敷衍。
“你父亲在世的时候,可有给你说过亲事?”
他垂眸,道:“父亲在世时经常琐事缠身,并无闲心替我操心这些事情。”
“你父亲对你必定十分认可,思想也远超常人,丝毫不担心你下半辈子无依无靠孤独终老。”
“此事他担心无用。”
“那你自己可曾想过?”
“从未。”
“当真?你难道不想寻得一位良人,与她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吗?”
他淡淡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窗外:“过惯了孑然一身的清净日子,也觉得舒适自在,便不想那些事情。”
时依道:“你真奇怪。”
他面上浮起浅笑:“何怪之有?”
“你既然如此云淡风轻,就不该插手这些闲事。因为你一旦招惹了他们,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一系列复杂的后果,既是为寻庇护而来,就应该安安静静呆在我身后,我自会护你周全,可你偏偏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牵扯进来,引火上身,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嗯。”他眼神清亮,“但那是你的事情,于我而言并非闲事。我虽不擅与人相交,但也知人生难遇知己,所幸遇上了,自然该珍惜,我所行之事皆随心而行,并无不妥。”
“你的意思是……我们是朋友?”
“我以为,我们早已经是了。”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话她便莫名开心,不由得轻松一声笑出来:“你知道吗,我险些以为除了你的性命,在这世上再没有你所重视的东西了。”
“古来圣贤尚且寂寞,更何况我这样的凡庸之辈,你往后莫要将我想得太过冷清,不近人情,我也贪恋世间之五彩斑斓,喜好霞蔚云蒸,瑰丽葳蕤的湖光山色,一个人冷清久了亦愿意交些知己,受了伤亦知苦痛,只要是人之常情,我都会有。”
傍晚的霞光柔柔透进西窗,他浓密纤长的睫毛上金光悦动,双眸盈亮,好似带了憧憬。时依脑中头一次蹦出“美好”二字,从前总觉得他是站在云端,从这一刻开始,她方才发觉黎惑这个人是切切实实出现在她眼前的。
“黎惑。”她道,“你真是同我不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