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忠岳
从田园到大海，从大海到田园
我的灵魂始终徘徊往复
没有一霎平安
直到现在，我也仍不明白
睡在床上或睡在船上，怎样更安全？
葬身土地或葬身大海，哪个更体面？
这是张中海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所作《爱，在田园》的诗句，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命题。不管怎么说，诗人在当今世上也算“混迹”了一个甲子还多的时日了，对此两难命题却依然无解。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从其诗作中探寻到他的心理情绪和求索过程。试把他至今为止的人生一划两段：其前一段，生活不离家乡；后一段，离开家乡讨生活。在这前后两段时空中，诗人所处的现实环境迥异，因此对这一命题的思考取向也就很不一样。假设我们把田园和大海（即都市）设为正负两极，诗人的思虑则是游离于这两极之间的一个受吸引的物体，如同他在诗中多次写到的那头驴子，面对两堆草难以选择那样。我们可以观察到，在前一段时空中，诗人身在田园，思绪却是向着大海一极漂移；而后一段时空中，他身在都市，思绪又向着田园一极回摆了。诗人的身与心往往是分离的，反向而行。这当然是一个简单化的图示方式，在实际生活中诗人所处的两地的自然、人文环境是多样杂陈并动态地演化着的，诗人自身思想情绪也非静止如初，而是时刻受着来自各方的思潮影响不断波动发生着裂变，其中碰撞砥砺如水石相搏，这才有这本诗集中的诗，用来记录和演绎这一繁复的人生过程及心灵轨迹。
中海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从农村走上诗坛的，是个地道的农民，是村里的民办教师。正如他在1988年12月于四川文艺出版社所出诗集《田园的忧郁》后记中所说，“土埋泥没尘封三十四载，牛耕笔耕舌耕集于一身”。正是这样一个身份，使他能够在时代的春雷炸响之前，就先已强烈地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沉闷和闷雷终至天边，终于奔突在路上了的欣喜若狂，又由于他诗中浓郁的土腥和汗咸，这就使他的诗作完全有别于同期的泛泛歌吟和图解政策的平庸之作，从而在当时呼唤新风的诗坛很快脱颖而出。
在当时诗坛还一窝蜂热衷“宣传性”诗歌时，他就写出一批面对新变化，一代农民所产生新的精神追求、新的焦虑的《六月雨》组诗；随即又把思维的触角伸到乡俗深处，写出有乡土文化积淀的《大地组诗》；至八十年代后期，又有从再现生活转入所谓自我表现之内心挖掘的《田园的忧郁》。这就使他的诗歌创作，在当时诗歌领域，特别是乡土领域，成为一个“异数”。但作为新时期的农民和初出茅庐的诗歌作者，他并不满足，物质上不满足，精神上更不满足。这种新的不满足，诗人在《小窗》一诗中有更意味深长的表达。他用被“泥坯”封了“一春一冬”的窗子来隐喻变革前的农村风貌，现在这扇窗子打开了。在打开的小窗前数星星的姐弟俩，他们面对的已不仅是农家小院之上巴掌大的天空，更有乡村以外的无边世界，“这是一扇很小很小的窗子/今晚，展现出一片很大很大的天空”。既是写实又是象征，既是自我又是时代。年轻人呵，包括已不再年轻的整整一代人，哪一个又不是企望自己飞向大海，从已知世界扑往未知世界，满怀希望地期待一个面向黄土的泥腿子，或市井街头推着货郎车到处转悠也只赚了个吆喝的《二道贩子》，一跃而为出没浪涛的弄潮儿。
于是“为了一个不可及的幻想，我开始一次漫长的漂泊”（《疲倦》）。“却不知我正把自己置一生死关头/为一个万劫不复的诱惑/一条路走到黑”（《背道而驰》）。诗人从老家临朐到胜利油田所在的黄河三角洲，又从三角洲东营游荡至省会泉城，从体制外到体制内，从国事到家事，从舞文弄墨到钱眼里翻跟头……来回折腾，与其说是为更好的生活而奋斗，不如说是释放体内多余的荷尔蒙。结果呢？结果还不是一样！差别就是“睡在床上”还是“睡在船上”。所以，面对《传言》，诗人只能苦笑。“都说张中海下海了/哪里是海？其实是湾，泥塘”，“都说张中海挣钱去了/不是挣钱，是讨饭”，“都说张中海发达了/发达的是形而上，钱又值几个钱？”无可奈何，所谓“下海”的诗人只能自嘲，只能调侃地把自己和奥巴马相比，和总统干着一样的活，都是：
把自己思想装进别人脑袋
把别人钞票装进自家腰包
这应是天下所有难事中最难之事。“譬如面对此一保险柜，有钱无钱谁能晓得”当奥巴马还在犹疑徘徊，张中海却说时迟那时快，手起锤落，整整一个流氓无产者的潇洒！甚至还居高临下，对奥巴马产生了理解和同情：“选民的水平决定总统的水平呵”。如果选民没有那个水平，那总统就只能降低、再降低自己的飞行高度了？（《张中海与奥巴马》）个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知，难以为外人道也。
“这是一扇注定的命运之门/……你终于进入，才发现不是你要的样子”（《中年书》）。事与愿违，还得干；正道“斜道”，都得走。为此，只能“把自己分裂开来”（《一切》）。说什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当今世界能够做到达则独善其身，就实属难能可贵了，穷才考虑兼济天下。张中海由园至海，乃从儒家起始，而以道家作结。他终于领悟到“地球是宇宙的过客，人是地球的过客”（《总有一天》），“红尘滚滚，虚无中来，又奔虚无而去”（《背道而驰》）。正是哲学拯救了他的心灵，正是诗神让他重回精神的家园，而诗与哲学本来就是不能分割的一体。
我和田园有过盟约，而我却一再背弃
我对都市一千次咒诅，却离不开他
这是诗人内心无法解开的纠结。不过，离不开都市的是肉身；与田园的盟约则永远镌在内心。距离拉不断，岁月磨不掉。失去方识珍贵，离开才知依恋。诗人在心中似乎哀哀乞唤，“田园，我的神明；田园，我的爱/我可以遗弃你，可不允许你遗弃我”（《没有月色的夜晚》）。“如来世再生/我还甘心情愿，做土地的儿子/我还俯首帖耳，做田园的情人”（《钟爱》）。当然，此时此刻，诗人心中的田园已非现实的家乡，现实的家乡亦非原有的乡土。它是记忆中的，又是想象中的，亦真亦幻，远则有近则无，它是一个梦，甚至是白日梦，而梦只有在沉湎沉醉时才会出现。
较之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的诗，《混迹与自白》少了些隽永和田园诗意，多了一份闯荡红尘的自嘲与反讽，以及由此经历而生发的人生体验及哲学思考。在现实生活中有多少这样与生我养我的家乡“背道而驰”，与自己向往的理想人生“背道而驰”的“地球的过客”？那就请把这本田园忏悔录当作一面镜子，照一照自己，是否自己看重的东西真有价值？是否也把应该视为生命的人、事、物给轻易地遗弃了？
2005年9月于山师大
导师
导师并非就是先哲样子
坐伦敦大不列颠图书馆，著惊世骇俗之作
并非站在高坡上，挥手指方向
或布百家讲坛，从前五百年预测
后五百年历史之走向
导师就是这么一个人
只是在你发烧时，把手贴向你额头
在天黑，在你怎么也打不起精神的时候
端一碗饭，站在门口
喊着你的乳名
叫你回家吃饭
只是把纤纤细指伸进你蓬乱的长发
拔鬓角那根早生的华发
只是用柔柔小指
抹去你眼角的眼屎
只是在你出远门的时候
把叠得方正的手帕装进你胸兜
睡熟的时候
扳过那臭脚
剪去嚣张的趾甲
只是在你沉入无忧之乡的时候
看着你，以默默的目光
为你搓洗沾满污迹的身子
导师就是这样一个
平凡的人
让所有好为人师者
失去重量
英雄
英雄立如松，坐如钟
英雄目光如炬，鞘中宝剑凝结寒气
英雄一餐饮十八碗米酒，食半匹牛肉
英雄从发黄的线装书走下
树杏黄旗聚天下好汉
如此英雄不是我的英雄
我的英雄无半点草莽气
经常是三顿饭不吃（只喝一碗清水）
手无缚鸡之力
一刮风就要倒
病病歪歪
偶尔发威，也还是惊世妩媚
远远走来，远不曾望闻问切
英雄一眼看穿我衣冠楚楚，病入膏肓
不由分说，英雄放倒我于路边
强行手术
纤纤细指做剪，凛凛目光做锯
开刀
放血
生撕硬扯
活脱脱摘下陈年病变
残忍
凶狠
不施半剂麻醉
看你翻滚，呼号，生不如死
看终置你于死地
才静蹲一旁，露两颗洁白牙齿
笑
微笑
放声浪笑
于放声浪笑中英雄颠仆倒地
手脚发直，口吐白沫——
英雄并非刀枪不入
英雄被病毒侵染
奄奄一息
英雄就是这样，以命换命
英雄就是这样。我的英雄
乃一柔弱女子
情敌
情敌之于现代，已没有
古代之英武
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
一只白手套扔过来
不是你死
就是我活
情敌相会于现代
是在都市一家咖啡会所
情敌与情敌相对而坐
眼睛刚一瞥
就早发现
对方是自己寻了多年而未曾寻见的
情人
于是，化干戈为玉帛
化决一雌雄为握手言欢
化敌为友
化咖啡为六十度老烧
酒杯刚举起
溅起的火星
把前襟和衣袖
已烧满窟窿
酒逢知己千杯少呵
酒至酣处
话更投机
情敌与情敌
从统一的对立，走向
对立的统一
都感谢这杯中物
都说自己杯子是水
对方杯子才是酒
越过中间地带
夺对方的杯子
扭作一团
难解难分
向往
当流浪成为一种病
成为时装，在街上流行的时候
我向往一种世俗的生活
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
一个劈柴烧热的炕头
三亩园圃，年年新韭
两头牛，把奔命的生活拉回田园的节奏
脱去冠冕堂皇的伪装
在一口口衔泥垒起的小窝里
我终于原形毕露（没人嫌弃我的丑陋）
像山顶洞人或蓝田猿人
把权力交给女人，交给母系氏族
谢天谢地，我终于恢复原始共产主义所赋予的
男人的自由
山洞里闷了，也照常带一群犊子做一游荡
同样的囚徒，又锁于一副枷锁之下
谁也不愿再为鸡毛蒜皮，锱铢必较
为功名利禄，大动干戈
阳光照进格子窗
小小一隅，也照样尘灰浮动
我天性混沌，自然难脱红尘
眼里只有女人孩子
满脑子里只是油盐酱醋柴
也许你指责我从此堕落
可由上进到堕落，于我
是一种怎样的历史性转折呵！
背道而驰
火车碰撞，飞机失事
此一年代，此一世纪
人们都忙，匆匆忙忙
眼里，总盯着些什么
手里，总抓着些什么
脚下，总追赶些什么
绕地球徒步
长江漂流
或黄河飞渡（自行车飞渡！）
声名，早已从褒奖反串为贬义
爱情，简化至性与纸币
可以没钱，但不可以不做出努力
可以不做坏事，不可以无所事事
静默于这一座高山之上
看脚下人流如织，如蚁
不正如上苍冥冥中看我
红尘滚滚，虚无中来，又奔虚无而去
真事似的，不舍各自的理由和意义
远离喧哗与骚动，远离擂台
远离掌声和鲜花
我背道而驰
走向我的独旅
匆忙的人呵
你只知道我半途而废，从此销声匿迹
却不知我正把自己置一生死关头
为一个万劫不复的诱惑
一条路走到黑
圣火在荒原点燃
一炬圣火，在这座荒原点燃的时候
我的电话正接通我的村庄
越过千山万水
我与故乡的母亲通话
我问母亲，饭吃了没有
母亲嘱我，天冷别冻着
碗里的饭
身上的衣
地里的庄稼
我们说的都是家长里短
絮叨半天，没说一件重大事情
而在五百米开外，荒原都市偌大体育场上
圣火正从市长手上接过
彩旗猎猎，信鸽飞向高空
万千民众，为铜号而激动
为一个民族的梦想而鼓舞
各路英杰，一棒棒把圣火传向远方
我守着通向故乡的热线
对于慷慨激昂的场面充耳不闻
作为一名公民，未必就是好公民
可于此时此刻的我，还有什么
能比故乡的炊烟
更天长地久！
非分之想
——仿郝湘臻老师口气给恋爱中的男女一个提示
当我凭空生出这么一个念头并准备把这个念头付诸实施的时候，我是多么沾沾自喜——事先就赚了一把似的，为这稍嫌下流的非分之想报以狡黠的一笑。
那幽香的名为皂的舒肤佳，那乳汁一样白的洗面奶、洗发露，不是物质而是精神呵。正如你不经意的一个目光，一个微笑，就洗去我疲惫，抚平我折皱，你给我的同样是精神而非物质。在一天的开始或结束，在整装重新面对这个世界或卸妆独守一隅的时候，在只属于你个人的私密空间，我的使者——那皂、那奶、那露——不辱使命，对你实施全覆盖的侵略与渗透——那是我的殖民地、我的新大陆啊，从高峰起伏的边界到一马平川的原野，从青草丰茂的山泉到两峡相夹的河流，从缕缕细发到两腋双趾，随高就低，从上到下，无一不得到我永不餍足的无微不至的爱抚，而你只感到舒服受用，没有戒心，不明就里。
相反，那所谓贵所谓重的那挂在项颈上的链子和石头，那戴在腕子上的镯和耳垂上的环，又怎么能与之比拟——那是纯粹的物质，是劫匪的绑票！即便它也往往披之以感情或精神的外衣，那也是枷锁与镣铐！让你不堪重负，直至失去自由，沦为囚徒！
而我这并非刻意的非物质的物质，只能让你更纯洁，更清爽，更迷离，更容光焕发！并且无论授与受，都使自己免去如羞涩之囊或心怀忐忑一类心理之困。
瞬时顺势，无臭无痕……
这就更免去了一个阶段过往之后，是留下一点什么作为念想还是抛之不及的烦恼。
羚羊挂角。不由得想起中国文字的最高境界，真个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呵！
外省的爱情
自从你第一次跟我来到我们小庄
全村人都像魔怔了一样
那嘴唇像裤腰、裤腰又像面盆的
左邻右舍
平素厚道本分，这回就尖酸刻薄起来
见了我就咬耳朵
那光屁股一块长大的伙伴则一下子
同仇敌忾
恨不能生吃了我，早有三生世仇似的
一个个不共戴天
他们未曾讨论就达成的共识是——
越漂亮越美女越容易受骗
一支鲜花，怎么就插到牛粪上！
如果不计较乡亲的恶毒，只看问题实质
他们的话也没错。至少他们已惊羡
你的美丽
对于我，这也就够了
但他们哪里知道
鲜花不插在牛粪上
难道还插到玻璃瓶，插到花盆里？
而牛粪，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最新研究成果
具氮、磷、钾等十七种营养物质
也只有牛粪，才是鲜花非一时惊艳
而一世鲜活的土壤！
乡邻们耿耿于怀倒也步调一致
在我们山里，从来也都是这样
一家人有事，全村人帮忙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你未来的公公
那山村的酋长
已召集三次村民组长会议
还在广播喇叭里反复动员——
男女老少齐上阵
誓叫“旮旯”变个样
村街上的路灯，青年们已爬上爬下
擦拭了三遍
临街的土墙，也都粉刷一新
大街小巷，扫得都照出人影
还决定请三套戏班
爱翻跟头的，有宋江武校
爱看吕戏的，有《小二黑结婚》
爱听京腔的，有《智取威虎山》
——为了迎接北京奥运会
全村人都乐和乐和——
假公济私，理由可谓冠冕堂皇
只气得我娘——你未来的婆婆一个劲儿地嘟囔
娶我时还没见你这么急呢
崽娶媳妇，你疯个什么狂！
站在这山高皇帝远不通汽车仅通驴车
名字叫“旮旯”的山村村头
我翘首仰望你远去的背影
仰望我灵魂的远方
只等那一天良辰吉日，倾国倾城，万人空巷
你小鸟依人，款款而来
男女老少，争看我的新娘！
于你掌握之外
云游四方
淘金或者狩猎
如手持金箍棒的行者
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
也还在你的掌心
掌与掌相击
一把乱纹又有了前世烙印
高山流水
仇敌抑或知音
纵横错综
这一辈子注定难逃自己织的罗网
三条线演绎一生命运
一条线拴两只蚂蚱
纵有壮士断腕的决绝
也终不能跟自己做一个了断
翻手为云
覆手为雨
掌一握就是爱情、家庭、性命
手一松就是越不过的
关隘，爬不出的陷阱
九九八十一难生死由你
我又何处去搬救兵何处取得真经
无可奈何
我只能举手缴械
驾云而去，策马而回
金箍棒插于门前，生成一棵苞谷
风中唱歌
你又略施小计，阉了我的命根，再逼迫当男人
纵又生出三头六臂
我也只能沿掌纹所引，再一次走向逃离
于你掌握之外
仍在掌握之中
黑马
远离马群
远离鞍鞯和老骥的槽枥
黑马来到这儿
独自行走
深黑的暗夜
它曾让我搂着脖子诉说心事
它的长尾
扫疼过我的脊背
而今，只漫不经心地垂下
偶尔拂打一下
路边的秋草
乌云压城，暮色合闭
有清风摇动树梢
蝉叫了一声——
那一声霹雳，一触即发
却最终没有劈将下来
黑马眸子转动
明亮的眸子只转动一下
随即又黯淡下去
沉默的黑马，无言的黑马
你的无言使我慰藉
又使我不堪重负
一棵树
一棵树心不在焉地立在荒原上
它没有苦也没有乐地立在荒原上
风，刮弯了它的腰
刮弯了就再直起来
风里雨里，它不动声色地立在荒原上
一棵树立在荒原上
没有抱负，也不怀使命
它不知自己是荒原唯一的风景
也不知自己正被脚下那一片小草仰望
它立在荒原上
只在炎午摇曳一片湿润的阴凉
一棵树立在荒原上
没有垂拜大地，也不知感恩阳光
它立在荒原上
像其他任何地方一棵树那样
荒原没有树
它才成为一棵树
它立在荒原上
往下扎根，往上伸叶
它立在荒原上
只是立着
死了，也还是立着
立在荒原上
鱼纹陶罐
出身秋收冬藏的耕读人家，陶罐
与锅碗瓢盆和平共处
与米汤、井拔凉水、藿香、黄连同甘共苦
从来都是不动声色，冷暖自知
代代相传，岁岁平安
铁铸的大锅锔了再锔
洋铁桶漏了又补
唯有陶罐
静默依然，饱满依然
赤膊光脊的汉子酩酊依然
虽然，浑身上下都是薄弱环节
正如最昂贵的必炒作于市
而唯一的，才藏民间
而民间，早已人心不古——
鱼纹的陶罐
木讷的陶罐
它从来不知自己，身价连城
也不知命运于此刻，已置它于倒悬
兄弟阋于墙，父子交恶
面对攻城略地的滚滚狼烟，它
只忆起远古初年……赤脚女子
……汲水……泉……
入土为安？随遇而安？
这泥土与烈火、日月与风烟的出产
从此内忧外患
却浑然不觉
火盆
火盆炙手可热
火盆彻夜不眠
火盆的火随朋友谈兴高涨或低落
热烈，却不气焰嚣张
内敛，也仍暖意融融
火盆不信《陋室铭》
拥火而坐的不是鸿儒，是浪荡儿
像一截截原木劈成的干柴
像燃烧着劈柴的陶盆
粗糙而不考究
也更不精致，却
耐烧
一年三百六十五里路薪火不绝
火盆不爆裂
三月不续添
摸摸也还暖手
正如火盆在火种就在
有时只需轻轻一拨
或趴下身子侧头一吹
茅棚就一下子亮起来
岁月静好，土墙朴拙
薪火不属于烽火一族
烽火连天，毕竟以血点燃
金蛇狂舞，也只属于霹雳雷电
在这大山深处，陌路歧处
煦煦而燃的薪火只属于雪落无声的冬夜
属于焐熟的土豆、煮沸的地瓜干老烧
属于偶尔一声见惯不惊的狼嗥
属于漂泊的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