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八点十分，曲小楼坐上高铁，去庆州市康寿养老院看望刘阿姨。
这趟出行，可以说是临时起意。周五晚上，曲小楼和云筱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忽然，去看看刘阿姨的念头瞬间冒了出来，尽管他记不清刘阿姨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他询问了女朋友，她没反对。他邀她一起去，她想了想，说算了。他知道她是为了省钱，来去庆州一趟，光光一个人的高铁票就将近两百块钱。而现在，正是他们缺钱的时候。他当即订了车票，查出了养老院的详细地址。
到火车站没有打车，是云筱黎用电动车送曲小楼去的。离开火车站，云筱黎会到她单位附近的花店，为曲小楼的养母杨芸淑订鲜花，主要是黄菊和康乃馨，扫墓时用。老人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即将到来。
火车开出了城区。车窗外雨幕绵密，远山被风雨遮住，近处的田野朦朦胧胧。曲小楼想，在这样的雨中，云筱黎就算披着雨衣，这会儿也该全身大部打湿了。他觉得很羞愧，就算云筱黎不打算省钱而想两人一起去庆州，他也会找一个理由拒绝。
养母在世的时候，曲小楼几乎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世，在他看来，养母就是自己的母亲，世上没有比这更亲的亲情了。养母的离世，让他骤然间失去了一条稳固的纽带，对自己的过往有了一丝好奇。黄正青的出现，让他更想对往昔一探究竟。前天晚饭时黄正青的话，促使他迈出了踏进往事的第一步。
康寿养老院在庆州城西郊，离高铁站不远，出站不到半小时，曲小楼就到了那里。他并没有事先联络过刘阿姨，他想，一个待在养老院的老人，怎么着也不会上哪儿去，总会有时间接待他的，说不定有人突然来访会给她带来惊喜。
曲小楼提着一袋子刚买的水果走进康寿养老院，门卫大爷很快就确认，曲小楼要找的刘阿姨就是以前在福利院工作的刘阿姨，她确实住在这里。
曲小楼想得没错，刘阿姨确实没有上哪儿去，但这不代表她一定有时间接待他。门卫大爷说，刘阿姨一早跟同居一室的老太太生气，闹得动静挺大，很爱惜东西的老人甚至摔了一个杯子。就在十分钟前，跟刘阿姨同住的老太太被家人接出去散心了，这会儿刘阿姨正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生气。按照经验，刘阿姨关门生气，总要半个小时才会消气，这期间要是有人去打扰，准会被骂个狗血喷头。
门卫大爷的话把曲小楼吓坏了，他担心这一趟会白来。但门卫大爷又说，刘阿姨平时是个很好的人，心善、脾气好，跟发脾气时完全是两个人。
“小伙子，别担心，在我这儿坐一会，过小半个钟头你再去找她，没事的。”门卫大爷安慰道。
“好嘞，谢谢大爷。”曲小楼从袋子中取出两个橙子和两个苹果，放在大爷桌上，反正袋子里的水果多得很。
“刘阿姨是你什么人？”门卫大爷问道。
“她，她是我朋友的长辈，好些年没见了，来看看她。”曲小楼回答道。
门卫大爷笑了，“小伙子，你真行。不瞒你说，我们这儿有些老人家，可是一年到头都没几个人来看呢。其实啊，好些人还是有儿有女的，住得也不算太远。”
曲小楼问：“大爷，刘阿姨进来几年了？”
门卫大爷想了想，“三年了吧。我到这儿当门卫没几个月，她住进了这里。没错，整整三年了。”
“她老人家头脑还清楚吧？”曲小楼又问。
“怎么说呢，头一年，她可是一点问题没有，头脑清楚得很，手脚又灵便，还能帮院里干活呢。”门卫大爷说，“自从前年她儿子出事后，她就有时候会犯些糊涂，怎么说呢，有点像老年痴呆，有些时候还脾气暴躁，就像今早这样。不过，大多数时候她还是脑子清清爽爽的，为人也和气，就是说话太直，有时让人受不了。”
“出事？她儿子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啊？你朋友没跟你提起啊？”门卫大爷说，“大概两年前，他儿子喝多了，从桥上掉到江里，淹死了。”
“啊？这么惨！”
门卫大爷看看窗外，回过头来压低声音说：“照我们这儿好些人的说法，刘阿姨虽然儿子死了，其实是因祸得福！”
曲小楼大为不解，“大爷，这怎么说？”
“其实呢，那也不是刘阿姨的亲生儿子，是她从福利院收养的。”门卫大爷说，“刘阿姨本来在福利院工作的嘛，大概在那小子十五六岁的时候，刘阿姨见他可怜，怕他没人管以后会不走正路，就收养他了。谁知道这小子一直不争气，一直不找正经工作，直到三十出头了，还靠着刘阿姨啃老，坏习惯又多，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刘阿姨实在没办法，就住进我们养老院，眼不见心不烦。没想到这小子一旦搞不到钱，就跑到养老院来死缠着刘阿姨要，有一回还动手打了刘阿姨，头都打破了，流了一大摊血。我们院长气不过，带了好几个男职工要把那小子捆起来送派出所，刘阿姨死活拦着不让送。要不是这小子前年出意外死了，刘阿姨的口袋都要被他掏空，连养老费都要交不起，人也要被他气死。你说，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曲小楼点点头。他想，刘阿姨的养子，掉江里淹死的那小子，应该当年和他待在同一个福利院。听起来，刘阿姨和他的养母杨芸淑一样善良，可她们都遇到了大麻烦，所幸的是刘阿姨最终摆脱了麻烦。
曲小楼看看门卫室里的挂钟。门卫大爷说：“行了，时间差不多了，你去找刘阿姨吧，她在一号楼三层308号房。”
拎着水果上到一号楼三层，一路上曲小楼有些伤感。偶尔有一两个老人慢慢悠悠从他身边经过，打量他几眼，见不认识，就低头走开。棋牌室的门敞开着，几个老人围在桌边，安安静静地打牌下棋。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有点像医院住院部的气息。养母杨芸淑前几年刚退休的时候，曾经半真半假地说以后要去住养老院。曲小楼想，不知道她是否会喜欢这样的气息。
308号房门开着。一个老太太弓着背，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踱步。房间还算宽敞，两张床、两张小桌子，两个大柜子，一台电视机。老人的头发短短的，几乎全白了。
曲小楼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叫了声“刘阿姨”。老人的耳力挺好，一下就听见了，转头看着门口，脸上挂着疑惑的微笑。
曲小楼忽然很心酸。照黄正青那天说的，刘阿姨是六年前五十五岁时退休的，那么今年也才六十一岁，可她头发几乎全白、脊背佝偻、脸上皱纹又细又密，完全像是一个年已八十的老人。
“刘阿姨，我是曲小楼，今天专门来看你。”曲小楼说着走进了房间。
在刘阿姨的疑问变得更深之前，曲小楼连忙解释道：“刘阿姨，我曾经在你的福利院里待过，那时候的名字叫何旭安。”
“何旭安？”刘阿姨只是略略想了一下，就绽出灿烂的笑容，“是小安啊！长这么大了，真是太好了。”说着，她的眼角泛着泪花。
曲小楼确定，刘阿姨真的在短短时间里就认出了他，或者说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安”。门卫大爷说得没错，刘阿姨的脑子确实清清爽爽。
“小安，别傻站着了，坐下，坐下！”刘阿姨用袖子拂了拂其实挺干净的椅子，拉着曲小楼坐下。
“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我牙不好，买一点东西都能吃好久。”看到曲小楼把水果袋子放在桌上，刘阿姨很不好意思地客气道。
刘阿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大的皮有些发皱的苹果，细心地削皮，然后切成小块装盘，让曲小楼一定要吃下。曲小楼耐下心来，看着刘阿姨忙忙碌碌，接着乖乖地吃苹果。苹果有些发干，但很香甜。
刘阿姨总算坐下来，没等曲小楼开口就问道：“小安，你的妈妈杨医师怎么样，也退休了吧？”
曲小楼的神情黯淡下来，“我妈她三年前退休的，去年秋天她过世了。”
“什么？”刘阿姨吃了一惊，本来眯起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杨医师年纪和我差不多，又是医师，懂得养生，怎么就过世了？难道是癌症？”
“呃，是，是癌症。”曲小楼很为难地挠着头，“查出来就是晚期了。”
刘阿姨就没有细问，叹着气，连声说道，“唉，老天老天，怎么好人不长命呢！”
眼瞧着刘阿姨的神情开始有些恍惚，曲小楼连忙大声问道：“刘阿姨，你还记不记得，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福利院的？”
就像一个快睡着的人被人拍打了一下，一听曲小楼的问话，刘阿姨顿时从略恍惚的状态中走了出来，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记得，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那是1988年7月份吧，是一个居委会的干部和一个派出所民警送你来的。你那时还小，才六岁，有些事情当然不记得了。我告诉你，在那之前，你爸爸是杀人犯，被枪毙了，你妈妈不要你，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所以，只有送你到我们福利院。”
曲小楼坐在椅子上，好像飘在空中，头顶是乌云和雷电。杀人犯，我的爸爸是杀人犯！而我的生身母亲，她弃我而去。他几乎喊出声来。在他刚上学那会儿，模模糊糊听养母这样告诉他，他的父母都在洪灾中遇难了。现在他明白为什么那天晚餐时黄正青会避而不谈。黄正青比他大三岁，进入福利院的时候，已经有些懂事。
门卫大爷说得没错，刘阿姨确实说话很不讲分寸。但这样更好，一下就让他知道了他想要知道的，而不需要旁敲侧击地去询问。
“刘阿姨，我爸爸他叫什么名字？”曲小楼问话的时候，耳边还响着隐隐的雷声。
刘阿姨认真地想了想，“嗯，我还真记不起来了。不过，当时我们福利院几个人好多次凑在一块说起你爸爸的事，我记得，你爸爸杀了好几个人呢，作孽哟！”
好几个人！曲小楼几乎从椅子上滑下去。越久的事情，刘阿姨记得越清楚，她说的应该不会有错。但是，杀了好几个人！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个人是他的他生身父亲。
“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刘阿姨问。
“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了。”曲小楼说，“我那时还小嘛。”
真是的还小，还是选择性忘记？曲小楼想，也许都有可能。
“唉，那时候，好几个孩子都为这事骂你，骂你爸爸，说你爸爸是杀人犯，你是杀人犯的儿子，以后是小杀人犯。”刘阿姨说得很快，“你一开始避着他们，后来实在避不开，就回嘴，他们就围着打你。你脑袋都被打破了。”
曲小楼说：“多亏你救了我，要不我就没命了。”
“你还得感谢阿青呢！”刘阿姨说，“阿青比你大几岁，替你挡着他们几个，要不，你会被打得更严重。”
“是的，是的。”曲小楼说，“前两天我碰到阿青了，是他说起你现在在养老院，我才来看你的。”
刘阿姨像个小孩那样拍着手笑道：“是啊，阿青以前来看过我几次，这两年他没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你们两个小时候真像兄弟一样。这么多年后碰到，还像以前那样亲热吗？”
“很好，非常好。”曲小楼说，“虽然有些事情我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有阿青这么个人，是他保护了我。”
刘阿姨笑吟吟点头，“那太好了。这真是缘分哦，天底下那么多人，能碰上不容易哟。”
曲小楼也点点头，谁说不是呢。慢慢的，他发现，刘阿姨的表情似乎对不劲儿，脸上的笑意，已经逐渐转化为悲戚，虽然面部看起来变化不多。
终于，刘阿姨哭出声来，“老天对我不好啊，不够好啊！怎么你们这些孩子都好好的，我的儿子就掉到江里淹死了呢！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一下子就变得冷冰冰了！再也没有儿子来看我了。”
曲小楼有点意想不到。按门卫大爷的说法，刘阿姨的养子掉江里淹死，其实对刘阿姨来说是因祸得福。但刘阿姨的悲戚，半点儿掺假的痕迹也没有。
“他和你还有阿青一起在福利院待过呢，也就比你大两岁。”刘阿姨哭诉道，“后来我收养了他，帮他找了工作。我还指望着他结婚生小孩，我好当奶奶呢！”
刘阿姨的哭泣，让曲小楼从听到惊天霹雳的打击中稍稍缓解一些，他坐过去笨拙地拍着刘阿姨的背，试图让她平静下来。老人抖得厉害，曲小楼的手能感觉到。
刘阿姨又哭了一阵，直到门前有其他老人探头探脑，她才止住了哭声。看着瘦弱悲伤的老人，曲小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觉得门卫大爷所说的没错，从这个房间内不多的陈设和床上的寝具来看，刘阿姨这边明显寒酸得多，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旧沓沓的，完全不像个有退休金的老人。如果那个无赖恶棍一样的养子还在，恐怕老人真连住在养老院的钱没有。
又陪老人聊了一阵子，曲小楼向刘阿姨告别。
“你还会来看我吗？”刘阿姨眼巴巴地问道。
“会的，我会的。”曲小楼忙不迭回答。
刘阿姨咧嘴一笑，笑得有点狡黠，“你知道，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那么些孩子我都记得？”
曲小楼不知道怎么回答。也许是刘阿姨把全部的心血都放在她照看的孩子身上？
“你们这些孩子，是我这辈子活着最大的牵挂。”刘阿姨说着打开抽屉，从底下拿出一本剪贴簿，“你看看，你们都在这里呢！”
曲小楼接过厚厚的剪贴簿，翻了起来。或许刘阿姨每个照看过的孩子都收录在这里了，一页一个孩子，有他（她）的照片、名字、性格、饮食偏好、家长姓名。当然，有的弃儿根本就没有留下家长的名字。他翻了几页，一眼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拿个一个大苹果，呆呆地面对着镜头。在照片下方写着“何旭安”。在名字下，写着“父亲：何广军”。
这个第一次看到的名字，险些让曲小楼手抖得连剪贴簿都掉到地上。他没有心思接着再翻，小心地将簿子放进抽屉，关上之后才觉得心跳慢慢平复了些。
“留下来吃饭吧，我让食堂多给我打一份。”刘阿姨说得很真诚。
“不了，下次吧。”曲小楼说，“我要去赶火车，下次再来看你。”
刘阿姨执意要送，曲小楼坚决不让。走到楼梯口，他回头看，刘阿姨靠在门框上，举起枯瘦的手臂向他慢慢挥手。他也扬起手挥一挥，赶紧下了楼，落下的手捏捏酸酸的鼻子，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他对刘阿姨撒了谎，他不去火车站，他要去一个别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