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灭烛怜1
奉召五年五月初六,一早张公公就到了章华宫,他来不是为我通风报信 ,更不是来责备小舒子,而是带来了景华的圣旨。在圣旨上我犯了七出之“妒”。“妒”可乱家,为人善妒,秉性不良,虐待宫婢,字字铿锵,言句多铎,但唯一赦免我的是并未将我休了回家,而是念及太后的面子,苏家三朝为官的情分让我留在章华宫禁足三个月,罚抄金刚经,孝经各一百份并罚奉三个月。我领旨谢恩后,张公公扶我起身,并未刻意疏远我,而是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娘娘勿怪皇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许皇上是有苦衷的,您的为人奴才明白。惜月给您添了诸多麻烦,今日,老奴想带她走,您看?”
“去吧,即使在我章华宫,我也不会怪罪她。各为其主嘛。”我淡淡的说道并命小舒子唤惜月收拾东西。可没想到不大一会儿惜月竟然跑到我的内堂上下跪求怜。
“娘娘,我不走,求娘娘您饶了我这次,既然您也知道各为其主不再怪我,那么就让奴才伺候您一辈子吧,娘娘你对奴才的好,奴才都记得。”
“都记得?你还害我们娘娘!”小舒子厉声道。
“皇上早知道端王爷对娘娘您有情,可是却没有实据,婉贵妃答应奴婢可以提早离宫并赐我良田十亩,银钱百两,我一时就鬼迷了心窍,幸好皇上昨天并未过问茶的事,娘娘您若不计前嫌,就还让我在章华宫当差吧。”惜月满脸清泪,好不让人心疼。
“我看你是没完成婉贵妃的目的,得不到钱财,又怕他日报复,才赖着章华宫不走的吧。”小舒子轻蔑的说着。
“别说了!小舒子心直口快,有得罪公公的地方,公公别往心里去。”我对一旁尴尬的张公公说道。然后转身看向惜月说道:“你和你伯伯去吧,他定将保你周全的。”然后我回身从自己的腕上取下一个白玉镯递于她的手上:“跟着我没甚么好,今天皇上设计禁了我的足,明日就可能设下更大的局要了我的命!你青春大好年华愿意为我陪葬吗?若能出得宫去就好好的找个人嫁了吧,你的女红做的好,何愁没有生计!念及多月的主仆情意,本宫不会怪你。”
谢恩后张公公便拉着惜月转身离开,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倍感沧桑。
进得内殿,我看着睡在床上的铃兰,坐于床边的小几上。素兰在一旁伺候着,看见我进来并未说话。
“惜月走了。”我淡淡的说道,然后回望素兰:“素兰姐姐,你想走吗?”
素兰听后马上跪于地上“奴婢惶恐。”
“素兰姐姐,今天我害了铃兰,不保他日也会害了你和小舒子。我曾答应过你等你离宫之时赐予你良田,消除你奴籍对吧。”
“娘娘,素兰不走。”
“姐姐,你今年有二十五岁了吧。”
“娘娘,素兰不走。”
我的眼泪从眼角中流出,看着素兰的脸也渐渐模糊起来。
“是我害了你们。”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情绪,素兰站起身将我揽在怀里,我的哭声混着素兰的眼泪,怎是一句情难自禁就能了得。我的心到底在承受着什么?爱人的仇恨与欺骗,姑母的不耻和荒诞,家族的荣辱和安危……是啊,我终究是景华心底的一根刺,不关风月,恐诉衷肠。用尽一生的隐忍也换不来你的一句爱恋。
午时已过,我正于内殿和素兰为铃兰擦身,小舒子就匆匆来报说太后驾到。我将布巾递于素兰,便和小舒子迎了出去。
一进厅堂就看见太后娘娘坐于主座之上,表情严肃。我走过去请安,并让小舒子奉茶。
“哀家哪有心思喝茶!禁足这麽大的事,你们没有一个通报哀家!是哀家老了,不行了,设在你章华宫的耳目没有一个通传的!”她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
恐怕我章华宫的耳目都由景华收买了吧,我淡淡的说道:“是我关了宫门,不让宫婢们出门,怕惊扰了您的凤驾,毕竟是小事一桩。”我到现在还在为景华开脱,即使他的刀马上就要架在我们苏家的脖子上了,我也不愿意让姑母知道实情。一个女人终生的隐忍不过是让他的儿子没有烦恼,能够稳坐龙椅,瞻仰天下,鱼跃夫人没有保护好景华,那么就由我来做吧。我对他终究是恨不起来,终究是我的姑母先负于他。
“小事?禁足三个月是小事!景华说你犯了七出之妒,虐打宫婢,私设刑罚,洛惜啊,你太让哀家失望!打宫婢是小事,杀宫婢也不足挂齿,可是你让皇上看见就是不对!这偌大深宫哪里没有冤死的魂魄,皇上虽说是小题大作了,但你也要注意你的言行才是。”
“太后教训的是。”我低头淡淡的说道。
“那名宫婢呢?哀家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货色,竟敢惑主!”太后突然询问起铃兰,想必她并不知道全部的内情。
“死了。”我说道
“死了也罢了,洛惜啊,你毕竟还年轻,有些事要能够压住,别再让人捉住短处。”
“洛惜谨记太后教诲。”
“这次就算了,你要好好的,别上了火,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姑母走了。这是纳兰给你熬的百合莲子羹,你自己慢慢喝吧。”
待太后走后,我仿佛虚脱了一般,小舒子慌忙将我扶进内殿,坐于软榻上。我已经一夜未眠了。
“给我一杯苦丁茶吧。”
“娘娘,铃兰由我和素兰姐姐守着,您睡一会吧,等醒了再喝茶吧。”
我回身看向幔帐里的铃兰,点点头,我是该休息一下,我不能跨掉。
奉召五年七月初七。我已经禁足两个月了。
辰时我坐在圆桌边绣着龙袍,从被禁足的那天开始我就在绣着这件龙袍。下的每一针都好像是最后的一针,只希望能够有时间绣好它,哪怕不爱,也在死后给景华一个念想。希望他能够忘却对我苏家的恨。
“娘娘,你看小舒子给你折的莲花,正好酿今年的荷花茶呢。”我抬头看向铃兰,她的脸好了很多,但是左半边脸上却落下一处不小的疤痕,幸好没有伤及眼睛。我每每看见她的脸颊心都会生生的疼痛,不禁摸着她的伤疤,可这小妮子却含笑对我说:“这回没人再认出我是当年的那一个铃兰,只是一个也叫铃兰的浣衣局的小丫头了罢了。”我点点头,眼睛的泪好似已经流干了,怎么也没有流出一滴来。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等伤养好了,我想法子送你出宫吧。”
“如今我这副样子,出宫能干什么?娘娘要是嫌弃了,我这就死去。”
“铃兰,我现在走在刀刃上,又怎能再害了你呢?”
“娘娘就是不想要我了。”铃兰扭头不再看我,我也不再说话,看着那支荷花在她手里被捏的粉碎,花汁孕在她刚刚置办的新衣上。我回首继续干着手中的绣活,一阵沉默。
午膳时,素兰做了一条红烧鱼,凉拌了几个小菜,我们便围坐与桌前,不分主仆,只论情谊,除了铃兰我们都喝了一点酒,然后听小舒子用民间的小调唱起词来: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还有晴。
我默默的摇摇头,苦苦的一笑。徒生的一片相思情,怎知寄错了人,妄断一生的苦楚呢。然后我醉了,恍惚中看见了景华轻轻的将我抱起,我傻傻的笑自己的痴念,景华怎么可能来看我呢?我是一个身犯七出之妒的罪人,“哈哈哈”不禁笑出了声,然后沉沉的睡去。
当我再次醒来时,只有素兰在我的身边,饮下一碗解酒汤我的头也清凉了很多。
“几时了?”我问素兰
“戌时了,娘娘睡了好久呢。”素兰轻轻地说着。
“小舒子和铃兰呢?你们吃过晚膳了吗?”
“铃兰走了。”
“什么?”
“下午皇上来时,将铃兰带走了,听说是出宫放生了。以前的罪过不再追究。”
“皇上能这么轻易的放过铃兰?”
“是皇后娘娘您求的啊,您忘了吗?”
我摇摇头,原来他真的来过,我真的求过,我只是以为是一场梦而已。算了,若他真的保住铃兰不死也不枉我与他夫妻一场,总算能了了我的心愿。
“娘娘,也许皇上对你不能忘情,要不然今天何苦抱着您落泪。”素兰说道。
“抱着我落泪?”我摇摇头“那又怎么样呢?箭已经离弦,我只是早晚要射杀的猎物罢了,若他心里有我,我也知足了。”我走下床,站在窗边,举手打开窗户,微风送来,清爽无比,看着窗外依稀可见的星星,心中踌躇异常,我只有任人鱼肉的份了,景华的爱与不爱都只是我心中的甘于不甘,没有意义了,既然已经决定成为他报复的牺牲品又何苦计较他的爱与不爱?清风荡漾,心似死水一潭而已。
奉召五年八月初二
清晨,我将一早铺在宣纸上晾干的荷花茶慢慢的扫进瓷罐里,阵阵的荷花香扑鼻而来。与往年一样,我将盐浸的梅子捞出盛于罐中,吩咐小舒子将其分别送到慈安殿和尚书房。是啊,即使我现在仍然在禁足,也应该完成我作为媳妇的本分,也许这是我最后一年为皇上和太后腌梅子,酿荷花茶了。扶着墨色的瓷罐,我嘱咐小舒子一定要小心,并且还笑着对他说:“一会回来时,到小厨房和我们一起做桂花糕。”看着小舒子的背影我不禁含了微笑,他最喜欢吃素兰做的桂花糕了,今天我要亲自做一做,看他能否尝的出来。
巳时已到,小舒子一去就是半个时辰,桌上的桂花糕都凉了,我回头看向素兰问道:“小舒子这厮,跑到哪里去了,答应回来和咱们一起做糕的,可如今糕都凉了,人却仍没有踪影。”
“娘娘不用担心,宫里太监宫女一块玩牌的事也不少,小舒子都陪咱们待了这许多日子了,也许出去上哪玩去了也未尝不可啊。”
“平日里倒是对他贪玩的事略有耳闻,可这终究是违背宫规的事,素兰,以后有空劝劝他也好。”我静静的说道。
“娘娘,劝到是劝过,可是这宫中寂寞如斯,又哪有情净的地方,哪个不是拿赌来消磨时间啊,哪是一个劝字了得。再说哪个主子不是对玩牌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又有谁真正管过。”
我淡淡的摇摇头,在这偌大的宫中做主子的有做主子的苦,做奴才的有做奴才的苦啊。我又何尝不是对玩牌的事得过且过呢。
午时已过,小舒子还未回来。我只当他出去玩牌未归,可是对于识大统的他也未免太没有规矩了。我手里抄着金刚经,不经意的问问素兰:“还差多少份?”
“娘娘的经书都抄多了,我早已经将抄好的孝经,金刚经送到太后那去了。”
“是嘛,真是不知不觉啊。”我轻轻的放下毛笔,看着眼前的这方金丝砚发愣。砚台是奉华三年时南疆进贡的贡品,还是奉华皇帝赏与我父亲的,进宫时父亲惜我爱砚便将其作为嫁妆带入宫中,闻着金丝砚的墨香,我好想我的父亲母亲,还有祖母,嫂嫂和小侄女,甚至还有在北疆的哥哥。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娘娘,尚书房的郭公公觐见。”门房的一个小宫人前来禀告。她的话将我拉回现实。我看像这名宫人好奇的问道:“郭公公来干什么?说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只是在殿外候着呢。”
“让他在厅堂等我吧。”我慢慢的起身,抚了抚衣袖裙摆,便向厅堂走去。
当我坐在主座上时,郭公公便急急的跪下。“启禀皇后娘娘,从今儿个起,奴才小郭子就是您的贴身内侍,皇上刚刚做的指派,让奴才伺候好皇后娘娘。”
“那小舒子调到哪里去了?”我不禁的问跪在地上的小郭子,心里不禁一丝担忧。
“难道娘娘您还不知道吗?上午小舒子和尚衣局,御膳房,司珍坊的几个小太监在桃园里玩牌,正被游园的皇上和玉妃看见,所以一并都置了罪。”
“置的什么罪?”我慌忙的问道。因为我知道私自赌博,私设赌局在宫里犯的皆是死罪,可是还是希望皇上能够网开一面。
“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