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这牌子,她在两人面前晃了晃,然后不由分说把孩子拽过来,对程明道:“麻烦让个道,我赶时间呢!去晚了卖不到好价钱,您让我喝西北风啊!”
说罢,这妇人不露声色地瞟了钟小魁一眼,拉着哭个不停的孩子擦身走过,越走越快,转眼就走下了那边的“青云梯”。
钟小魁发现,这妇人的脚跟也不着地。
倾城骨碌碌转着眼珠,扭头看那对母子,尾巴使劲摇着。
“你们村的供销会到底是买卖什么?”钟小魁问。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说了开会的时候我都在睡觉么。不过我问过我妈,她说无非就是我们自己种的瓜果蔬菜什么的。每年都有拿着乌木牌子的外来人来村里做买卖。反正一到这时候,村里就挺热闹。”程明回忆地很仔细,但又总像是记性不好,想不起许多事的样子。
说话间,一片柔柔美美的橘色光芒,从青云梯下袅袅娜娜地飘了上来。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娇小玲珑,提着一个纸灯笼缓步而出,布衣布鞋,一身素净,任那摇晃的灯笼把光线洒在身上,画出一片抽象动人,惹人遐想的图案。
娇花照水,弱柳扶风,这些古书里的词儿,一股脑儿在钟小魁眼前跳。
是个漂亮的闺女,不但漂亮,难得还娴静。像她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要么像个兔子一样好动,要么像篇白纸一样安静,不论动静,都跑不掉一层青涩,独她没有,迎向他们的一张俏脸,浅浅微笑,落落大方,毫无山村少女一见生人就躲之不及的羞怯。
看她投向程明的目光,钟小魁便知两人是熟人。
“你又要去打坐了呀?”程明快步走到她面前,喜笑颜开地问。
少女并未停下步子,只略一点头,继续朝前走。
倾城早就睁开了眼,趴在钟小魁肩头朝这少女吹了声色色的口哨,完全是老手姿态。
程明拉着钟小魁让到一边,小声说:“这是哑妹,她没爹没妈,而且我记忆里她一直是十三四岁的模样,从来没变老过。而且每晚她都要在能俯瞰到整个村子的地方静思打坐,从来不睡觉,很奇怪的人。”
又一个有意思的人。
钟小魁见哑妹提着灯笼,一直走到前方一块凸出地面的四方土台前,走上去,将灯笼插在地上,盘腿而坐,双目微闭。
“下去吧!”程明拉了拉他的袖子。
踏着发青的石梯,钟小魁跟着程明往下走。他们的身后,还有人不断往青云梯这里走。如果那妇人拿出来的乌木牌是表示她供货商的身份,那么上头的数字很可能表示,最少有十三个供货商要往村里去。
一个这么奇怪的村子,还一年一度的供销会,真的只是买卖一些普通的土特产?
离村子越来越近,钟小魁已经看到村口那块只剩一半的大石头,石头下顽强钻出来的彼岸花,鲜红夺目,另一边,数株向日葵叶繁花茂,金光微闪。
又是这种极度矛盾的搭配。
他看着前方那块半边巨石,跟程明说:“我不是来参加什么供销会的。”
“那你怎么进来的?”程明眼睛一瞪,“咱们这儿只有这时候会来外人,而且来的人都是来做买卖的。除了他们,别人根本进不来的。”
“我睁开眼就在这里了。不管你信不信。”钟小魁说,“我跟你来,是因为现在只有你能带我到有食物的地方。”
程明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说:“我就觉得你怎么跟那些人不太一样呢。你怎么不早说呢!”
钟小魁无语,明明是他聒噪不停,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吧。
“是不是不做买卖的人就不能进去了?好吧,我就不打扰了。”他作势要走。
程明赶紧拦住他:“你往哪儿走呢?你认识去外头的路么?我是不知道的。”
对啊,忘了这一茬了,程明说他们这个村是出不去的,难道对他这个外来人也一样?
“怎么说你也帮过我……这样,你先跟我回家吃饭。不过到了我家,你别说你不是来做买卖的,把脚踮起来走路。我爸每年都去供销会,到时候我让他带你去,到了那儿,你找机会跟着别的外来人,他们做完买卖就要走的,跟着他们你应该就能出去了。”
这个建议还不太坏。
3.
程明的父母,一看就是老实巴交,憨厚淳朴的那一类。
见儿子带了个“外头”来的人回来,又听他说这个人刚才把他从坑里救了出来,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赶紧从厨房里拿了不少吃的出来招待钟小魁。程明一闻到香气,也喊肚子饿,坐下来跟他一起吃。
食物是很简单的,馒头小菜热汤而已,但喷香扑鼻。下筷之前,钟小魁不是没有犹豫过,这个半边村到处古古怪怪,鬼知道这些吃的有没有问题。
可是,就算有问题,他也扛不住了!当肚子彻底打败大脑的时候,吃死当睡着吧!
他跟倾城大开杀戒,把这些好味道的农家小菜大开杀戒,直吃得肚皮滚圆才罢手。
他们吃饭时,程爸披着散发着烟草味的深蓝外套,坐在椅子上吧嗒吧嗒抽着烟斗,时不时朝他们这边瞅一眼,程妈在厨房里忙活,不小心摔破了一个碗。
吃饱喝足,眼皮就变沉了,人都有这个劣根性。
钟小魁跟程明都打了个呵欠。
“去里头休息一下吧。供销会还有好几个钟头呢。”程明见他一脸疲态,扭头问程爸,“是吧,爸?”
“啊,对对,还早呢。”程爸回过神来,磕着烟杆,对钟小魁说,“你到里屋休息吧,等会儿供销会开始的时候我来喊你。”
说完,他把外衣穿好,埋头朝门外走。
程妈闻声从厨房里出来,问:“去哪儿?”
“他二叔那儿。等会儿就回。”程爸头也不回地说。
程妈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程明帮母亲收拾好桌子,贴心地对母亲说:“我带客人去里屋,这些碗我等会儿来洗,你早点休息。”
程妈露出特别欣慰的笑容,摸摸儿子的脸,说知道了。
但,眼尖的钟小魁在程妈转过头的瞬间,看到她脸上透出一种奇怪的悲哀之色。
程明带钟小魁往后院去,边走边提醒他等会儿到了供销会现场,找个角落躲起来就好,等散会,随便找个人跟着走就成了。
程妈在后头,偷偷瞅着两人的背影,用力抹了抹有点发红的眼睛。
一把磨得雪亮的尖刀,横放在厨房的灶台上。
4.
半边村的村尾,最大的一间房舍里,灯火通明,人影穿梭,仿佛根本不受深夜的影响,要热闹到天明似的。
房屋门口空空如也,只有一块白底红漆,歪扭写着“过秤处”外加一个直走箭头的大纸牌子。牌子前,用石灰画了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前方,一个瘦到干瘪的灰衣男人,脚跟不沾地,走路就像风在飘,径直往石柱后的房舍而来。很快,又有人来了,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牵了一个瞎眼小姑娘的手。然后,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单身,有的带着一个到三四个不等的同伴。
没有人踏过那分界线一步,全部先来后到排起了队,分界线前转眼摆起了一条长龙。
所有人都在等待。
房舍内,面积颇宽敞,白墙黑地,没有窗户,只潦草地摆了两排供人休息的小板凳,然后便只有正中间那张类似主席台一般的大木桌,一张做工精细,堪比皇帝宝座的木椅,气势逼人地置于桌后。
程爸站在屋角处,叼着他的烟斗,跟身边那个面容与他相似,年纪略长的白发男人道:“他二叔,今年可是更热闹了。”
“唔。”白发男人点点头,神情甚是严肃,低声道,“这里差不多了,你快回去做正事。”说着,他顿了顿,“明子把那人带回来了?”
程爸点头。
“好,好。”白发男人边说,边看向身后的墙角,一大块用黑布遮住的矩形物体,他又像想到了什么,问,“你媳妇没什么问题吧?去年她差点给我们惹纰漏!今年要是又来一次,我可不饶她!你别忘了,咱们全村人得是多不容易才活下来!”
程爸大口抽烟,保证道:“不会的,我看着她呢!”
他怎么忘得了呢!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庄稼全蔫了,而且,大家都病了。
那个清晨,他把仅剩的半个面饼掰成小块,拌在碗里最后的一点水里,喂给儿子吃。隔壁老王从昨天到现在,大门都关着,一个人都没出来。他刚才去敲过门,没人应,四下看看,往天这个时候,村里总是人来人往,可今天,整个半边村像是沉在最深的睡眠里。
他们一家三口也病了,老婆跟孩子越咳越厉害,还说身上一阵阵发痒,其实他自己也差不多,不停咳嗽,背心里像有虫爬过似的,痒得难受。
七天前的深夜,村里人除了聋子,都听到村尾传来诡异的噪响,村民跑出来,看到一团白亮亮的椭圆物体,在空中拖出一条长长的雪光,风驰电掣地砸进了村尾那块空地上,巨响之下,泥土高溅,地上被轰出了一个足以埋下几十人的大深坑,一阵芳香透脑的气味从一个裂成了几瓣的银色“鸟蛋”里飘了出来,眨眼间整个半边村都充斥起同样的香味来。
几个胆大的跳进坑里,在“鸟蛋”的一部分上,发现了一个佛家常见的“卍”标记,黑色,十分醒目。
他们把这几块沉重的铁抱了出来,村里人还挺高兴,这些铁块正好用来融掉铸成别的工具,这么大的铁块,得做出多少好东西!于是大家欢天喜地地回家,睡觉。
翌日,村里人开始生病了,先是孩子,然后是大人,都是一样的症状,咳嗽,发痒,有的人手掌心还开始发黑,大夫来看过,说是热毒,草草开了药便一走了之。
乡下人粗生粗养,生个病不足为奇。只是,这所谓的“热毒”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印着卍字标志的铁块还放在村长家,村长当它宝贝一样守着,只是后来仔细一研究,他们发现一个细节,这个佛家标记的卍,根据这铁块的首尾顺序来推测,刚刚好印反了,应该是个黑色的“卐”字。
关于这个标志,村里没人能说出什么道道来,他们中的许多人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还笑说那鸟蛋大概是玉皇大帝派来炸躲在地里的小鬼的。
可是,小鬼是一定没炸到的,炸到的是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人。
仅仅几天时间,半边村就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门窗里传出痛苦的呻吟,然后变得寂静。他们一家也很难受,不止要饱受怪病的折磨,因为缺水,嘴唇干裂得厉害,说话都不能太大力,不然嘴唇上会渗出血来。
他又出门去,敲了几下老王家的家门,还是没人应他,空气里布满了不祥的味道。
昨天,还有点力气的年轻人又跑出去请大夫,可是到现在,出去的人也没回来。他想出去看看,好歹让大夫再来看看,有病总得治。可是他还没走到村头就两腿发软,两眼一黑,拼命撑着才没晕过去,只得跌跌撞撞回了家。
今天的情况好像比昨天好一些,虽然还是咳,却不太厉害了。他正想着是不是把老王家的门撬开时,他媳妇在家那头喊他,喊的什么他听不清楚。
还有,他媳妇怎么变成了两个,然后变成了三个,影影绰绰地在那晃啊晃的。
他甩甩头,冷不丁老王家的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似是骷髅包了一层皮的怪物冲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一股蛮力,他被扑倒在地。
“救……救我!”对方裂开的嘴里,喷出一大口血来。
这破锣嗓子,分明是老王!
这活骷髅说完这一句,便头一歪,气绝而亡,直到断气,他的手都还用力抠着他的肩膀。
难道,村里那些紧闭的门后,那些曾经无比熟悉,每天笑逐颜开的乡亲,都变成了这副模样?!
不……不可能!
眼睛越来越看不清楚了,媳妇好像跑过来了,怎么又倒在地上了?儿子呢?儿子怎么样了?
他的视线从未如此模糊混沌过,眼前这片生养他的村落,在灼人的热浪里跳跃,扭曲。
失去意识前的一刹,一阵舒心至极的凉意扑面而来,带着山林里湿润的水气,盖在他干涸的身体上,一个黑色的人影,手里牵着另一个人影,从远处不疾不徐地走来,他听有个男人在说话,说的是——
我来救你们。
“嘿!还傻愣着干啥,还不回去!”村长踢了走神的程爸一脚,“一会儿判官大人就要来了!”
程爸忙应承着,一溜小跑而去。
5.
在里屋睡得迷迷糊糊的钟小魁被程爸喊醒,说到时候开会了,你快去排队云云。
钟小魁马上站起来,精神百倍地说好,当然没忘了踮着脚。到底是什么人走路得踮着脚呢?!太怪了!
两人正要出门,程明追出来,把钟小魁拉到一边,小声问:“你以后还来么?”
“干吗?”鬼才想再来!他心里说。
“我想从现在开始攒钱,你不是说你做快递么,我想去外头看看。”程明认真说,“还有啊,带上我妈,她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特别不高兴。我想带她出去玩玩。”
“还说啥呀说!你赶紧去睡觉!”钟小魁还来不及回答,程爸就过来打断他们,大声喊程妈出来。
程妈慌慌张张从屋里跑出来,看着丈夫。
“愣啥,我先带这小哥去那边,你把门关好。”说完,他狠狠瞪了妻子一眼,“时间不早了!”
钟小魁被程爸扯出门去,走出几步去,他回头,看见程明站在家门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朝他摇手告别,旁边,程妈紧紧抓着儿子的另一只手,慢慢关上了大门。
“妈,我好困,先去睡了。”程明伸个懒腰,朝里头走去。
“好,去吧。”程妈挤出一个笑脸,目送儿子离开。
然后她走进厨房,拿起那把早已预备好的刀,朝儿子的睡房走去。
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不多时,程家大门被打开,程爸闪身进来,一进门,就看到程妈呆呆坐在儿子睡房外头的地上,身上全是血。
程爸咬一咬牙,朝她伸出手:“拿来!”
程妈木然地从怀里拿起一个用黑布包上的,约两尺长短的玩意儿,交到丈夫手里,喃喃:“不要这样了……以后都不要这样了……行吗?”
“你又在说啥疯话?这么些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程爸恼怒道。
“他在求我住手,他不停地喊妈妈,他说疼……”程妈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我受不了了!那是我们的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