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战死军卒都被抬到了城中心的一处空地之上,我陪着罗士信去看了一遍,随后,又在城中临时搭建的伤兵帐篷里转了一圈。从伤兵营出来之后,罗士信的两条浓眉紧锁,双目之中阴冷之色更甚。看得出来,这场仗打得如此惨烈,对他心理上造成的打击并不比我小。
说实话,罗士信的这个表现让我有些纳闷儿。因为据我所知道的历史之中,罗士信绝对不是什么心地善良之人。甚至,说他杀人如麻都不为过。
当年他随着李二征讨王世充进围千金堡的时候,攻城不下,遂从百姓之中掳掠了几十个婴儿让军卒抱着冒充洛阳城的百姓,将那千金堡诈开,随即将千金堡守军屠戮殆尽。也是凭借此战,罗士信才晋封了剡国公之位。
虽然史书之上却并没有提及那几十个婴儿的下落。不过想来那些婴儿的下场实在是好不到哪儿去,战阵之上,连士兵的性命安全都无法保证,又何况那些婴儿。而这一切,可都是实实在在记载在史书上的东西。
可是眼前罗士信的表现,完全与史书上记载的不一样。如果他真是冷血之人,又怎么会对麾下战死的军卒和伤兵如此在意。至于说是不是装出来的,我相信,以我再世为人的阅历来讲,应该还看不错。由此可见,史书上的东西真不一定就是事实。
城墙上摆下了一张小几,我与罗士信对面而坐。“咕咚咚”地喝下了一碗白云源,罗士信一抹嘴,哈了一口气,然后瞪着通红的眼睛对我道:“兄弟,你是神仙子弟,读得书比哥哥多,你可能告诉哥哥,这世上的人,你打我我打你的,都是为了些什么?”
我微笑道:“那哥哥你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
罗士信仰头对天长呼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道:“最初的时候,自然是为了叔父一家报仇。再后来,是为了报答张帅和裴将军的知遇之恩,到得现在……。”罗士信顿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摇头道:“到得现在,谁知道呢?”
我拎起酒坛子给他满上,然后站起身来,扶着垛堞望向对岸,皱眉道:“对岸的火早就灭了,现在怎么还这么大的烟。”
罗士信“嘿”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嘲讽:“他们在烧尸体。你别问我为啥不挖坑埋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贼军每次都是这样处理战死军卒的。或许,他们是想留着力气与咱们作战吧!”
我摇了摇头,转过身看着罗士信道:“哥哥,我问你个问题。如果今天这场战事不是你我在此守城,而是换做故彭勇公,你觉得,此刻,他会有机会坐在此处喝酒么?”
罗士信先是一愣,沉思片刻之后摇头回道:“按着贼军今日这般攻势,如果是王公在此,想必,此刻这洺水城已经失守了。”
我点了点头:“哥哥说的不错,我猜应该也是这个结果。方才哥哥问我世上之人打来打去是为了什么。说实话,我也答不上来。我只知道,如果不是咱们两个在这里,这会儿的洺水城应该已经失守了。此刻,咱们为的,就是这洺水城一千多百姓和两千军卒安危。
古人说,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义是什么?在我看来,眼下,义就是守住这洺水城,贼人想攻城,我们就要拼尽全力让他们无法得逞。做好当下,才是你我的义之所在,至于其他的事情,不是你我应该操心的。”
罗士信摇头自嘲道:“操心其他的事情?哪里就轮到你我了。这几年,我几经辗转历尽生死,从一个马前卒混到了现在的国公之荣,转过头再看,还属在张帅和裴将军麾下那会儿最为痛快。除了战阵之上的事情,什么都不用想,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那日子过得,舒坦!
如今,混到了国公之位,可是,反倒没有了从前的那份惬意了。在殿下面前,有好多话不能说,有好多事不能做。兄弟,你以为我就不厌烦王君廓这等奸诈阴险之辈么?换作从前,他做下这等下贱之事,用不着你动手,哥哥我早就将他除掉了。”
我心中一惊,沉声道:“哥哥慎言,故彭勇公尸骨未寒,这会儿你我怎可论他是非。”
罗士信撇嘴嗤笑道:“彭勇公?那不过是殿下高看了他而已。此等小人,焉能担起一个‘勇’字!殿下帐前,莫说是秦大哥与程大哥,也不说那假牛鼻子李勣和任国公刘弘基,单说那打铁出身的尉迟恭,还有牛秀和吴广两位哥哥,哪一个不强出他百倍。
其实,哥哥我知道那厮是兄弟你做掉的。哎,你不必急着否认,哥哥虽然书读得少,可是并不傻。你门下那姓郑的校尉和陈善来了只两天,王君廓就死了。你想想,依着他的人品,谁又会相信他会为了两个贴身侍卫亲当矢石了?
哥哥我只想说,就按着这厮的所作所为,这事儿,你做得对!话说回来,这般死法已是便宜他了。其实这件事儿,哥哥我也想做,只是要真是成做我来做的话,实在是没办法做到兄弟你这般巧妙。兄弟你书读得多,手段自然也高明些,这一点,真是让哥哥佩服。”
看着罗士信大大咧咧的说着这些话,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事儿,打死我都不能承认。勋贵之间有了矛盾可以明争可以暗斗甚至可以拉出自己的部曲跟对方大干一场,但是绝对不能使用暗杀的手段!这是所有人都奉行的一个规矩。暗杀同僚,是官场最大的忌讳,是绝对不能触碰的红线。这样的事情一旦被人发现,那就会成为所有勋贵和官员的公敌,到那时候,你也就别混了!
何况,谋杀当朝国公的罪名儿,足够让我被诛灭九族的了,虽然我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九族。
我摆摆手,微笑道:“哥哥你说笑了,故彭勇公爱兵如子,眼看着自己的两名部下丧于敌手,一时激愤挺身而出想必也是应该的。何况斯人已逝,纵然曾经有过诸多不是,那也都应该随风而逝了。此刻,你我兄弟再行谈论这些是非,无甚必要了罢。”
罗士信哈哈一笑,点头道:“便是这话!兄弟,以后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面对着什么人,你都要如今日这般说。这世上,有英雄,也有苟且之辈,万万莫要被人抓了什么把柄。”
说到这里,罗士信端起酒碗又是干了,随即重重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今上是如何想的,以王君廓这样的奸诈小人,刘弘基那般市井之徒,还有那个打起仗就跑却想着整天算计人的假牛鼻子,全都身居国公之位。便连那个本该千刀万剐的王薄,如今也成为了一州总管,竟然与你我同殿称臣了!兄弟你读了那么多读书,你告诉我,哥哥我当初选择了这条路,到底对是不对?”
我摇了摇头,微笑道:“哥哥,正所谓造化弄人。很多时候,我们脚下的路是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的。当只有一条路可走的时候,所谓的选择也就不存在了。
在我看来,选择的正确与否并不重要。世上的事情本无定数,没到最后,我们就没法知晓最终的结果。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去努力,将我们当初的选择变得正确。
其实,哥哥你不必纠结,彭国公纵有千般不是,如今也已经作古。而曹国公和任国公两位,圣上重用他们,自然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长处。至于王薄那厮,哥哥你还记得前阵子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罗士信充满血丝的眼睛突然闪过一抹精光:“兄弟你是说?”
我阴阴的笑了笑,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今天是三月十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王薄应该活不过三天了!”
罗士信“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唾沫,颤抖着双唇哑着声音道:“兄弟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没再说话,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这时候,罗士信需要的不是什么承诺,只是一个肯定的答案。
王薄的死基本上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实了。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陈善和郑喜春来的时候,带来了我想要知道的所有消息。根据我之前的要求,这段时间,他们明里暗地里汇总了所有与山东战场相关的战况,这其中,就有齐州总管王薄的消息。
三月初二,王薄与宋州总管葛国公盛彦师会兵一处攻打须昌。三月初四,王薄与盛彦师差人去潭州向潭州总管平陵郡公李义满征讨军粮,被拒。三月初七,须昌降。盛彦师回师宋州路上,以怠慢军机为由将李义满抓捕后押解至齐州……。
很庆幸,我的意外出现,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搅动历史的大体走向,这一切,都与我所知晓的历史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再往后就没什么消息了,不过,接下来的事情,我都知道。
三月十三,李义满忧愤交加死于齐州大狱。三月十六,也就是今天,王薄从须昌回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也就是三月十七,王薄路过潭州的时候,会遭遇到一场刺杀。而刺杀他的刺客,就是李义满的侄子李武。
史书上说,李义满之所以不给王薄粮食,是因为他们从前有过矛盾。不过在我看来,以王薄那卑劣而又随风而倒的人品来看,所谓的矛盾,起因一定不在李义满一方。
李义满是大唐为数不多不是指着造反就当上高官的人之一,历史记载,隋末天下大乱之际,他以宗党保村闾,拒外盗,以功累授齐州郡守,最后还被封为了平陵郡公。现在想想,外盗能是什么人?不外乎就是以王薄为代表的的这些草寇罢了。
至于矛盾起因,大概其就是王薄当年满世界流窜的时候,做下了什么对不起李义满和他所在宗族的事情。一个造反起家的流寇头子与一位护卫乡邻的肝胆英雄之间,所谓的矛盾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想想也是,李义满本就是军伍出身,又贵为一国之郡公,若不是受尽了委屈和愤恨,又如何能够忧愤交加而亡。由此可见,接下来,王薄的死,一点儿都不冤枉。
不出意外的话,过段时间盛彦师这个二货也会因为这件事情被李渊弄死。在我看来,他也不冤枉。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个二货很明显就是被王薄那个小人给忽悠了,说得明白些,就是实实在在是被人当枪使了。我猜想,他本来就是想在王薄面前装一回犊子来着,只是没想到,这一把,装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