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冻得脸都发紫了,亲爱的。”他搂紧她,“我不想让你为这破败的景象感到沮丧。明天早晨一打完几个电话我们就启程去沃尔比纳。你只要看见照在水潭旁边奶奶那棵罗望子树上的阳光,感觉就会改变。”
从博的肩头望过去,安娜贝尔看见阿尼尔正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望着他们。仪表盘绿色的指示灯光隐隐约约地照亮了他阴沉沉的脸。他思绪平静,孤孤单单,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沉默无语,仿佛被妖术迷住了一样,知道一些他们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整个考察期间,他似乎都被某种法术控制着,直到被解脱的那天,才能像别人一样无拘无束地说话。
他们爬进三菱越野车的驾驶室。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一缕银色的光顽强地抗拒着即将来临的黑暗,把天空“折弯”,宛如被黑夜的重力压弯的钢片一样。附近,被遗弃的住宅黑黝黝的轮廓,停车场上高高的泛光灯照明着的壳牌石油加油站,宛若黑暗中的一座孤岛。安娜贝尔倏然想起那位妇女的眼睛。“要是我们什么时候在沃尔比纳创建牧场,”她说,“这里就将变成我们自己居住的城镇。”
“科隆山。”博说出城镇的准确名称,就好像他相信自己有给这个城镇命名的权力,又好像它是他的夙敌,他来与它进行最后的清算。博启动发动机,然后驾车离开旅馆。
那时,安娜贝尔深信,博从来不打算对她解释什么,或者和她分享他内心深处的想法。毫无疑问,他像他的祖母那样,宁肯相信手势和沉默,也愿意谈心。那将是她不得不习惯的东西。但是她不知道,通过那种方式,她究竟能不能感受到她是他内心生活的一部分。谈心是她素有的习惯。谈心能使她恢复信心,而且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学会他们那种交流方式。她想起史蒂文和他那封文过饰非的长信。她没有读完那封信。它丝毫也不能改变她的想法。它上面倒是在谈心,但什么也谈不明白。她想到此刻他正在汤斯维尔。他给伊丽莎白打过电话了吗?他们也许会变成“盟友”。史蒂文和伊丽莎白。她突然意识到这种可能性。他们也许彻夜不眠,喝着葡萄酒,喋喋不休地谈心。史蒂文暂住在什么地方?伊丽莎白带他去泽米街了吗?伊丽莎白有钥匙,他们还可能一起在那幢房子里走来走去,边摸边看,交流看法。他们能看见什么?她在父母亲的卧室里留下什么能让他们心生疑窦、定睛细看的蛛丝马迹了吗?他们能看出她曾经和一个男人在那儿睡过觉吗?她把手放在博的膝盖上,注视着越过砂石时在前面跳动的前灯光斑和草丛。跟在后面的阿尼尔的卡车的灯光把三菱越野车大而朦胧的影子投射在他们的眼前。一轮金黄色的满月正从他们前面的山峦后面升起,从灌木林黑色的分界线上缓缓升起,把月光抛洒在寂寞的寒风劲吹的山野上。
博说:“我知道你正在想什么。”
“我正在想什么呢?”
“尽快赶到暖暖和和的炉火旁边,那就是你心里想的事情。”
他们驶到城镇后面一道低坡的顶点,一片碧水闯入他们的视野。
“湖泊!”安娜贝尔惊叫起来。
“一个旧水库,现在有输水管道通到城里。”
在俯瞰水库的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有一座装着檐板的纤维板、水泥结构的小村舍。这幢房子被包围在蓬乱的草木中间,孤零零,别具一格。
“到了!”博说,“姨妈梅的住宅。”他把车停在小屋前,然后关闭前灯。下面的水库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宛若这片干燥的原野上夜色中的幻境。古老的欧洲柳树下垂的柳枝轻拂水面,在风的吹动下,层层涟漪撞在拦水堤上碎裂开来,在暗淡的天空的映衬下,拦水坝的混凝土拱壁像很久以前某个古老帝国遗弃的要塞遗址。
博走下汽车,砰地关上车门,然后向后面走了几步,大声喊着,让阿尼尔带上牛排和香肠。他还让安娜贝尔从仪表盘下面拿来一把钳子。安娜贝尔走下汽车,把钳子递给他,然后站着看他用力打开院门。阿尼尔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他头上戴着风衣黑色的帽兜,胸前紧紧抱着一个装食物的纸箱。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他站得很近,肩膀挨着她的肩膀,好像在寒冷的傍晚希望有人和他做伴。安娜贝尔突然想,他的高深莫测是否仅仅因为他是个腼腆而孤独的年轻人,对自己的个头高大难为情,无法融入到他遇到的同龄人中去。
博说:“梅姨从来不用铁丝绑门!”他对着阵阵吹来的狂风,一边大声说,一边使劲剪断把铁门柱和木门闩绑在一起的铁丝。
“这一定是朱迪·霍利干的。无论什么事情,梅的儿子总想插上一手!”博用钳子猛地夹住最后一圈铁丝,然后用力把铁丝一截一截地剪断,把断头扔在旁边的马缨丹灌木里。他扯掉最后一截铁丝,然后使劲推开大门,大门里面长着茂密的刺果牛蒡。
博不耐烦地用力把院门向一边推去,好像他推开的是朱迪·霍利。他大步踏上通向正门的那条狭长的水泥小道。没有装饰的木门两边,各有一排装着百叶窗的窗户。百叶窗关闭着。博推推门,门锁着。他轻蔑地嘲笑道:“谁见过科隆山的土著人锁大门呢?”他转身向旁边吐了一口唾沫。
安娜贝尔和阿尼尔跟着他,绕道向后面走去。
那幢纤维板加水泥盖成的房子和另外一个只有一间屋子的装了房檐板的房子相连。这间朴实无华的小屋的门虽然没有上锁,但也像院门一样,用双股普通铁丝穿过门闩绑了起来。博剪断铁丝,把它扔在旁边的牛蒡草丛里,然后推开房门。
安娜贝尔和阿尼尔随后走过来,与狂风搏斗一番之后,他们并肩站在蓦然而至的寂静之中。安娜贝尔心中暗忖,又一处被遗弃的房屋!他们旅行的神秘意图也许惊动了昔日的鬼魂。
博说:“阿尼尔,你带手电来了吗?”
阿尼尔把纸箱放在地上,拿着手电站起来。他用手电筒在屋里四处照射。屋里没有家具。他们身旁的屋门左侧有一个火炉,对面墙前立着一个漆成绿色的食品橱柜,柜门敞开着,隔板上空空如也,好像有人在临走前做过一次最后的清查,确保不留任何有用的东西。火炉旁边的地板已经腐朽、磨穿。有人临走前把收集起来的垃圾塞在地板的破洞里。安娜贝尔发现一些旧报纸和一个打碎的玻璃相框。碎玻璃在阿尼尔的手电照射下闪闪发亮。屋子那边只有一扇窗户,花窗帘挂在折断的铁丝上,那是这个家唯一遗留下来的东西。帮助梅搬家的人把屋子打扫得真干净呀。
博转身走了出去。
博生火的时候,安娜贝尔和阿尼尔从三菱越野车和卡车上搬来行李和家用器具。安娜贝尔把土豆包在锡箔里,然后放在火焰中央。他们坐在火炉周围,一边看着炉里的火焰,一边等待土豆被烤熟。博默默抽着烟,谁也没有心思说话。狂风摇晃着破旧的厨房的木料,想把屋顶上松动的波纹铁皮掀走。闻到土豆的香味、断定土豆差不多烤熟的时候,博就扒开通红的煤块烤肉。安娜贝尔和博紧挨着盘腿坐在行李上,阿尼尔坐在塑料装货箱上,端着蓝色搪瓷盘吃晚餐。狂风劲吹,门碰得门梁砰然作响,谁也没去把门关牢。
安娜贝尔和阿尼尔洗完餐具,阿尼尔就向他们道了晚安,拿起手电从厨房向卡车走去。片刻之后,音乐响了起来,低音乐器和鼓声在夜晚的寒风中咚咚作响,像幽灵在什么仪式上的伴唱。安娜贝尔对阿尼尔第一次拜谒祖先发祥地的表现甚为诧异。难道他对这次拜谒无动于衷?可是倘若直接问他,似乎无视博未曾明言的原则,对他喜欢的风格麻木不仁,就会冒着在他们之间造成隔阂的危险。这不是理解的问题,而是容忍。她拿定主意听其自然。倘若雷尼奶奶活着,一定会劝她那么做。“你到了那儿,自然就知道你要去哪儿了。”这个夜晚,把他们带到这里的毕竟是雷尼奶奶。没有她,就可能没有“回归之举”。他们当中谁也没有,甚至博也没有回来过。
安娜贝尔走出厨房,在院子里高高的草丛中踩出一条小径去解手。她返回来时,博正盘腿坐在尚未打开的行李上。他一边望着炉火,一边抽烟,帽子扣在后脑勺上,双手紧紧抱着茶杯。他小心翼翼地活动着后背,满脸痛苦的表情。安娜贝尔问:“怎么了?”
“这儿疼。”他放下茶杯,举起手向后背指去,“对,就是那儿!”
安娜贝尔跪在他身边,伸手摸着他指的地方。
“对,就是那儿。”
“开了一路车,又在冷风里站了半天,背哪能不疼呢。”安娜贝尔说。话虽这么说,但她心里总归着急。他抽烟太凶,此刻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好像刚才用力拆除朱迪·霍利设下的一道道“障碍”伤了元气。安娜贝尔把他的帽子摘下来放在行李旁边,又从他的手指间取下忽明忽暗的香烟,放在火炉边。他像一个需要抚慰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跪在他面前,解开他的衬衣扣子,把衬衣从背上脱下来,然后再把衬衣的袖子从两条胳膊上脱下来。“面朝下趴在行李上。”她对他说。
“你要干什么?”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听话,博·雷尼,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她语气坚决地命令道。
博乖乖地趴下,安娜贝尔跪着跨在他的背上,在他的脖子、肩膀和背上推拿按摩起来。她手指的抚摸使他禁不住呻吟起来。“等你老了,我每天晚上给你按摩。”她说。他裸露的躯干、蜂蜜般金黄色的皮肤在火光映照下的纹理很清晰。她抚摸着他年轻时留下的伤疤。他已不再年轻。想到这里,她不禁一阵心悸,怀疑他们雄心勃勃的事业是不是起步太晚了,因为恢复沃尔比纳牧场的生产无疑需要年轻人才具有的体力。她决意要呵护他,使他避免影响他们未来的任何方面的虚弱,甚至又愉快地接受他的虚弱,让他保持健康的体魄。她把手指探及他凹陷的伤疤时,看到他疼得皱眉蹙额,不禁大笑起来。“好啦!”她说,“这对你有好处。”
安娜贝尔推拿完毕,就脱掉衣服在他身旁躺下。此时,厨房的炉火很暖和。她觉得博需要睡眠,就紧靠他躺着,感受他的体温、男人的气味和他的烟味儿。她能感觉出他心脏的跳动。她躺着倾听风声,阿尼尔音乐的咚咚声。一种强烈的震颤几乎持续了一分钟,在她的胸腔里,抑或在地球内部,然后声音变得很遥远,几乎听不见了,阿尼尔的鼓手仿佛乘风登上跨越天空的巨弧,陪伴神秘的寒星和先人去了。博开始打鼾,借助火光,安娜贝尔仔细地端详着他。他的眼睑微微颤动,身体扭曲,随着梦境的变化而放松。茫茫的梦境中,一个神秘的庞然大物耸立在他面前,向他打招呼。他拼命去抓那个擦肩而过的影子,想抓住它,和它搏斗,制服它。这时,他的手在颤抖。安娜贝尔悄声说:“我爱你,博·雷尼。”在她看来,由于众多琐事缠身,而他们一生中搞管理工作的时间又有限,因此,他们雄心勃勃的事业似乎很容易夭折。
安娜贝尔很难入睡,过了一会儿,索性仰面躺着,观望破裂的天花板下行将熄灭的炉火。她纳闷,她是否也将变成博那样的人。这种转变将完全是一场反对她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特征的战役。从小,父亲就鼓励她凡事都要问个水落石出。她似乎没有权利和义务从始至终那么做。不论在中学还是在大学,孜孜不倦地对事实和现象提出质疑,就是为了寻找不计其数的解释。那正是她职业的基础,一切职业的基础。倘若她接受雷尼奶奶和博的肢体语言和沉默,那将违背自己文化中最核心的质询准则。
炉火已经烧成一片发红的余烬。她知道自己睡不着了。为了避免吵醒博,她悄悄地从毯子下面挪出身子,然后把短上衣披在肩上。她盘腿坐在行李上,旁边是炉火余烬映照下的博熟睡的身影。从窗口射入的月光洒在没有任何装饰的木墙和房梁上。阿尼尔的音乐在深夜里咚咚作响。此刻,博熟睡在她身边,不再打鼾,仿佛悄悄把他移到另一个地方,他的身子也不会动弹一下。她俯身吻他的前额。他的皮肤冰凉,没有被她的嘴唇扰动。她意识到他进入了梦乡。梦乡的神秘和无意识状态把我们的渴望和恐惧以幻觉的形式呈现在茫茫梦境里。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梦来自我们内心的深处。在梦中,我们的偶像在低声细语。安娜贝尔向炉前的地面俯下身去,拿起一根棍子,拨弄炉火的余烬。她仿佛看见在卡尔顿家里自己书房的书架上的书籍:哈里德·帕克和沃梅尔的著作,代尔菲·迪德玛和克拉罗斯的著作。希腊人玄妙深奥的圣坛。他们也使用古代的手势语言和沉默。手势语言由于无法表达错综复杂的意思和双关语而渐渐开始改变。手势语言对世界不再有用,它逐渐失掉言语的意义而寄存于蕴藏着无限激情的沉默空间,以逃避书面文本的苛刻要求。她想:要是我们能够分享我们爱着的人的梦境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