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的蓝蕖小筑,在桑擒云消失之后,变成了一座彻底的荒宅。踏进后园的刹那,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桑擒云说,你连他也不顾了?她说,你以为我爱他?
他倒在地上,在悲喜之外,他第一次有了另一种情绪——恨。
10.
“跟我走,或许我有办法让你活下来!”燕优藏追出来,拉住温纫雪。
她笑着拉下他的手:“我虽已经成了人,可到底是贪狼。你看,我对刘据下毒的时候,连眉头都不皱。桑擒云指使狼仆为他取来无辜者的心,放到荷塘供他食花修炼时,我也从不阻止,甚至助纣为虐。我这样一个孽畜,再与我为伍,你的名声早晚要坏的。今天我亲手毁了蓝蕖小筑,算是给你,还有优箜一个交代了。”
燕优藏的眉毛,皱得快连在一起了。
“带这婴孩走吧,如果将来皇帝真明白了,再把他的曾孙还给他。”她低下头,说了声,“谢了。”
“纫雪!”沉得快要掉下来的夜空下,燕优藏不甘心地喊,可她早已像阵风似的离开,再也回不来了。
跟那个家伙一样,她每年也会去阿尔金山上的冰牙地,去看那只傻兮兮的小灰狼,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就知道他们是同类,她比他早来几年,都是被命运遗弃到堕天门的贪狼。他们是狼,却禁锢着人的思想。这是最严酷的惩罚。对这唯一的同类,她不想靠近,又放不下同病相怜的牵挂。于是,远远看看他,知道他仍在,就够了。
但,那天从冰牙地回来时,她被一只硕大凶狠的雪豹咬住了咽喉,是优箜救了她,他是个不怎么用心的修道者,有时候会到山上来练功,他的箭,射中了雪豹的心脏。
她就这样离开了阿尔金山,被他背到山下,很远很远的村子里。村里的人都骂优箜,说怎能带一只狼回来,这种畜生没有良心,将来会吃人的!
他像是没听到,给她治伤,把仅剩的肉煮给她吃,带她去河边晒太阳,晚上让她睡在柔软温暖的窝里,还会给她讲故事。有一天,他在地上写了两个名字,一个“温纫雪”,一个“温青琉”,让她自己选一个当名字。他说,她的皮毛像是用雪缝纫出来似的,而她的眼睛,如青空琉璃般明透美丽。至于温这个姓,更简单,他希望她永远温和,温柔,温暖。她的爪子放在“温纫雪”上。
她再也不想回山里了。跟着他,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人了。记得桑擒云的网,将她从小屋外带走时,优箜还在山上采药,换钱买肉,她连跟他道别都来不及。
蓝蕖小筑比小屋漂亮多了,肉也很多,不会挨饿。桑擒云对她很好,从来不将她跟囚笼里的狼关在一起。只是,她很怕他房里的大鼎,当自己被关在里头沉浮时,每次都生不如死。
桑擒云说,她是一只贪狼,天赐的瑰宝,是可以变成人的狼。他问她,你想当人还是当狼?她问,当了人,是不是不用挨石头,也不用被雪豹欺负了?他说当然。
那就当人啊!他笑了,那你就得忍耐这个大鼎,只有这里头的独门药水,可以将你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人。
桑擒云没说谎,三年之后,她真的变成了人,只是爪子与耳朵还有牙齿,仍然像狼。
她有点失望。这样的自己,更像个怪物。
你想当个完整的人么?桑擒云问她。她当然想。
那就咬死他,桑擒云掀开笼子上的黑布,许久不见的优箜躺在里头。咬死爱上的第一个人,是贪狼真正变成人类的最后一个条件。桑擒云将笼门打开,对她说,你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当一个万物灵长的人类,还是被人唾弃、朝不保夕的牲畜,你选。
优箜似乎不认识她了,他厌弃地看她,鄙夷地喊,怪物!她想起了村民的话跟石头,不管她做什么,也只是一只没良心的狼,也想起了阿尔金山上心惊胆战、饥肠辘辘的日子。她的牙齿,深深刺入了优箜的脖子。优箜一点反抗都没有。他闭上眼睛前的一瞬,轻轻说,你要好好的!
她像被毒蛇咬到,突然退到了墙角……
这天之后,她便是个真正的女人了,风华绝代。桑擒云娶了她,不光因为她美丽,更因为她听话。
温纫雪,成了蓝蕖小筑的女主人。
可惜,她辜负了这名字。
11.
“现在,你仍然不恨我吗?”后园里,温纫雪坐在他身边。他趴在那里,不动,不回答。
“据说,前世犯下滔天罪孽的人,才会被打入畜生道,有的,甚至会变成比畜生更悲苦的物种。”她自言自语,“桑擒云一直希望抓到雄性贪狼,他祖上留下的专门寻找贪狼的灵符只有一枚,他只抓到了我。如果不是我主动跟他说,能帮他抓来一只雄性贪狼,你永远都不会被他找到。”她顿了顿,“只有你,加上桑擒云的野心,这个魔头才能死在我手里。跟你在一起时,我没有一点心动的感觉,只是需要你帮忙而已。你不够聪明,看不出我的本意。”
他的爪子,深深抠进了地里。
“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太爱她。”她的手掌,轻抚着他的头发,“你不懂,才这么难受。”她以最无关痛痒的语气,继续说道:“吞下已死之心的贪狼,天亮之前,会跟桑擒云一样下场。你这样的东西,化成灰最好。”
她站起身,狠狠踢在他的背上,冷冷道:“我从来都看不起你。一只卑微又愚蠢的狼。你应该同我一起,往地狱去。”
五脏六腑的灼痛化成了一团火,烧尽了他心里每一寸曾经柔软的地方。一起去地狱是吗,那就一起吧!如今这境地,又比地狱好了多少?他一跃而起,尖利的牙齿在夜色下闪出从未有过的森森寒光。
那个他曾笨拙又仔细亲吻过的脖子,流出了温热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温纫雪慢慢仰倒在他怀里,讲的最后一句话是:“给你的承诺,兑现了。”
如果,你要死,能不能死在我怀里……
他的爪子起了变化,成了真正的手,耳朵跟牙齿也不再尖锐,变得圆润平滑,海水一样蓝的眼睛,也被一层由浅而深的棕色覆盖了。他呆呆看着怀里渐渐冷掉的她,眼前与脑中,都在下雪,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很干净。
天将亮时,他细心为她整理略显凌乱的头发与衣衫,当他的手滑过她的小腹时,腹中的一阵异动,让他嗖一下收回了手。他迟疑片刻,又将手覆上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什么在动?
“让开!”身后突然伸来一只大手,将他扔到一旁,燕优藏急匆匆摸向她的腹部,石化片刻,旋即长叹一声。
他傻坐在一旁,问燕优藏:“那是什么?”
“两只贪狼的孩子。”燕优藏站起身,也不顾怀里还抱着婴孩,举起刀,大喝一声,朝一旁的假山猛砍了下去。
假山轰然倒塌,石块飞溅如雪,燕优藏狠狠一插,大刀没入土中大半。
“冤孽!”他这样的汉子,居然也掉了泪。
12.
七年之后,阿尔金山。他凝望着冰柱里的她,握在她手中的丝绢,他已经缝好了,两只鸳鸯好歹又能在一起了。
丝绢一角上,绣着她跟他的名字——温纫雪,温青琉。
每年,他都会回到这里,别人眼中凛冽无情、直入天际的冰牙,在他心里,是最好的怀念。直到现在,他都不能判断,睡在冰里的女人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唯一确定的是,最后的一刻,她想让他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