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鲤坐在操场上发呆。
他最近已经不去榕树林了。没有了亨利的榕树林,还有什么意思?
旋风队的集中训练一周只有三次,所以,他有的是时间发呆。
最近妈妈也不常出差了。本来妈妈不出差对李小鲤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总算有人给他做饭洗衣服了,总算不再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里了,但是——天下的事情就怕这个“但是”——但是事情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这个变化就是李小鲤坐在操场上发呆的原因。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世界会变。他曾经那么坚定地认为他和妈妈会永远在一起,就他们两个人,不会有另一个人掺和进来,他们会像天和地那么长久。他以为妈妈永远都不会老,天空永远都那么蓝,他永远都不会长大,家里永远都不会再有第三个人。可是,他想错了。
世界是会变的。
因为,最近妈妈变了。对于李小鲤来说,妈妈变了,世界就变了。
他从来没有想到妈妈会变成那样,他从来没有想到,妈妈会不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他正在恍恍惚惚地胡乱想着,远远地看见何其亮背着书包跑了过来,胸前还挂着他那台新买的尼康D5。最近何其亮像发了疯,突然着了魔似的迷上了摄影,不仅缠着他爸买了一台新的尼康D5,还买了一台新DV,上课时还老是偷偷地把相机带到学校,说是要搞什么摄影创作。不过,对这样一个老是“阵发性抽风”的人,李小鲤一贯的态度是置之不理,顺其自然,因为何其亮发疯的周期非常短,像暴风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般来说总会在两周之内自生自灭,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周的时间。可是这回两周都过去了,何其亮还没有自生自灭的迹象,他整天乐此不疲地举着相机对着天空、校园、同学、花花草草一阵猛拍,热烈痴迷得让人吃惊。李小鲤从来没见过他对哪件事情有这么大劲头。
看见他过来,李小鲤转过身去。他现在可不想见任何人。哪怕是何其亮。
可是何其亮还是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把一纸条递到他面前,大声说:“给你,这是我的博客地址,没事就上一下吧!”
“我宁愿上厕所,也不愿意上你的博客!”李小鲤没好气地说。
何其亮碰了一鼻子灰,却不生气:“你又怎么啦?你老这么拒绝新生事物,一定会掉在时代屁股后头的!”
“我?我拒绝新生事物?”李小鲤指着自己的鼻子。
“那当然,你既不打电子游戏,也不上网,菜得不能再菜了,简直就是始前恐龙,连‘灭绝师太’都比你时尚,她都有网名了。”
“灭绝师太”是他们私下里给班主任郑老师取的外号,只要一提起郑老师,五一班除了云铃子、汪丁丁、白晶晶等少数几个备受老师宠爱的幸运儿以外,所有的人都会顿感头痛无比。郑老师是他们小学五年以来见过的最严厉、最恐怖的老师,所以获得了这么一个名震江湖的外号。据说这个外号让其他班的同学暗自庆幸,想必没人想遇到郑老师这样恐怖的老师吧。
不过,后来马波波又给“灭绝师太”取了个“城管”的外号,大家认为这个新外号既现代又形象,马上普及开来,“城管”很快就深入人心,“灭绝师太”已经很少有人再用了。
“‘灭绝师太’有网名了?”李小鲤摇头,“我不信,她那个人,简直比我爷爷研究的那些汉代竹简还要古板,她会有网名?你别瞎吹了。”
“没瞎吹,是真的!”何其亮说,“是云铃子告诉我的,郑老师还在QQ上和她聊天呢,她的网名叫‘我本温柔’!”
“老天爷!”李小鲤叫起来,这三个字是他的口头禅,他大笑着说,“她叫‘我本温柔’,那我就应该叫‘我很脆弱’了!”
“所以说,‘我本温柔’都上网了,那我何其亮怎么能落后?你不知道我对时尚一直是‘快三秒’吗?来,拿着!我现在天天写博客,网名叫‘DV蛙’,欢迎光临本人的‘蛙声一片’!”
“‘蛙声一片’?那不吵死人了?我不去!”
“去嘛!求你了!写博客没人看,那还写来干什么?你不知道博客都是想让人看才写的吗?那我还不如记日记!给点爱心嘛,去看一看吧,我告诉你,博客这个东西就是浪费自己和朋友的时间的最好工具!这句话是我爸爸说的!”
李小鲤瞪大眼睛:“那你还让我上?”
“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呢!”何其亮理直气壮,“是朋友就该同甘共苦嘛!来吧,上吧!再说了,我的内容很值得一看,我天天都换新帖子!真的!”
“天天换?你什么时候变成作家了?咦,看样子我最好离你远点儿!”
“错!”何其亮举起手里的相机,“你以为我像他们那样光写些自恋狂的文字?整天把中国字弄得眼泪巴巴哭兮兮的?我才不呢!我不写字,我只上照片和DV短片!我要用我的镜头表达真实的生活,我的镜头就是我的笔!”
“哦,那你不是‘博客’,是‘播客’!”
“又错!我才没那么多时间天天在网上‘播’呢,我只是贴照片而已。对了。自古英雄出什么来着?”
“出少年。”李小鲤帮他填空。
“对。我要做一个少年‘卡帕’!”他得意地说。
“什么‘卡帕’?”李小鲤有些犯糊涂。
“又不明白了吧?”何其亮叹了口气,“说你读书少你还不服气,连鼎鼎大名的‘卡帕’都不知道,也太没文化了!”
李小鲤老老实实地说:“我还真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卡帕是二战时期最著名的摄影记者!我爸爸给我讲了他的故事,太动人了!卡帕有一句名言,他说:‘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炮火还不够近。’你听听!你听听!这才是男子汉呢!好酷啊!他现在是我的偶像!我爸爸说了,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从小立志,长大后才能有出息!”
“我记得你已经立过不少志了。”李小鲤说。
“可这回不一样!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我将来的理想是当一名伟大的战地记者,就像卡帕那样的,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出生入死、建功立业!天哪,那将是多么动人、多么伟大呀!”何其亮陶醉地闭上眼,好像已经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摸爬滚打。
李小鲤没精打采地背上书包站起来:“好了好了,你一个人玩儿去吧,我现在头疼,不能陪你发疯。我走了。”
“你又怎么啦?”何其亮追上来,仍旧喋喋不休,“你出什么事了?怎么老是提不起精神?你是不是病了?”
“我没病!你才有病呢!”李小鲤没好气地。
“得!”何其亮抱怨着,“自从风中子转学走了以后你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老是这样叽叽歪歪,一幅不待见人的样子!哦,难道就风中子是你的朋友,我就不是你的朋友么?”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小鲤只好停下脚步问道:“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你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咱们俩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穿一条屁股上印着小熊脚丫子的短内裤,对不对?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何其亮!”李小鲤羞红了脸,转头看看,还好,看台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咆哮起来:“你非要说那些事吗?”
“为什么不能说?”何其亮也挺着脖子:“我就看不惯你要死要活的样子!你说,不就是一个风中子吗?你什么时候为了我这样难过过?敢情我不是你朋友,风中子才是!我——我讨厌你!”
李小鲤低下头,两个人都瞪着对方,过了一会儿,李小鲤说:“好了,对不起,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这件事情,对你和对我,感觉不一样……风中子他,风中子他并不只是风中子,他还是……对于我来说,他还是,他还是……”李小鲤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他说不下去了,眼皮耷拉着,使劲地揪着头发,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来望着何其亮,大声说:“你不是我,你不懂的!”
何其亮拍拍屁股:“对,你老是说我不懂,我是不懂!谁知道你那脑袋瓜儿里都在想些什么呀?你只知道你难过,你就不想想别人难不难过……怪不得就连郑老师都说,她搞不懂你!她永远搞不懂你!李小鲤是五年级一班最让人搞不懂的学生!郑老师都搞不懂你,我就更搞不懂你了!”
“我……”李小鲤垂着头说,“对不起,风中子走了,他走得那么突然,我——我没有思想准备……我每天都看着他的桌子,我知道他走了,看着他坐过的座位,我知道他曾经来过……我也提醒过自己,风中子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为什么每回都是我碰上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是别人?先是爸爸,现在是风中子……阿亮,我……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干吗每次都找上我?”
李小鲤靠在网球架上,朝着天空叫嚷着,突然又顺着立柱滑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何其亮呆住了,愣了一会儿,走过去踢踢他的脚,小声地:“喂,别这样啦!你哭了?”见李小鲤不回答,何其亮又嗫嗫嚅嚅地说:“对不起,是我心里不高兴,你老记着风中子,把我都搞忘了,所以才……对不起……你快起来吧,一会儿被其他同学看见你还哭鼻子多丢脸啊。”
李小鲤用手背擦擦眼睛,站起来背过身去:“我……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忍不住……我爸爸说过,当你实在憋不住的时候,也可以哭的……”
何其亮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走到操场边的一棵梧桐树下,靠在树上,何其亮又唠叨起来:“好了好了,别再提那风中子了,我——其实我想说的是……像咱们俩这样的开裆裤友谊——这是我妈妈的话——咱们俩可是从幼儿园就一起玩到大的铁哥们儿,有什么话不好说的?我特烦你的就是这一点,你老把事情闷在心里,老是一个人在旁边发呆,有什么难事儿也不肯跟我说一声,我最不喜欢了!真的!你知道吗,你这样让我很难受,觉得自己特没用,因为我不能让你高兴起来!我连朋友的忙都帮不上!看着他难过,我还像个白痴……李小鲤,我可不要当这样的朋友!”
李小鲤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半天才开口说:“阿亮,我没想到这些……我以为,这都是我自己的事儿,别人不会关心的……对不起!”
“看看,我没说错吧?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怎么会是‘别人’呢?我是何其亮呀,是你的朋友呀!而且不光是我,包括徐茫茫,吴昊天,他们都那么关心你,可你……那么,告诉我吧,这段时间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
李小鲤坐了下来:“其实,也没什么。”
何其亮也在他身边坐下来,两个人一起遥望着远方,夕阳在天边散发出炫丽的光芒,灿烂地染红了半个天空。一群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飞回家去了。
李小鲤说:“其实,这件事情迟早会发生的,我也知道,小姨对我讲过……可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就来了……”
“到底什么事呀?”
“我妈妈,我妈妈……”李小鲤回过头来对何其亮笑了一下,“我妈她……她有新朋友了……”
“啊?”何其亮瞪大眼睛,“你妈妈有新朋友?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李小鲤吞吞吐吐地,“意思就是说……我妈妈昨天晚上跟我说了,她想给我找一个新爸爸……”
“我的天!”这回轮到何其亮叫起来了。
“以前……”李小鲤说,“以前,我妈妈曾经对我说过,她会一辈子陪着我,爱我,只有我们两个人……自从我爸爸出事以后,妈妈和我一起都那么多年了,我们生活得很好,我以为这就是妈妈说的‘永远’,可是……”他突然回过头来,直直地望着何其亮,问道:“阿亮,你告诉我,为什么大人们都爱说‘永远’?为什么他们自己又不一直都‘永远’?他们为什么要说谎?你告诉我,‘永远’是什么东西?‘永远’到底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