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刀儿第一个缓过神来,颤声道:“陈公子莫不是说笑么,这酒果真能卖到五贯钱一坛?”
我微笑道:“道长刚才不是还说在下是神仙弟子么?想来,此等琼浆玉液天上应该也是不多,卖个三五贯钱又算得什么?若是明年我们自己直接酿造美酒的话,味道一定比眼前的这些酒还会好一些,到了那时候,价格也只会更高才对。不过,眼前的这些酒,想要卖出五贯钱的价格,靠我们自己还是有些力不能及的,所以,我们自己不卖,而是要在怀戎县城找一家酒肆出来,由他给我们代卖!”
苏卫基本上没听明白,我话音未落,他愣愣的问道:“陈公子此话何意?”
我盯着冷却桶流出来的清亮酒液,一字一句道:“这些酒今日就能蒸完了,明日,还是要去那怀戎县购买浊酒的。明日一早,把这蒸好的酒带上两坛,我随你们一起去。”
欲望是动力的源泉。生活在贫困线下的军户们在我画出来的大饼诱惑之下,对于蒸酒的技术表现出了极大的学习兴趣。在开始蒸第二锅酒的时候,基本上已经不用我去操作了。在我的指导下,以苏卫为首的几个军户操作的像模像样,做到后来,我甚至觉得,他们的熟练程度和操作技巧比起我来好像还强一些。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就被魏刀儿叫醒了。看着早已收拾停当准备出发的一群人,我的心中充满了怨念,一帮粗汉根本意识不到清晨的一个懒觉对于十四五岁孩子的诱惑力有多大。冰凉的井水扑在脸上彻底的将睡意驱散,又喝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稀粥,在一帮军户热灼灼的目光的陪伴中,迎着红彤彤的朝阳,我挥了挥手:“出发!”
怀戎县地处边戍,桑乾河、于延水交汇于此,南北皆有山,古燕长城便至此转东北直入辽东,著名的书法八分体创始人,东汉人王次仲便是此间人士。“怀戎”二字最早始于北齐,当年因为接连百余年战乱,治内很多地方失去建制,朝廷为了安抚少数民族,消除汉人与异族的敌对情绪,故以“怀戎”二字为县名。
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看到城镇。看着这街上来往的人群,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两个妇人和一个小贩因为一枚铜子争执的面红耳赤,几个闲汉面带凶恶,在一个摊子前敲诈着进城买菜的老农,一挂牛车不小心剐破了一个年轻公子的衣衫,赶车的大汉像个刚过门儿的小媳妇一样低眉顺眼满脸陪笑的在给人家赔礼道歉,几家酒肆饭庄门前的迎客伙计高一声低一声,卖力的往自家的店中招呼着来往行人,……。我知道,眼前的这些都不是梦,可是,我怎么都感觉这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按后世的说法,整个儿县城也就三四平方公里的大小。但因此处是幽蓟二州与西北诸地来往之要冲,虽然饱经战乱,人来人往之下,看着却不怎么萧条,一条石板铺就的长街,由西至东贯通了整个儿县城的中轴线。街道两边的买卖铺户也算得上是鳞次栉比,招牌林立,人声鼎沸,喧闹纷杂。这就是苏卫所说的长行街了,果然像他说的一样,真是挺热闹。
了空和尚曾说这县城三四年前被那贪官张怀谷祸害的不成样子,所以才在这里扯旗造了反。现在看来,这县城的百姓活得还算过得去,三年之中,能恢复成如此模样,可见,老百姓的自我修复能力是巨大的。
不管什么年代,中国的老百姓都是全天下最有忍耐力的一群百姓。只要当官的压迫的不太过分,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去逆来顺受。而且,即便是受到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们也会很快的从痛苦中走出来,坚强的去承受下一波压迫。
从古至今,老百姓对于所谓的贪官其实都是不太厌恶的,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只要你做官清明,能为百姓干点儿好事,往自己口袋里揣点儿钱老百姓还是能够理解的。就怕那些往自己口袋里揣完钱还不做事,甚至是不做人事的官。你把人家逼得活不下去了,不造你的反,还能饶了你!魏刀儿那句话说的绝对是真理啊,但凡能活下去,谁会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拎起刀子去造反,都是逼出来的!
正值中午时分,长行街两旁的几处酒肆可谓是宾客盈门,每家门前都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呼朋唤友之声不绝于耳。我顶着一副黑色的裹巾幞头,一身月白色的中衣,外面罩着一件赭色的细布长缀,信步闲游的在前面走着。魏刀儿和苏卫、赵公年等人在我后面亦步亦趋,一个叫程毅的军户拉着大车,等下买了浊酒,要用这大车拉回去。
越过了几家生意不错的酒肆饭庄,我在一家貌似没什么生意的酒肆前站了下来,回头向魏刀儿道:“道长,我们在此打个尖如何?”
老道的表情很是有些纳闷儿,这家虽说门面看着不小,可看着这门可罗雀的样子,明显就是经营惨淡,往店中看去,里面十数张案几都空着,只有靠近门前才有两三位客人,门口的伙计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看见我们走近了,连个招呼都没有。
老道凑到我跟前,悄声道:“陈公子,贫道观此处没什么人,明显是饭食做得不好,依贫道看,适才路过的那家归德楼生意兴隆,想来饭食也应该能够合陈公子的胃口,不若,我们去那家可好?”
我摇头笑道:“不必!这家云来居就不错。至于生意么,以前或许不好,既然本公子来了,这生意想不好都不行咯。”
叫过那没精打采的伙计,把我们一行人在大堂之内安置了。依旧是席地而坐,不过,屁股底下是厚实的毯子,地面也是一块块的木质地板铺就的,比起魏刀儿那个破茅舍,这酒肆的装修绝对是五星级的。
众人都做好了,我抬头问那伙计:“这店中掌柜的可在?”
或许是因为我的口音的缘故,那伙计稍一怔神,不过,随即就回道:“小店东家就在后面,客官若有事,小的这就去请了东家过来。”
“嗯,跟你们东家说,就说有极为要紧的客人来了。”
看着那伙计带着惊疑不定的表情去了后面,我站起身来在这店堂之内四处转了一转。说实话,这店中装修的还真是不错,虽不说是雕梁画栋,却也算得上干净整洁。几处作为隔断的高大屏风上面,工笔画就的山水、仕女、花鸟鱼虫不一而足,颇有些大家风范。最让我满意的是,这家店地方非常宽敞,要是按着后世算的话,这大堂之内摆个三十来桌不成问题。而且,看样子后面还有个套院,若是想要扩建的话,这空间足够了。
“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我回头一看,应该是那伙计请了这店中的东家到了。只见这东家二十来岁左右的年纪,胖脸短髯,打着黑色幞头,一身灰色的麻布直缀,两只肥肥的手在胸前叉手而礼,满脸堆笑的看着我。
叉手礼啊,看来,这东家应该是念过书的,不然,像苏卫、赵公年等人施礼的时候都只是拱拱手罢了,哪里会叉手礼。只不过,这双手太肥了一些,胖胖的手指上面压根儿就看不到关节,只剩下一个个小坑,以至于这叉手礼施得完全没有我在书上看到的那种意境,依我看,这双手拿来红烧的话应该极是美味,清蒸的话,也嫌太肥腻了。
我也依着胖东家的模样给他回了叉手礼,微笑道:“在下陈墨,其余的诸位都是在下的同伴,想要在贵店打个尖。”
胖东家的笑容不减,依旧施礼道:“原来是陈公子及诸位高朋驾到,在下真是荣幸之至。只是,不知陈公子让伙计叫了在下过来,可有什么吩咐么?”
“吩咐不敢当,但不知店主东贵上下如何称呼?”
“鄙人免贵姓靳,单名一个融字。”
我笑着点了点头,接着道:“不瞒靳东家,在下的确有一件事情不解,还望靳东家不吝赐教。”
靳融又是一礼:“公子有话但问无妨。”
我踱到了门前,望着长行街其他的铺户买卖,然后侧头向这靳荣问道:“据在下看,这左近的酒肆饭庄有八九家之多,此刻正值午间饭口,每家都算得上是宾客盈门。只是,相对于其他店来讲,贵店的生意却嫌有些平淡了,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唉!陈公子不知,小店自家父十五年前创建以来一直到半年之前,生意一直都是这怀戎县城中酒肆饭庄的翘楚。您或许也能看得出来,小店的规模在左近也是数一数二的,那时节,每日里都宾客满堂,座无虚席,生意颇为红火,即便是三年之前闹了大乘佛国,生意也不曾没落多少。”
“哦?那如何只半年时间就落得了如此地步呢?”
靳融笑脸一黯:“此事一言难尽,其中不足为人道者颇多。不过,现如今的原因,却只因在下不善经营而已。不瞒陈公子,在下本打算近些时候就将此店出兑了,好安下心来继续学业。”
我微笑道:“原来靳东家还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之人,在下失敬了。”
靳融摇了摇头:“唉,说什么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这年月却是半点用都不顶的,若以学问作价,半个钱也当不来。自前朝大业初年开了进士科,家父便延请了诸多老师来教导在下的学业,说是要以十年寒窗博一个功名出身,以脱了这商人的贱籍。奈何直到家父去世,这河北道战乱也未休止过,哪里就有机会去参加什么科考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此刻还不是仍在此间操持贱业。”
自汉武帝刘彻接受了董仲舒的蛊惑独尊儒术之后,商人就成了排在士农工之末的贱业,再其后的所有商人,都没有了当年端木赐、吕不韦、范少伯等名商大贾的风光无限。这个拥有着诸多可利用资源资源却缺乏所谓的高尚人格的群体,对于任何统治者来讲,都成为了一个隐性的危险存在。所以,在千百年来,历代统治者的打压之后,商人二字就成为了投机取巧、舞弊钻营、利欲熏心、唯利是图的代名词。作为商人,即便是你富可敌国,也极有可能在某个瞬间被弄得一个家破人亡灰飞烟灭的下场,即便你乐善好施,也会被某个道德高尚的人说成是收买人心图谋不轨的的铁证。攀附了权贵,会说你趋炎附势,远离了官场,会说你目无尊上。这压根儿就是一个生存在夹缝之中的群体。
看着面色有些黯然的靳融,我笑道:“靳东家诗书满腹,定是读过《易经》的。正所谓‘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又何必去纠结于一时成败。只要胸中有丘壑,放眼何处不青山!何况,依在下看来,这商人绝不是什么贱业,先师曾教导在下,国者,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无士不定,国家要强盛,民众要富足,此四者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