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裕县返回专案组,钟胜利马上去找萧子义。萧子义正在整理其他组员传来的材料,他对着组长摊摊手,又埋头干活了。
祝千惠那边还没有回音。那就等吧,耐心点,如果有消息,小祝会主动来联系的。钟胜利暗暗对自己说。
晚饭后,整个专案组开始忙碌起来。两名放贷合伙人和四名私彩头目的合作者,今天下午刚从外地被请回佳州协助调查。这些人的行踪本来就飘忽不定,很不好找,再加上武国清被杀吓坏了一些人,能把他们悉数找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刘阳生的意思是,加大力度,能从中取得突破自然是上上之选,就算不能,那也是把这两条线都排除掉,把警力抽回来一部分,加到其他线上去。刘阳生还这样对其他组员说,如果能在调查中查清这两伙人的违法行为,也可以为一些受害者追回部分损失,比如张淑琴,也许能够要回在安司小区的房子也说不定。虽然这与武国清案的侦破无关,但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副产品。
对六个人的问话,持续到晚上十点过才结束。从中确实问出了一些涉嫌违法犯罪的行为,可以移交给专案组之外的刑侦和经侦人员去继续调查。组员们最想要的线索,一点也没有找到。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据,他们的指纹也与犯罪现场留下的指纹不匹配。应该说,他们的嫌疑已经可以排除了,六个人中没有人与武国清被害案有任何联系。
参与问话、记录的组员们,陆陆续续回到指挥部大办公室。大家的情绪都不高。案发至今已经将近整整五天,这么多人日夜工作,连省厅的专家都出动了,却没有锁定一个嫌疑人。随着时间的流逝,难度只怕会越来越大,压力也会水涨船高。
组员们的情绪,钟胜利看在眼里。他走到办公室中央位置,准备对大家说几句,舒缓一下大家紧绷压抑的神经,让大家忙完手头的活尽早休息,能回家的尽量回去。经过刘阳生的位置,看到他手肘顶着桌面,手掌捧着脑袋,显得非常沮丧,这让钟胜利颇为惊讶,刘阳生四十五六年纪,多年的老刑侦,身高体壮,笑口常开,从来没见他愁眉苦脸过。
“老刘,”钟胜利拍了拍刘阳生的肩膀,“早点回去吧,你多久没回家了?赶紧赶紧,明天我们再碰头讨论讨论。”
刘阳生含含糊糊回答了一声,身子没有动弹。
钟胜利根本没听清刘阳生在说什么,他猛然吃了一惊。不对劲,太不对劲,这不是刘阳生一贯的风格,他总是声音洪亮而清晰。
钟胜利俯下身子,又唤了声“老刘”。刘阳生吃力地抬起头,面部肿胀,脑袋上汗涔涔的,目光涣散。他又说了句什么,钟胜利还是听不清楚。
“萧子义,赶紧到楼下开车!”钟胜利一声大喊,把指挥部的好多人都吓了一跳。萧子义闻声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没问钟胜利发生了什么情况,就快步跑出办公室,飞一般下楼,连电梯都没有等。
十多个组员一下子围过来,没都没有发出声音。
“小心点,大家把老刘抬下楼。”钟胜利和厉建等四五个人小心地将刘阳生抬起。刘阳生身子已经瘫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眼睛勉强睁开,表示还有意识。
众人把刘阳生抬进电梯,下楼到了门厅,萧子义已经开着警车等候在楼前。众人小心将刘阳生放进车里,关好车门,警笛鸣叫警灯闪烁,警车快速开出,驶过潮湿冷寂的街道。厉建给市人民医院打了电话,通知那边做好抢救病人的准备。
人民医院急诊大楼的门厅里,不断有警察来来去去,有专案组的,有青阳分局的,有市局各单位的。赵志强局长闻讯赶来,特意找到医院领导,请他们务必用最好的人员和最好的技术设备抢救刘阳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民警渐渐离去,有的为了工作,有的回去休息,毕竟时候不早了。抢救室门前,钟胜利陪着刘阳生的妻子静静等待,赵局长在一旁无声无息地踱着步。
钟胜利内疚得无以复加。刘阳生虽然身高体壮、作风强悍,但他的身体其实并不好,这是佳州公安系统很多人都知道的。两年前,在侦办一起恶性伤害案件时,由于连续工作时间过长,他昏倒在办公室,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事后,他开玩笑地对同事说,要是真成了烈士,也算是能给小孩高考加上几分。这话也传到了钟胜利耳朵里,当时听了一笑之后,颇有点心酸。
钟胜利想,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虽然曾多次劝大家注意休息,但没有对身怀隐患的工作狂人刘阳生特意强调过。真是不应该。昨天因楚倩倩在医院抢救,专案组很多人赶到医院,出来的时候,他就看见刘阳生老是拍脑袋,好像要让自己不要睡着的样子,他竟然忽略了这一点。他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够细心的人,现在他没有这种自信了。如果刘阳生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可惜,这个专案组长不能引咎辞职,还得继续坚持着,直到案件水落石出或者以失败告终。他在刘阳生妻子身旁坐着,一直想说几句来安慰她,却几乎说不上什么像样的话。
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所有人都围了上去。医生疲惫地摘下手术手套,说道:“是急性脑溢血,已将抢救回来了。”
人们松了口气,刘阳生的妻子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成行成行地落下来。
“幸亏你们送得及时,再晚一些的话,抢救回来的几率就很小了。”医生说,“不过,现在他还没有摆脱危险期,还得留院观察几天。至于以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还很难说,不排除会出现语言障碍、肢体偏瘫等情况。”
听医生说“送得及时”,钟胜利终于有了一丝安慰,觉得自己的过错小了些。他很想拥抱医生,或者握着医生的手说声感谢,但局长就在边上,他这么做似乎有点不妥。
果然,局长握手感谢了医生。
“病人现在半昏半睡,还不适宜打扰他。先送他去ICU,我们会尽力的。”医生说完,转身又回到抢救室。
钟胜利想留下,但没有成功。局长说,小钟你是会抢救病人,还是会拍片啊?赶紧回去,其他人都回去。
刘阳生的妻子留下来照顾丈夫,青阳区分局留了一名办公室人员,其余人都离开了医院。
走出医院急诊大楼,钟胜利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这几天来,他多次进医院,这让他感觉很差。
这么多年来,钟胜利经手的案子中,武国清案当属非常不顺利。一接手时,看起来线索很多,但随着调查的深入,随着一条条线索被排除,他手上能掌握的东西越来越少,就像漂浮在深夜大海波涛上的落水者,既找不到船只,也辨不清方向。
回到专案组指挥部,已是30日凌晨两点过,但大多数组员还在,不用说,都在等着从医院里带回来刘阳生的消息。
“老刘是急性脑溢血,刚刚抢救过来了。”钟胜利说,“现在他在重症监护室,以后几天都会在医院里。”
大家松了口气,有的人站起来,伸伸发酸的胳膊和腿脚。
“能走的,都回去。不能走的,也早点休息。咱们不能再出事了。”钟胜利说。
一天来的材料都已经汇总到钟胜利这儿,必须在睡前看完。钟胜利捧着它,打算回办公室躺着看。萧子义离开的时候,特意走到他跟前,非常隐蔽地摇了摇头。钟胜利知道,祝千惠那儿还是没有消息过来。
回到自己办公室,钟胜利躺在沙发上,疲倦得不想看任何东西,一时又合不上眼睛。手机响起来,令他意外的是,竟然是王一清打来的。
“王局!”钟胜利马上接起电话。
“刘阳生没事了吧?”
“呃,抢救回来了。”钟胜利说,“以后怎么样,现在还很难说。脑溢血,说不定会有后遗症。”
“嗯。”王一清重重叹了口气。
“王局,你怎么知道的?”钟胜利很奇怪,王一清自己病得这么重,又是深夜,谁会把刘阳生倒下的消息告诉他?
“我看有个家伙在微信上发了条很悲情的消息,没有明说,就打电话问了。”王一清说,“刘阳生倒下,你的担子又加重了。”
“是,我现在压力越来越大,人手不是最大的问题,问题是找不到方向。”在王一清面前,钟胜利终于可以畅快地述说了。
“说说看。”王一清的声音冷静、清晰,完全不像是一个病人在深夜时的声音。
钟胜利知道,王一清指的是案件侦破进展情况。在这样的深夜打来电话,王一清肯定是做好了准备的。于是,钟胜利把这几天来的工作情况,分条析理说了一遍。
“虽然看起来几乎每条线索都断了,不过也是好消息,大家都看得出来。”王一清说,“现在需要沉下心来,认真梳理分析,找到新的突破口。”
钟胜利略犹豫了几秒钟,把洪金华告诉他的情况,以及他的应对方式,跟王一清说了一遍。
王一清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胜利,这是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我认为你的做法是得当的。以现在的状况,如果大张旗鼓,很可能就打草惊蛇,就算小范围在专案组内通报,也有可能泄露,毕竟人太多了。像你们这样把消息仅限在三人小组之内,我觉得最稳妥,对这条线索的起始调查阶段,必须做到隐蔽。”
王一清的肯定,让钟胜利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王局,到现在我们还没有什么进展,我担心可能也会走入死胡同。”
“不要着急,着急了就会犯错。现在,只有耐心等待。”王一清说,“当然,适当的时候,还是有必要把消息告诉局长,不然以后会很被动。”
“明白。”钟胜利说,“王局,你的状况怎么样?”
“我嘛,也就这样,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受了不少罪。”王一清说,“我选择了保守治疗,不折腾了。”
钟胜利一听这话,顾不得许多,“王局,我可是听说你本来是坚持要做手术的!”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传来声音,“是啊,我本来是想的,可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又有什么办法?只能这样了。也好吧,免掉了许多痛苦。好了,你该休息了。白天再联系,需要我出面的,打电话给我。”
挂了电话,钟胜利觉得冷得厉害,只好把沙发上的薄棉被披在身上。王一清放弃手术采取保守疗法,意味着他已经时日无多了。
忽然间,钟胜利很想回家看看,看看睡觉中的老婆孩子。克制了好久,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把一大叠材料搬离沙发,关了灯躺下。
雨水纵流的窗户,把一条条的纹路印在办公室墙上,像一张变幻莫测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