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之上本来没有什么可燃物,虽然猛火油带来的火势剧烈,但是大约两盏茶的功夫过后,城上的火势已经有逐渐收小的趋势。罗士信见此,一声令下,由李去惑领着,几百军卒冒着依旧剧烈的火焰和浓烟,奋力将一筐筐沙土向城头上倒去。
没等城头上的火势完全熄灭,罗士信便已经等不及了。他拎着两筐沙土攀上城墙铺开,随即又吩咐几个军卒从上城的地方道垛口铺就了一条道路出来,看不到对岸汉军的动向,他终究放不下心来。
浓烟烈火之下,视线内的所有人都变成了烟熏的太岁火燎的金刚,即便是英俊得不要不要的罗士信也不能免俗。一张本可以迷倒万千少女的脸这会儿黑黢燎光的已经没法看了。他伸出满是炭黑的手揉了揉被烟气熏得发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对岸,半晌之后,皱着眉头疑道:“奇怪,对面的贼军怎么还不开始渡河攻城?”
我扶着有些烫手的垛堞向对岸望了望,眯着眼睛道:“或许是因为火势尚未完全熄灭吧?这一百多坛子猛火油砸过来,不只是城头之上,连带着城下的十丈之内都是大火,这会儿即便是他们过得河来,应该也无法冲到城下。”
罗士信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不对,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贼军能想出用猛火油来反攻我们,必定会有后着。我现在只是猜不到,这个后着到底是什么!”
我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哥哥说的的确有道理。是我想简单了。看来,贼军之中有高人呐!能想出来办法接住从空中落下来的猛火油,这个人就绝对不是泛泛之辈,备不住,他们真有什么厉害的后着。”
城头之上虽然被铺上了厚厚的一层沙土,但是踩在上面依旧是有些烫,即便是我和罗士信都穿着牛皮靴子,也能真真切切感受到脚底下的热气不断地返上来。而且,这会儿依旧有火苗不时的从沙土之上跳将出来,四散飞舞。军卒们挥舞着手中的木锨将沙土不时的翻来倒去,那些火苗却是此起披伏,弄得所有人都手忙脚乱的。甚至有几个人手中的木锨也一并被燃了起来,成了火炬。
看着手忙脚乱的军卒,罗士信眼中冷意森然,转头向正忙活着救火的李去惑喊道:“吩咐下去,长矛手和青壮负责扑灭剩余火势,所有弓手上城,严加戒备,防止贼军突袭!”
李去惑神色一凛,连忙躬身答应,转身向城下跑去。我暗自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情况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一向沉稳的罗士信明显有些焦躁了,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我平复了一下起伏的心绪,对着罗士信一字一句道:“哥哥,此时此刻,咱们万万不能乱了方寸,不管敌军有什么后着,咱们只要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此刻,殿下带领着数万大军近在咫尺,内外夹击之下,这刘贼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罗士信一愣,挑眉道:“如来佛的手掌心?什么意思?”
我连忙摆手笑道:“我胡乱说的。我是说,此时此刻,咱们守住这段城墙就好。凭借着这洺水城,这些日子咱们已经牵制住了贼军的几万人马,现如今,贼军的粮道已断,如果他们再在这里与咱们僵持下去,定然讨不到什么好处。我猜想,今天汉军之所以突然改变了往日的打法,必定是想要一战定输赢。只要咱们能够把今天坚持过去,这洺水之危应该就解除了!”
罗士信紧盯着对岸,缓缓点头道:“但愿吧。可即便是如此,总还要把今天挺过去才好。”
话音刚落,对岸的浓烟之中突然钻出来百余名举着盾牌的汉军,前面的数十人扛着舢板,后面的几十人却是扛着四尺左右高的木头架子,只是看不清那架子是什么物事。
罗士信神色一凛,转头断喝道:“所有人预备,准备迎敌!”
霎时间号角声起,两百余弓手分成三排站在了城垛之后,最前面的人将箭支搭在了弓上,只待汉军进入射程之内,便开弓放箭。
我紧紧盯着汉军扛着的那些架子,心中诧异万分,看样子,汉军是要将那些架子运过河来,可是这么小的架子能有什么用?攻城?根本够不到啊!不对,绝对不是什么攻城用的东西,但他们费这么大的劲运这些东西过来,想要干什么?
不过转眼功夫,汉军已成半渡之势,罗士信的手一挥,城上的羽箭如飞蝗一般向河中央射了过去,不过无奈的是,简直大多都射在了防护严密的盾牌之上,并没有对汉军造成什么有效伤害。
罗士信眉头紧皱,目不转瞬的看着由远而近的船只,他应该也不明白,刘黑闼仅仅派这百余汉军过河,到底想要干什么。
如果换在平日,这么点儿汉军过来,不过是几坛子猛火油的事儿罢了。可是现在城头之上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零星火苗,这会儿要是把猛火油运上来,那基本上和自杀差不多。
没多一会儿,十余条小船已经靠近了岸边。前面的汉军跳下船,先用高大的盾牌建构了十余个简单的工事,紧跟着,后面的汉军将那些木架子从船上抬了下来,沿着河岸,依次架到了岸边。
我正不知道汉军想要干什么,罗士信却在一旁锁着双眉疑道:“贼军费了这么大的劲,就是为了要运这些水龙车过来?”
“水龙车?!”我顿时一惊,瞪大了眼睛道:“哥哥,你是说,这些架子是水龙车?”
罗士信转头看了看我,怔然道:“兄弟,你不是连救火用的水龙都不认识吧?”
刹那之间,我只觉得喉咙里面都冒出火来,嘶哑着声音道:“哥哥,你觉得,这些贼军费这么大进将这些水龙运过河岸,会是好心来帮咱们救火的么?”
罗士信神色一凛,挑眉道:“兄弟,你是说?”
我猛然转过身,对李去惑大声喝道:“开城门!打开城门!弓箭手掩护,让所有的投掷手每人携带三坛猛火油出去,放火烧掉这些水龙车!快!快快!”
李去惑一愣,转头看向罗士信。开城门这样的命令,必须要罗士信下达才行,可是罗士信此刻却满脸惊愕的看着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又发疯!几架水龙车而已,哪就至于如此紧张了!
转眼之间,岸边的水龙车已经架好,眼看着面前的两人却仍旧是迟疑着不动,我心中一寒,这时候再有任何动作都已经晚了。看来,人算终究不如天算。想要强行扭转命运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弄不好,今天十成有九成是要把这条命留在此处了!
别人不明白汉军为什么要将水龙车架在岸边,我却太明白了。在这个世界里,应该没有什么人会比我更了解热胀冷缩这个最基本的物理现象了。不对,应该还有一个,那就是刘黑闼阵营里的那个给他出主意的人!
洺水城的这段北城墙在前些时候汉军的床弩和车弩不停地攻击之下,早已经算是千疮百孔了,重要的是,刚刚又被猛火油燃起的熊熊烈火洗浴了一番,这会儿一旦被冰冷的河水激在城墙之上,热胀冷缩之下,绝对是瞬间垮塌的后果。
对岸的汉军之所以不在火势最大的时候选择过河攻城,为的就是等待这一刻,因为刚刚燃烧起来的城墙,热度并不足以使自身在遇到冷水之后垮塌。刚才还在说刘黑闼身边有高人,看来这句话真被我说中了,这个人居然能够悟出来热胀冷缩的道理。他到底是什么人?!
眼看着几十名汉军高举着盾牌拖着水龙带向城下跑过来,我不再迟疑,转身对罗士信大声道:“哥哥,马上下城!马上让所有人下城,城墙要塌了!”
罗士信一愣,愕然道:“城墙会塌?城墙如何会塌?”
我心急如焚,不再解释,反手抽出腰间的长剑,转身对李去惑大喊道:“快,让所有人下城,再要迟疑,我砍了你!”
李去惑见我眼睛都红了,不再犹疑,向着所有人大喊道:“下城,快些下城,城墙要塌了!”
罗士信还待再说,城下的汉军却已经跑到了距离城墙十丈远的地方,霎时间,本来防护严密的高大盾牌倏地向两旁分开,十多条巨大的水柱如同飞舞的白龙一般,猛然向城墙之上喷射而来!
我头皮一阵发紧,转身对一直站在我身后的陈善大喊道:“等什么呢,还不动手!”
话音刚落,陈善已经纵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到了罗士信身前,单掌在他眼前一晃,罗士信刚想要招架,陈善已经一矮身转到了他的身后,随即伸出左手扣在了他的颈后,右手已然拎起了他的袢甲丝绦,转身对我大声道:“跟紧我!”说罢,飞身便走。
可就在这时,我听见脚下的城墙“喀喇喇”的一声巨响,竟然裂出了一道三寸有余的大口子。随即,我只感到整座城墙都摇晃了起来,剧烈的晃动让我瞬间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垛堞之下。
这一刻,所有人都懵了,剧烈的摇晃之下,众人都争先恐后的向城下跑去,有十几个站在城墙外首的弓手站立不住,直直向城外掉落了下去。几个侥幸没摔死的落地之后刚刚爬起身来,却又瞬间便被散落下去的砖石掩埋在了下面,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
数条宽大的裂缝持续的在城墙上蔓延着,发出一阵阵令人胆寒的声音。一座座城垛相继倒下,激起来的尘土弥漫四周。很多没来得及跑下城的人不住的被坍塌下来的城砖砸倒在地,发出一声声惨嚎。有些人甚至直接掉进了巨大的裂缝之中,转瞬之间便踪迹不见。
我紧靠在身后的垛堞上面,望着不断垮塌下去的城垛和墙体,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看来,这一场劫难我真是躲不过去了。我暗暗祈祷着,但盼这次死了之后,能托生回从前的世界。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陈善突然从漫天尘土之中钻了出来。看清了是我,上前几步拎起了我的腰带往他肩上一扛,转身便跑。刚跑出没几步,我依靠着的那个垛堞“喀喇”一声,想城外倒了下去。
如同飞鸟一般,几个起落之后,陈善已经将我扛到了安全之处,随后把我从肩上放下来,大声道:“哪里受伤了?”
我啐了一口落入嘴里的沙石,摇头道:“我没事,剡国公呢?”
陈善怒哼一声:“顾好你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别人!”
我急道:“此刻不是置气的时候,快,马上把剡国公救下来!”
陈善恨恨的一跺脚,转身又飞上了依旧在不断垮塌的城墙,对于我的话,他基本上可以做到言听计从,这也就是兄弟。除了我,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他这么听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