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难空。即便你入了空门,面对青灯,背对着一切世俗,但是你心里也未必是一个空阔的天地。佛门如海,慈航无尽,普度众生,若真是一个空门,那就与众生无缘,须知众生的心里那是什么都有的,一个空浮的海承载不了那么多东西。“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这是以净为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此物,何处染尘埃。”这是以空为净。多少人打坐吃斋,参禅悟道,一生苦对青灯,但俗念难了,六根难净,只得望空而叹。一个人活于尘世,一生中多少平庸的情仇,多少无谓的烦恼,多少世俗的纷争,大到战争与阶级,小到“食色,性也”,一息尚存,人世难舍,死而无憾的事究竟少一些。郑板桥先生“一官归去来,三绝诗书画”,算是想得开的人,但是为生计想也得将自己的画“和葱和蒜卖街头”,遇着靳秋田那样颇有心计索画的人也一时性起“不索我画偏要画”,吃了人家的狗肉,老老实实地给人家画了一幅画,还博人一笑,可见人心要空之难。
唐代大诗人王维是一个奇特的人,这不仅是他亦诗亦画,还由于他亦官亦隐亦居士,一辈子是个富贵人,这在中国文学史上大约是唯一的。他的多半生是在中唐的兴盛中度过的,少年时大约斗酒新丰,系马垂柳,算是个富贵人家子弟的活法。开元中,张九龄执掌朝政,他还写诗自陈,很有进取心,并曾奉使出塞。只是在他的晚年经历了安史之乱,安禄山还把他囚禁了一些日子,这是他晚年生活的一大转折,从此他遁入空门,参禅悟道,不过他到死也还是朝廷的命官。
也许他大半生过得顺利的原因,他的诗里不见李白那种“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愤懑,也不见刘禹锡那种“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悲凉,当然也没有杜甫诗里那种深深的痛苦感。他的诗里有过“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缠绵亲情,也有“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离别愁肠,也有过“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的豪兴,还有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辽阔和苍凉。但是让人久久不忘却是他的那个“空”字。可以说在中国所有的诗人里没有哪一个诗人比他更多地用过这个字。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是空到了极致状态。“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是静到了极致状态。“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把人也置于这种朦朦胧胧、缥缥缈缈的意境之中。最叫人难忘的是“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这真是把空静的感觉写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当然不是诗的全部意义,还有诗背后的那一颗空阔的诗心。
一个人对自然的感受,对情趣的审美,能达到一个纯净的境界,那就得先把你的心淘空。借用佛家的话来说是:“空则气量广大,空则能容天地江河,山川草木”,这是一种超凡脱俗的“空”,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境界。“叶公好龙”是对世俗的屈服,“支公好鹤”是对世俗的超越,当你的心里被功利塞得满满的,生活本身就成了一个充满烦恼的苦海。王维做了一辈子的官,晚年还被安禄山囚禁,算是身在世俗中的。从他的前半生看来,他也并非不去追逐功名,但是一个人最终不被这种东西所累,该放弃的时候就洒洒脱脱地放弃,面对青山绿水,将自己的诗心与自然之心交汇相融,这实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与王维相比的也许有苏轼,苏轼吃尽官场的苦头之后,也说“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当然还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像王维那样对空山新雨有着那样细腻而超然的感受。
空心对人,这大约是最难的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秀才人情纸半张”,恐怕在现代是行不通了。王维晚年居住在辋川山中,写信邀朋友裴迪一聚。信中写道:“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倏出水,白鸥矫翼,露湿春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傥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如今若是这样子邀朋友一聚,大概是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