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叫我老白，还有一些人叫我白老爷子，并不是因为我姓白，也许是因为我头发胡子早就变白了吧。我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清了，我活得实在是太久了。我曾不止一次的感觉到厌烦，不止一次的想要结束这漫长且煎熬的的一生。可是我不甘心啊，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弄明白。我知道，如果我最终不能亲手将谜底揭开，我永远也无法走的安心。
又一个深夜，月光惨白，耳边不时划过阵阵海浪声，我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盯着这半本残破的羊皮册子陷入了沉思。第一次遇见那个男人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那时候的我还很年轻，应该只有十八九岁，以传教士的身份踌躇满志的来到大清国，想要将上帝的福音撒向这片曾经辉煌的土地。当时的大清国已经走向了下坡路，满清官员不管天灾人祸，依旧贪污腐败，只管耀武扬威，百姓苦不堪言，很多地方的人甚至从出生就没吃过几顿饱饭。
为了将教义更为深远的传向这片土地，我经常带着粮食到民间发放给百姓，向他们传播上帝的教诲。但是收效甚微，那时候的百姓被奴化，愚昧的超乎我的想象。往往一听说粮食是免费的，一拥而上哄抢的干干净净，我甚至来不及开口多说一个字。记得那次，依然是那样，我一边无奈的看着这些饥民哄抢粮食，一面用磕磕绊绊的汉语向他们传播教义。
就在这时候，我注意到了那个男人，他与我在大清国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不对，应该说他与我平生遇到的任何人都不同。他很平静，是那种不染尘世的平静。虽一袭布衣破旧不堪，但是眼神很清澈，那种感觉很奇怪，与我们现在的处境很不搭。就好像你往一片平静的湖面上扔了一颗石子，但你却看不到湖面上荡起半分涟漪。
我很好奇，朝他走了过去，想问他是否饿了，但是抢不过这群野蛮的饥民。转念一想这似乎是对他的侮辱，便邀他去附近的茶馆喝上一杯，聊一聊。他没有拒绝，就跟在我身后，一句话也不说。那天我讲了很多，我来大清国的目的，我的理想，当然还有上帝的教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因为来到大清国以后诸事不顺，也许是我太需要找个人倾述了，也许更真实的原因是我觉得他不像个人，在他身上我看不到半分欲望。做为一个信徒，我天然的愿意跟他亲近。他一句话也没说，没有任何反应，但是我知道他都听进去了。就像我朝着水面扔了颗石子，即使我没看到水面扬起的水花，但我还是有理由相信石子沉到水底了。那天我喝了整整两壶茶，一刻不停地说了有三个时辰，但他面前的那杯茶一口都没动。末了，太阳要下山了，他终于开口问我：你真正相信什么？是你亲自看到的，学到的。还是别人亲自看到学到的，又或者只是你情愿相信的。
我觉得很奇怪，在我看来他问我的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意义。又抬头多看了我一眼这才起身走了，面前的那杯茶还是没动。我心想：不管那许多了，只当是狠狠的倾诉了一番，一解到大清以来心中的憋闷吧。今天可算是聊了个痛快，天色渐暗，还是有点渴，见他走远了，我拿起他桌前的那杯茶就往嘴里灌。
“啊~！”一阵剧烈的痛感从我嘴里传来，差不多三个时辰了这杯茶居然还这么烫！
“哈哈哈，我说这位洋大人，您未免太心急了些吧，我这刚给您填上的热茶您怎么就敢这么喝呀，烫着了舌头不是？”小二慌忙跑过来给我递毛巾，倒凉水。
“什么叫刚？我不是坐了三个时辰了吗？茶，两壶，我都喝了，这杯，那个朋友的，应该早就凉了！”我依旧是一口蹩脚的汉语。
“我说洋大人，您可真会开玩笑，您这才刚进来没多大会儿呢，我这刚给您擦的桌子，上的茶，您看！擦桌子用的湿抹布，那桌子上的水渍还没干呢？”
小二的话我虽然不能全部听懂，但是也明白个七七八八了。事实表明我进来茶馆确实不久，不然茶水不会这么烫，可我明明在这里跟那个人很痛快的说了近三个时辰的话啊，怎么？
不对，不对，不对的地方太多了，我是意大利人，那个人看样子是个汉人。我的汉语说得并不流畅，那我是如何在这里畅快的说上三个时辰的？我用的什么语言？母语还是汉语？
再看看太阳，分明是日照当头，哪里来的日落西山？外面还有一些饥民没有散去在抢地上那些散落的粮食。可是我分明跟那个人在这里坐了很久啊！难道我只是魔怔了一会儿，做个了梦？可是哪有哪么真实的梦，那个人的长相我记得清清楚楚！
三个时辰，那是不存在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中的三个时辰，也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如果说我和这个人的第一次见面让我坚定了自己的信仰，使我相信他是上帝派来指点我的，只是我太过愚钝，并没有悟出些什么。
那么我和他的第二次见面则彻底颠覆了我对世界的认知。
第二次见面时，我大概已经七十多岁了吧，那时的大清国处于崩溃的边缘，英国用鸦片打破了贸易的平衡，用洋枪火炮打穿了清廷的大门。诸多外强的死死盯着眼前这块肥肉，曾经这块在西方人眼中布满黄金的神秘土地已经不再神圣。到处是卖儿卖女的穷苦百姓，到处是皮包骨头的瘾君子，这片土地堕落了！
社会动荡不安，大批的民间组织抵制洋人，上帝派我们来拯救世人，我们却待不下去了。在最最可怕的天灾面前，我能看到希望，但是在如今的这场灾祸面前，我所能预见的只有灭亡。上帝一定存在，就在天堂，魔鬼也一定存在，正在这片土地上肆虐！我们放弃了，我所在的这个教会决定离开大清国，我留下了。也许是我在这片土地生活了太久，我想看看这片曾经辉煌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在最后关头能爆发出什么样的力量；也许是我想再见那人一面，不知为何，我觉得只要留在这里，一定有机会再次碰见他。
教会的人都离开后我选择了流浪，从北方一直向西走，我走了很久。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活到现在才仿佛真的活着，大清国真的很大，很美。离北京越远，受灾祸的影响就越小，我走了三年才走到了火焰山，也是在那里我再次碰到了那个人。
一直以为火焰山会是一座活火山，到了这里才发现跟火山没有什么关系，这里寸草不生，干旱少雨，但是居然还有人生活在这里。那天正午，我口渴难耐，四下又都是荒沙戈壁，脚下一软我倒下了。我再睁开眼时已经被人抬到了一处井棚里，几个年轻人正在打水，见我醒来忙给我递了碗水，好奇的盯着我看。
周围还有几个老人在避暑，我与他们闲聊了起来，我太阳越发毒辣，井棚里来取水的人也越来越多。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人，他穿着当地人的衣服，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的样子居然一点都没变，五十五年了呀，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痕迹。还是那样沉稳，云淡风轻，无欲无求的样子。仿佛他站在哪儿就属于哪儿，他在京城的时候就好像京城茶馆里的一杯清茶，他站在这里就好像井棚上的一根茅草，好像戈壁上的一颗石头。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也看到了我，走了过来。
“我们又见面了！”
他说这话就好像我们昨天才见过面一样。我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我都七十多岁了。这个年代能活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不多，他能一眼认出我来我并不惊讶，我应该知道，他绝非凡人。
“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颤抖着问他，我实在太激动了，我虽然一直想着，但是我真的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再遇见他。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我像一个期待着爷爷讲故事的孩子般看着他。
周围的人好奇的看着我和他，虽然从外表上看我能做这个年轻人的爷爷了，可是他们搞不懂，我为何会对一个年轻人投以如此诚挚，崇拜的目光。
“没什么，大概就跟你一样，四处游荡。”
“让我跟着你吧，我大概已经快走到尽头，让我跟着你吧，我有好多问题。这些年以来，我经常会想到你。”我急切地说到，生怕他像上次一样，只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就连同那莫名其妙的三个时辰一起消失了。
“随便吧，属于你的时间确实不多了。路！也快到尽头了。“
我心头一紧，我的身体状况我清楚，大概命不久矣，可是突然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还是有点难过。见他有要离开井棚的意思，我慌忙站起来，脚下一软，差点摔倒，还好几个年轻人过来馋了我一把。我请一个年轻人给我随身带的水袋里装满了水，就想跟上他。井棚里一个讲汉语讲的比较好的老人劝我再等会儿，现在这天出去会被活活晒死的。可是他们不懂眼前这个人对我多重要，我还是追了出去。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追出去，或者如果我死在了半路上，事情的走向会是如何？
可能只是火焰山上多了个信仰上帝的老头的野坟，就不会有我如今这么痛苦的想要探求真相。
可若是我从来没有遇见那个人，是否我只会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心安理得的死去，干干净净！
我跟了他一天一夜，他朝着戈壁深处就那么一直走，一步也没有停过。我也一刻也不敢停，我带的水已经喝完了，干粮也早就没了。他好像不需要休息，不需要喝水吃饭。可是我需要，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也没问，因为我实在太累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我和他大约一直间隔有三四丈的样子，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故意放慢了脚步等我。可即使如此再走下去，我也真的跟不上了。这里了无人烟，我没办法补充食物和水，恐怕走不出去了。好在他终于停下来了，我瘫软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直直的站在那里，盯着面前的那座荒山，好像在等什么。我实在是没心思管他了，打开水袋，多希望里面还有一滴水，可是倒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有。我绝望的躺在地上，望着那个毒辣的太阳，明明已经临近黄昏了，为什么还能那么热。我要死了吗？是我不够坚定，没有接下神的考验吗？是我愚钝？是我有罪？迷迷糊糊间，我昏了过去，他好像还站在那里。
我居然还没死！再醒来时已是深夜，没有月亮，天上约摸有几颗星星，看不太清。旁边的水袋里多了半袋水，而我也没有之前那么渴了，一定是他找来了一袋水喂我喝了，避免我脱水而死。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好在他还在，大致能看到个轮廓。
热！出奇的热！真是奇了怪了，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照常理来讲，这种地方昼夜温差会特别大，白天特别热，晚上会特别冷。我还带了棉衣在身上，一路上再累也没敢扔。昨晚赶路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不过太累了没注意到。我口感舌燥的，早已虚弱脱力，还好他没有在我昏迷的时候消失。我想爬过去，到他身边，在死之前搞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突然间山崩地裂，他面前的那座荒山在剧烈的颤抖，山头都要裂开了。沿着那裂缝有耀眼的红光迸发，闪烁间似乎有岩浆在流淌！难道传言有误，火焰山真的有火山？
一切仿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也许这也是他来这里的目的。我看着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切，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的看过火山喷发。一块巨石从山上滚落，挡在了我的面前。我看不到他了，但我知道，在任何灾厄面前，他一定还是那副波澜不惊，处之泰然的样子。天地间猛地一声巨响，面前的那座火山彻底破碎了，岩浆喷射至百米高空。辛好有这块巨石挡在我前面，为我拦下了很多从山上砸下的碎石，减少了很多石头对我身体的直接冲击。
不，那不是岩浆，那是一只巨大的火鸟，更具体点说那更像是神话传说中的凤凰！火焰布满了它的身体，轻轻扇动翅膀就带来了巨大的热浪。天上火光翻涌，地面上碎石也在四处迸溅。他在凤凰冲破山头的那一瞬间便飞身上去与它搏斗，一个是人类那样弱小的身躯，一个是如同山头那样大的巨兽，看上去如此不对等的量级差距，他却能在天上与他缠斗。他们就在我头顶，太高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身影，但我从凤凰一声声凄厉的叫声中知道，凤凰在他那里讨不到便宜。
神迹！只能用神迹来形容！恶魔挣脱枷锁，上帝派来天使维护人间秩序，我只能这么理解。他们打了好一会儿，那只凤凰终于坠落了，身上的火光也慢慢黯淡下来，一点一点消失，最后只剩下一颗小火星在夜色里若隐若现。他朝我走了过来，此时我正被压在几块碎石下面，只露了个头在外面还能活动。我知道我浑身上下不剩几块完整的骨头了，我这把年纪就算都不是致命伤我也绝无生还可能。他疲惫的坐在我面前，依旧那么从容。我崇拜的看着他，他的面容似乎一下子变得苍老了。
我想向他祷告，可我伤势太重太虚弱了，但他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朝我摆摆手。”我不是你信仰中的那个人，可是我尊重你的信仰，现在你真的不必再跟着我了，你只是我众多学习模仿的对象中的一个，为了方便混在人类的世界中活动。“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隐约间看见天地间似乎有极光涌动，难道凤凰涅盘了？朦朦胧胧的，面前仿佛有各种各样的影子在挣扎，而他似乎在与他们交涉什么。
我再次昏死了过去，我真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是第二天当我再次醒来时，除了身上有些酸痛，居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甚至于之前的乏力感都没了。我虽然被压在石头下动弹不得，但身体却没有那么巨大的压迫感。
昨晚的凤凰消失了，那样庞大的巨兽消失居然什么都没留下，他也不见了，连个名字也没留下，昨晚隐约间突然出现的那些光怪陆离的影子也没了。只有我眼前的荒山上裂开的巨大口子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我知道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了，我像那样被压在碎石下15天。这15天里，我滴水未进，不管是白天里烈日的烘烤，还是夜里透骨的严寒对我都没有半分影响。这15天里我认真思考了他对我讲的每一句话，依旧一无所得。可是我知道不一样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发生了改变。
后来有经商的驼队经过把我救出来，我撒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谎言，我哭着告诉他们，我和儿子经过这里，遭遇山崩，我和儿子被压在石头下面，儿子大概已经遇难了。我求他们翻碎石帮我一起找我儿子，就算找不到遗体，能找到些遗物什么的也是好的。
当然不会有什么遗体，其实我只想想看看周围有没有可能留下什么些线索，翻来翻去只找到一本羊皮制成的小册子。可能是在跟凤凰打斗的过程中不小心落下的吧，有一大半已经烧焦了，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着些什么，不知道是哪种文字。不过没关系，有就比没有强，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搞懂。
一路上我都坐在驼背上盯着那本册子思考。其实事情的关键就在那晚我昏迷以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为什么本来必死无疑的我不仅没死，而且变成了如今这样。不仅是受的伤一夜间都恢复了，而且突然充满了生机。七十多岁的我突然感觉死亡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我发誓，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一切，不，还有他，他的身份，来历，目的。还有，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快睡吧，人死不能复生，你儿子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再熬一夜，明天我们就能走出这片戈壁了。”他们见我一路沉默不语，只是盯着那本册子出神，还以为我在思念儿子。
“嗯嗯，好的，谢谢你们啦！”我随口应付道。
明天就能走出戈壁了呀。
于是那晚，我趁他们熟睡，偷了他们的匕首把他们都杀了！
原因很简单，羊皮册子我不希望有第二个人见过。即使他们真的以为这只是本普通的册子，我儿子的遗物。我不想留下任何怀疑的种子。你看，就是这样，生命实在脆弱的太过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