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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赵家堂

“咿咿呀——”孙振文开始练嗓的时候天还没亮。

那个时候,马传旗正好从孙家林地往外走。

马传旗向来对风水喜爱并憎恨,就像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家林里栽下的树永远活不了,而孙家的林地松树柏树柳树之类越长越黑、越长越威严。他努力地想弄明白老天爷什么时候睁眼,什么时候闭眼,希望老天爷能在睁眼时给他家的堂屋里洒下三尺阳光,闭眼的时候让别人的老屋进风漏雨。

眼见着孙家班靠着祖孙几代人咿哩哇啦的唱,日子越来越发达兴旺,马传旗从头到脚不舒服,天天如怀揣着一只刺猬。他买了几斤香油果子,跑到后辛大队的石老道家,想从他那里讨一个浇灭孙家风水、让其家破人亡的方子。

马传旗还没进屋,石老道的一只黑色茶碗便从屋里飞了出来,碎成一地的粗粝粉末。马传旗硬着头皮进屋,一句话没说,就被老道说着害人必害己的话训了一顿,然后被一拂尘撵出院门。马传旗总觉得那条软软的拂尘上有一种法力,有一股冷冷的气硬生生地顶在他的后背上。出门时猛地一个趔趄,左右腿的不平衡差点让他摔倒。该着马传旗的主意能得逞,回来路上遇到一出游僧人,禁不住马传旗的软缠硬磨,耳语几句,马传旗便在当夜子时,将一把利剑和一盆狗血埋到了孙云福祖坟的主脉上。

临走,马传旗便出浑身的力气,吐几口唾沫,然后脱下裤子,从容地拉下一堆屎,又抽动了几下鼻子,似乎在闻着升腾起的屎臭,再慢慢踱回T地上睡觉。

然后他就听到了孙振文练嗓的声音,从汶河深处传到耳朵深处,声音透着汶河冬水的冰冷。

马传旗猛然想起游僧告诉自己的咒语,“令亡者亡,令昌者昌”。这是啥意思?马传旗的头皮蒙了一下,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他使劲把头半是摇半是甩地转了两圈,又用力地抓了一把头发,仍然感觉有一顶瓜皮帽子扣在头上,像是孙悟空被念了佛咒的紧箍。白此以后,“令亡者亡,令昌者昌”这八个字,也成了马传旗一生中需要时不时拿出来品一下的魔咒,像他终生离不开的舌头,饭前饭后总要咂上几咂。以至几十年后,他仍然要从这句话里,为孙家的所有结局寻找正当的理由,并像在小孩头上找白发一样,找到自己家兴旺发达的风水和运势。

工地上,那些新红旗和旧红旗喧哗,大石头和小坷垃拥抱,冬眠的虫子在洞穴中做着温暖的梦,几百个窝棚像麸皮和地瓜面掺和起来做成的窝窝头,在北风中干裂出一道道口子,神情落寞地趴着。有的窝棚被偷懒的社员搭得低矮,像没出笼屉便瘪了下去的包子,又像是五十八岁老女人的乳房。

孙云福低头从窝棚里出来,迎着依然睡意惺忪的太阳,向河滩上那些像蚂蚁一样默不作声匆匆忙碌的社员走去。太阳的光夹着无数根针,从前方直刺过来,让孙云福的眼一时有些不适应。

马传旗远远地看到孙云福,故意躲开。但目光却穿过一个个的身影,有意无意地瞥向孙云福。

“书记大人,俺得给你提个意见。咱这工地上的伙食也太差了吧。奶奶的,一天三顿地瓜面窝窝头,吃得肠子堵成了擀面杖,拉个屎得把脸憋紫,快要憋出血来了。屎橛子硬邦邦的,连狗都不吃。再不改善改善伙食,人累不死,也得让这窝窝头憋屈死。咱大队的粮食不是放卫星了吗?还是全公社最大的卫星。放卫星的粮食拿出一点吃呗?还有上边补助的鱼啊肉的,肯定都让那些做饭的偷吃了,你得管管。”三晃荡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摇摇晃晃地追上孙云福,说。三晃荡把耷拉着舌头的棉帽子抓在手里,头上似乎冒出汗来,身上的棉袄松松垮垮,怀里几乎能盛得下半个猪仔。

“谁给你说的上面补助了鱼啊肉的?”“地球上的人都知道。”三晃荡瞪大了双眼。

孙云福看见临时茅坑前排了一大队人,有捂肚子的,有蹲在地上的,有跺着脚来回转圈的。总有人憋不住,转到低矮的窝棚后边解决问题。空气中弥散的味道,有着烂地瓜被充分发酵的邪恶,像酒厂里倒掉的酒糟。

“三晃荡,你就一个给地球搔背的,别成天价把地球挂在嘴上。你知道这地球是圆的还是方的?姓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才把猪尾巴从嘴里拿出来几天,刚刚不淌咧咧了就开始多管闲事?”孙云福一大早就感觉自己心情不错,脸上的笑挤在阳光的照耀下,荡起了波,便不真不假地跟三晃荡开玩笑,“三儿,你爹给你们兄弟仨起的名字,大梁二柱三晃荡,只有你这名字最好,有文化,听着就像是坐了八抬大轿。什么名字什么人样,你啊,就该着一辈子有吃没喝地瞎晃荡。”“哎哎孙书记,你这不是骂人吗?你说,咱这几年丰产不丰收,牛×吹上天。可怜这几百号的平头老百姓,咱一个一个地数,奶奶的,哪个不是人不是人牲口不像牲口的?春天吃得不如耕地的牛,夏天吃得赶不上辗场的驴,秋天比不上野地里撒欢的兔子,冬天眼瞅着那些追肥的猪,猪吃一口料,人动一下嘴,馋得啊,啧啧。好不容易有个战山河的T地,不就是盼着个吃顿好饭、吃顿饱饭吗?这可倒好,奶奶的,连点油腥都见不着。你看你看,俺这衣服都被吹牛×吹得成麻袋了。俺自己呢,快成麻秆了。这做屋梁的大树长成葫芦秧,怨谁啊?这模样还咋着找个媳妇啊?”三晃荡比比画画,一会儿掰掰手指头,一会儿极力地把棉袄大襟往外扯,让孙云福觉得像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你成天抓耳挠腮的,就是想找媳妇?头发都被你抓没了。就你这样满脸头发、满头是脸的丑样,哪家的闺女和你搞对象,手里都得拿块砖。不过,我听说兽医站刚来了一个,长得挺俊俏,就是黑了点。要不,叔给你放会儿假,你去见一面?”三晃荡满脸络腮胡子,头发却极少,孙云福才这样笑话他。

“奶奶的,只要不是黑母猪,见就见。”三晃荡头一抬,下巴甩得老高,一脸的无所畏惧。

“我看你小子就是欠教育。劳动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事,有饭吃,有活干,这才像国家的主人。你要高兴得像一个真正的贫下中农,物质可以贫穷,精神得高尚点。年纪轻轻的,一定要有建设社会主义国家的自豪感。”“大叔,俺自豪着呢,可自豪了。只是眼下这肚皮瘪,肠子饿,嘴巴馋,治不好啊。”三晃荡拍拍自己的肚皮,厚厚的棉袄拍下去,鼓出一阵阵噗噗声。

“小王八羔子,别在这儿耍贫嘴了。快去干活。”孙云福弯腰拾起一块坷垃,举过头顶,做出要砸三晃荡的样子。三晃荡夸张地哎哟着,屁股收收着,一只手捂着补了厚厚一叠补丁的棉裤跑开。孙云福把坷垃丢在地上,一上一下地拍拍手上的土。

从五点多吹响哨子叫起社员们上工,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了。社员们的衣服覆上一层薄薄的霜,淡淡地白着。这种能冻死鬼的天气,已经好多年没有经历过了。孙云福把手捂到嘴上,往手心里哈着热气,心里想,社员们这样忙活着身上感觉不会太冷,还能凑合,如果坐下来静静地待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里,他们会冻成什么样子?谁有那样的耐心烦听会社书记的训话?他们不骂娘才怪。

包队干部樊大香特别告诉孙云福,公社书记郭敬连是训话,不是讲话,训话是要批评人的。县里对整个埕城公社今年冬天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不满意,县委书记在全县农村工作大会上,狠狠地点了埕城公社的名,据说还骂了娘。

被点名骂娘让公社书记丢了面子,也让孙云福心怀愧疚。他觉得自己领导下的赵家堂大队,一定还有许多做得不好的地方,没有给公社撑上门面。

以前的赵家堂,只要是上面安排的T作,没有一样不是跑在全公社最前面的。

只有今年冬季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进度确实是慢了些。别说上级批评,就连孙云福白己,也感觉有些对不住领导。孙云福暗地里为自己寻找借口,谁让公社今年安排了那么多的T程呢?谁让这天两天连着阴天,阴天连着半阴天呢?但借口归借口,工程进度慢总得想些法子。他不知道社员们能不能理解自己的苦衷,会不会认为他没有人情味。队里今天给这个拔红旗,明天给那个插白旗,搞得人心惶惶,社员们生怕自己哪天弄个落后分子,和“地富反坏右”一起挨批斗。毕竟是整个公社的工程,还有包队干部在工地督着,孙云福相信社员们能够理解他的苦衷。

这工地上的伙食,确实也该改善一下了。孙云福想起三晃荡的话,慢慢品来又觉得有些道理,再战天斗地改造山河,总不能饿着肚子吧。

孙云福把手搭在眼眶上,四处寻找樊大香的影子。孙云福想和她商量,这两天能不能从公社食品站调点肉来,还有,能不能在建完大孔扬水站干渠之后,让社员们回家休息两天,然后再集中开挖月牙河水库的引汶干渠。手棚之下,孙云福看见女人们的长发从脏兮兮的围巾里钻出来,将凛冽的北风撕成一缕一缕。那些倦累得几乎飘不动的长发,或委屈得如即将融化的雪,满含着近乎绝望的泪水;或刚烈如坚厚的冰,享受着能够刺穿心脏以及与天斗与地斗的力量和快乐。那些头发的气息搅撩着男人们的欲望,把他们带着火的目光从这个女人的裤腿移到那个女人的胯间,那火里分明写着似水柔情,落下去的目光便软了,软得像膨胀着的棉花糖,然后再化成心里的痒。那些窝棚,在这一刻,竟成了最理想的媾和之地。窝棚上的秫秸叶子,没风时像用久了的粗布腰带,有风时便被吹得不停翻转,如同天堂使女的长袖,百媚丛生,并时不时地把各种欲念,从这个男人的裆下,移送到那个女人的怀中,那些打着招呼的二嫂、大妹子之类,不自觉间多了些喘息和颤抖。那些冻得比铁还硬的土层,震裂了男男女女的虎口,从裂口处渗出的血散发出的腥味,总让人浮想联翩。那些挖出的沟渠,则如抽在土地后背上鞭子的痕迹,写满了男男女女的渴望和委屈。男人的放声大笑,成了抵御欲望的最好武器,遮挡着羞红的尴尬和涌动不止的心事。

“社员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一会儿公社郭书记要来看望大家,和大家一起收听元旦社论。郭书记说,1958年是我们国家的成就之年,要让大家分享成功的喜悦。他还特意安排了孙家班,给大家表演节目,为大家鼓劲加油。大家喜欢看吗?”樊大香站在离孙云福不远的地方,拿着手持喇叭给社员们喊话。

樊大香的短发费力地长向耳朵,身材又短又胖,这也让她的声音具有了如同埋了千年的铁锈般的穿透力。她似乎是被没有方向的旋风旋到工地上来的,话音便带了些尖厉的哨声,还有沙尘的味道,声音再旋进扩音器,那尖尖的尘土味便被放大了无数倍,变成吱吱啦啦的响。樊大香穿一双宽口布鞋,是时下最常见的一种。但她的宽口布鞋,口是被花布包边的,这也是她与别人的宽口布鞋不一样的地方。她面对着并不凌厉的北风站立,双腿叉开,两脚呈外八字。她努力让自己站得像一个男人,或者凯旋的战士。

樊大香旁边,是努力站直身子的大队民兵连长马传旗,沾满土、灰和油污的军大衣之下,是褪去颜色的军装,军帽的舌头软塌塌地耷拉下来,像长疮的驴舌头伸在黑黑的牙齿之外,并且破了毛边。马传旗低着的头和弯着的腰,都倾向樊大香一侧。孙云福看得出来,马传旗的木制右腿已经插到脚下松软的泥土里,他的身子往右侧倾斜得很厉害。如果不是发现不对劲儿的樊大香推他一把,马传旗一定会砸到樊大香的身上,或者干脆就像一块打瞎的一刀礼,滚进路旁的深沟。

马传旗看到孙云福打眼罩的样子,对旁边的樊大香说:“樊大姐,你说猴子遮上眼罩就能变成人?”樊大香扭过头,“哦”了一声,没弄明白马传旗想说什么:“咱私下里你可以这样叫我,守着社员绝对不能这样喊。”“这我知道。”马传旗应道。

孙云福不喜欢,甚至说是从心底里厌恶马传旗。两人的不对付整个大队的人都一清二楚,也成了村人们私下谈笑的话题,自然是骂马传旗的多,夸孙云福的多。日子久了,整个大队明里暗里就分成了两派,甚至还有个中间派,也开始有不怕多事的人为孙马二人的事,互相指责对骂,甚至大打出手。

但有一点孙云福不得不佩服,那就是马传旗的腿白膝盖以下被炸断之后,他把一截榆木打磨成和小腿同样长度的假肢,用麻绳绑在大腿上练习走路。马传旗把旧疤磨成新伤,把榆木由白色染成红色,伤口处结出厚厚的茧子,直到最后走路和正常人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这种咬牙宁死的彪劲,是一般人学不来的。孙云福想起带着孩子们练习木偶戏的场景,小小的人子拿不了一个小时,几个孩子就喊累叫苦,这让他很生气。幸亏现在大队里的事太多,教孩子们木偶戏的活便留给了父亲和弟弟。如果再教这些孩子,他会拿马传旗的忍劲说事。孙云福想,把马传旗里里外外扒十八层皮,能够发现的,或许也就只有这一个优点。

马传旗也不喜欢孙云福。不只是不喜欢他,对他一家子都不喜欢。玩木偶的戏班子,就是玩杂耍的,人不了流,连戏子都不如。如果真的穷根溯源,说白了就是要饭的,破破烂烂的木偶,加上讨好主人似的摇摆着身子唱上几句,就是为了讨一口饭吃,和去邻居家偷吃的饿狗没什么差别。马传旗曾经给街坊们说过这话,就有好事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孙家班老爷子孙培山。孙老爷子捻着胡子白顾笑,然后把刚刚点上的一烟袋锅子烟,紧一下慢一下地敲在自己的鞋底上把烟丝全部磕出来。但这话激怒了孙云福的弟弟孙云禄,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跑到马传旗家里把他痛打一顿。这一打没有打出服气,却打出了仇恨,两家从此横眉冷对,见了面气就不打一处来。尤其是马传旗当了民兵连长之后,他四处扬言要灭掉孙家班。一次醉酒之后,马传旗借着酒胆,真的扛着公社发的三八大盖,一路怒骂着冲到孙家,枪口顶在了孙云禄的额头上:“你不口口声声地说,有种就放马过来吗?你不是要灭了我吗?

你灭了我试试!老子手里的枪可不认人。老子扛过枪打过仗,枪底下的恶鬼冤魂多了去了,还怕你这个小毛贼?老子不但要杀了你,还要杀绝你们孙家班,我要让你们孙家绝后。你儿子孙振武,还有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孙振文,一个都不留下。”枪栓上膛,啪啪啪响。如果不是樊大香赶到,真有可能闹出人命。孙云福将此事告到公社书记郭敬连那儿,要求公社必须给马传旗处分,

否则他这个大队书记就不干了。郭敬连碍于马传旗是从朝鲜战场上退下来的复员军人,对他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真遇到事也必须考虑他战斗英雄的名号,不能处分太重。所以他两头和稀泥,只给了马传旗一个警告处分。孙云福不服气,再次找到郭敬连:“他是从朝鲜战场上退下来的军人不假,可他哪里有半点解放军的风范?解放军和老百姓是什么关系?鱼水关系。他算什么?

说到底他就是土匪。他解放前在葛石蟠龙山上,和宁义山一起打家劫舍,策划过茂义庄事件,他手上还有八路军的人命。公社是不是也要查查?如果公社不查,我把这事向上级反映反映行不?”郭敬连答道:“历史的定论是他成了抗美援朝的英雄,谁还有胆量再把他弄成土匪?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

你虽然不是宰相,可你是大队书记,装几只鱼鳖虾蟹总是可以的吧?民兵连长也是大队里的干部,你书记要能容得下有不同意见的同志。这毕竟只是人民内部矛盾嘛。”“他当过土匪,也能算人民内部矛盾?”“可他现在不是土匪了,他是你赵家堂大队的民兵连长。如果他有什么问题,最先追究的应该是你的责任,是你管教无方。”孙云福领教了郭敬连无理争三分的本事,再也无话可说,此事算是画了个句号。

但白此之后,马传旗和孙家的矛盾更加公开,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马传旗死命地巴结包队干部樊大香,跟在她屁股后面寸步不离,像掐不了奶水的孩子。这让村里很多人看不起,也让孙云福更多了些鄙视。如果不是郭书记一再与他谈话,让孙云福无论如何要从长远看、从大局看,告诉他公社党委是相信他、支持他的,他真的想撂挑子了。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球离谁都能转,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大队书记。但不知为何,郭敬连偏偏相中了他。

孙家班在周围几个县,是出了名的木偶戏班,逢年过节和有点名气的大集,孙家班总要被请来请去,演上几天大戏。孙家班一直口碑很好,很关键的一点,就是孙家班的仗义疏财。演戏挣来的钱不置地,不买房,常常被用来接济有灾有难的亲戚邻居,有酒喝酒,有肉吃肉,千金散尽,并且不用偿还。孙家的日子过得像流水,不讲大富大贵,只求细水长流,因此也成了大队里穷得最有底气的人家。孙家班的穷,有骨气,有豪迈之气,这也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孙云福做大队书记,让全大队的人服气。他没有任何私心地对待每一个社员,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大队书记就欺负、为难任何一个人,也为孙家博得了更好的名声。孙家班的好越传越远,县里的文教组几次来到赵家堂进行调研,赞扬他们的高风亮节,同时也对孙家班进行全面的、彻底的社会主义改造,要求他们不能再像一个草台班子,随意到各个大队演戏挣钱挣粮,要做普通社员,靠演戏挣T分。县委书记郑直还亲自在调研报告上做出批示,要在文化艺术界推广孙家班的德和艺,传承孙家班的精神和骨气。

文教组的同志还告诉孙老爷子,县委书记郑大胡子非常喜欢看木偶戏,尤其喜欢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说这出戏揭露了所有的虚三套,讲明了一个道理,世界上任何事,就是要靠打才能打出真相来。每次看这出戏的时候,郑大胡子不是放声大笑,就是皱起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县委书记喜欢,就等于整个县都喜欢,孙家班也便成了在全县T地四处巡演的慰问演出班子,身价和地位随之更高。但好多人并不清楚,县委书记郑直与孙家班还有更深的渊源。

孙云福作为孙家的长子,无论从长相到唱腔,都是天生的唱家子,曾经被父亲孙培山寄予厚望。公社成立后,公社书记郭敬连多次到家里找老爷子,一定要让孙云福放下手艺,做大队书记,要为更多的大众服务,为人民服务。

郭敬连还上纲上线地说,这是对党和群众的感情问题,是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立场问题。老爷子一声长叹,摇头,挥着手,让孙云福到了大队院办公。

二儿子孙云禄,演和唱的能力比孙云福差得太远。老爷子苦心经营,让他以武生立身,总算能将就过去。更多木偶戏的技巧、精髓,孙云禄无法深刻领会。长孙孙振文天分极高,听过的戏一遍不忘,孙培山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孙子身上。孙振文十二岁时已经能唱一百多出戏,京剧豫剧梆子戏无所不通,更能根据场景不同,对木偶的动作、唱词做些更精到、更妥帖的修改和变化。

孙振文清秀的眉目,瘦削的脸庞,白皙的皮肤,让人觉得他就是一个女娃,尤其是尚未变声的音调,唱悲剧如泣如啼,让观者动容,闻者悲情;演喜剧则俏皮幽默,让人快意欢声,陡生怜爱。

孙振文小小年纪,却极能吃苦。为了锻炼孙振文手指的灵活度,孙培山老爷子可谓费尽心机。每到冬天,他都会让孙振文站在大汶河边或者是自家院子里,手里托着一块厚厚的冰,让他不停地旋转。为了不让手指冻僵,孙振文的五个手指不能有一丝停顿。直到依靠手指的温度,把一块冰全部融化掉,孙振文练指的功课才算结束。这也让孙振文的手指,练就了无影手般的灵巧。除了爷爷的功课,孙振文还白创了一种锻炼手指的办法。他将六根十公分左右的木棍,扣成一个圆盘,只要起床就在手里捻,上下左右,抛接旋转,如同变魔术一般。孙振文把这一看似玩具的东西,叫作旋转魔盘,教给孙家班的每一个学员。孙振文带头练习,逐渐形成了习惯,手里没有这个魔盘,就感觉少了什么东西。

孙振文依靠自己的聪慧和勤奋,成了孙家班的台柱子,这让当父亲的孙云福如同抱着个蜜罐子,总是不自觉地哼起小调。

男人女人相,是天生的富贵相。

外来的看相人这样说,村里的先生赵泰山这样说,孙家班的老掌门孙培山也是这样说。

孙云福走近樊大香的时候,见她正指挥社员用木板搭建一个简易的主席台。作为包队干部,这种事完全可以让孙云福去安排。但樊大香对大队里的好多事,都是亲力亲为,并且喜欢表态,经常在别人做完之后,孙云福才知道,让他显得非常被动。公社书记郭敬连经常在公开场合表扬樊大香工作态度积极,私下里却又一遍遍地提醒她,要注意角色,把握分寸,深浅有度,别让基层的同志不好开展T作。樊大香对这种提醒,就像是汶河里的鱼,也就记那么几秒钟的T夫,然后便一次次回味深浅有度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公社书记留下的一盘荤菜。更重要的是,民兵连长马传旗需要樊大香这么干,他要扛起包队干部这面大旗,做一些利队利己的事,或者不利队只利己的事。

虽然忙得屁颠屁颠的,马传旗却在人前人后出尽了风头,赚足了面子,心里便快乐得很。

孙云福喜欢看樊大香骂人的样子。每次骂人的时候,樊大香总是掐紧了肥肥的裤腰,身上所有的肉都绷紧,然后在前胸的三十厘米处,右手猛地往左手上一拍,双脚借势跳起,第一次跳大约只有五公分,然后是十公分,然后是五公分,然后又是十公分,最后一次要跳到三十公分以上。樊大香常常是越跳越有节奏感,嗓门也越来越大,指着社员的手指,离对方的鼻尖也越来越近,似乎非要把人家长长的鼻涕逼出来。然后便是最后的结束语:“操你娘的,死去吧。”孙云福想起这样的情境,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笑。他走近樊大香:“樊干部,你知道马和驴配,生么?”“骡子嘛,这谁不知道?”樊大香一脸不屑,“这大清早的,眼上的眵目糊还没弄干净,你怎么就想起问这么下流的问题?”“下流吗?哪儿往下流了?”孙云福嘿嘿笑着,这笑声反而多了些味道,“你没看现在的社员,都像是发情的牲口吗?你刚才说的对,是骡子。骡子是杂种。那骡子和骡子配,生什么?”樊大香一头雾水,摇摇头。

“我再问你个简单的问题,三个口的马是几岁?”樊大香不知道孙云福到底想说什么,眼皮子吧嗒吧嗒,眼珠子转来转去。

“长齐口你总知道是多大吧?”孙云福不依不饶。

“孙书记,你到底想说啥吧?别在这儿给我兜圈子。”樊大香有点不耐烦了。

“大队里的人都知道樊干部是农业专家,我也信。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专家。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一个忙牛犊子向东跑,突然转向北跑,它的尾巴会摆到什么方向?”“向西呀,这谁不知道?”孙云福哈哈大笑,转身离开。孙云福使劲拍着屁股上的棉裤,便有一阵风像鸟的翅膀一溜烟飞去,“你去问问饲养员狗栓,他天文地理啥都懂。他能看出母狗什么时候发情,母鸡什么时候开瓢。他还天天给那些只吃食不长膘的猪开会,挨个问吃了那么多的社会主义粮食,怎么就没有一点社会主义的觉悟。”樊大香愣了好大一会儿,向生产队的饲养员走去。她的头昂着,下巴往左侧挑起三十度角。回过头再看孙云福的时候,眼是从右侧斜过来的,白眼珠和黑眼睛明显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为什么是忙牛犊子?”樊大香自言白语。

自从樊大香宣布孙家班要来演戏,不少社员时不时地放下手中的家伙什儿,眼睛左顾右盼地往通向工地的小路上张望。孙云福明显地感觉到,这些浑身长满力气的男女,压抑了太久的欲望在瞬间被激活,谈笑间,推搡间,在相互扔掷的土坷垃里,泛滥起私情般的暖昧气息。离得近的手开始骚动,男人一把抓住了女人鼓胀的乳房,女人转过身满脸快意地抓住男人的下体,那力道不轻不重,不像是对对方的惩罚,更像是充满怜惜的抚摸。女人们故意弓下去或者扭向一旁的身体,不是躲避,倒像是赤裸裸的勾引,喘息声中更多的是陶醉和诱惑。还有四散在地上的绵软的思家之情,透过厚厚的棉衣棉裤,从破烂不堪的棉絮中间,从粗粗细细的针脚中间,缓缓散发出温暖和幸福。整个大队的社员,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无论男人和女人,无论是家有生病老人的男人,或是家有上学孩童的中年妇女,还是有吃奶小娃的少妇,都天天吃住在T地上。不到十里的回家路,不只是遥远,还多了些陌生。也真是难为他们了,孙云福这样想。

倒是那一个个的窝棚,成了再熟悉不过的床榻。没有草席和奢侈的褥子,只有铺得厚厚的麦草,柔软而暖和。窝棚上被故意揪来揪去的秫秸叶子,刮到女人的脸上,或者抓碎塞进男人的裤裆,如同男女间赤裸裸的私房话,撩拨着脆弱的欲望,泛滥起梦里梦外低低的呻吟声。或者在劳累之后倒头就睡的梦境中,有谁被哪个莽撞的、起夜的男人,有意或无意地匆匆摸上几下,发出一两声挂满黏稠与腥味的快乐呻吟,第二天便成了被人取笑的谈资,也并不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看一眼孙家班里女孩般俊俏的孙振文,此刻竟成了比公社书记训话还要引人关注的事情。

“那孩子,长得和仙女一样。啧啧,咱不知道孙云福他两口子到底用了啥本事,竟能生出这等宝贝儿子。这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怎么,羡慕?这事很好办,跟孙云福借点种子,生个儿子出来,说不定长得比他孙振文还俊。好种子自然长出好芽子。”“那可不一定,好种子遇上黄沙滩,长不成杨树就成了白刺条。”“白刺条也能编个抬筐,再不济也得是个针细筐。这次挖渠,咱大队向樊营借了一百多个抬筐,都抬坏几十个了。还不知道人家给咱大队要多少钱呢。”“你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大队里的事,有书记有会计,还用得着你?”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没瞅着孙家班孙振文的身影,却看见公社书记郭敬连领着县委书记郑大胡子,边走边聊地来到蜿蜒几十里的沟渠边。

郑大胡子在宁阳县可谓家喻户晓。郑大胡子本名郑直。记得他本名的人很少,都记住了他的大胡子。抗日战争时期,郑直是日本鬼子闻名丧胆的神枪手,敌人只要进入他的瞄准范围,没有一个能再活着回去的。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宁阳县城解放的时候,郑直是攻城的指挥官,蟠龙山上剿匪的时候他给贺龙元帅做帮手,解放后便做了宁阳的县委书记。打仗有一手的县委书记,治理起宁阳县来也是得心应手,用他自己的话说,上听中央的话,下贴百姓的心,黄土也能变成金。1958年的几项重点T作,他逢人便讲,国家能让卫星飞上天,我大胡子就能让粮食亩产过两千,钢铁炼成高精尖,实现共产主义在明天。因为工作出色,大胡子受到了地委的通令嘉奖。人们纷纷猜测,大胡子书记一定是因为心情好了,才在元旦这一天,要到赵家堂看一jL木偶戏。听元旦社论不见得是真的,看戏才是胡子书记的真正意图。

十里八村各个工地上的社员,三五成群地往大孔扬水站赵家堂T地集合——这儿地势平整,易于集中。十点钟左右,上万人已经按照各个小乡的顺序排好区域,就势坐在地上,只等着县委书记和公社书记训话。

“今天我代表县委来看望大家,带来了县委、县政府的亲切问候,也带来了两份精神食粮:一个是《人民日报》元旦社论,另一个就是孙家班的木偶戏。今年的元旦社论,和往年不一样,今年是大跃进的一年,社会主义的建设成就前所未有。听这篇社论,可以让同志们知道,我们国家在1958年取得了击败美帝国主义的伟大胜利,可以增强社员同志们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

《王小赶脚》是我亲自点的。王小和二姑娘都是普通百姓,他们热爱生活,热爱劳动。看这出戏,可以让同志们知道,我们国家日新月异的巨大成就是怎么取得的,力量从何而来,它来自于我们的人民公社,来自于一个个平凡而伟大的社员同志。有了这样一批不顾小家、只为大家的优秀战士,我们全县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任务才能完成,堽城公社建设大孔扬水站的任务才能按期完T,月牙河水库干渠才能早一天破土动工。需要给各位社员同志说明的是,埕城公社的大孔扬水站,涉及明年埕城公社的大跃进,关系到全公社能否继续实现吨粮田的目标。我大胡子没文化,也不讲大道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两项T程完成后,我要向地委,地委要向省委,省委要向党中央,毛主席,汇报工程进展情况,也就等于我大胡子向主席汇报T作。

当然,毛主席他老人家不一定见到报告,但也不一定见不到。人话都得两说着,我们一定要向好的方面考虑,按照他老人家能见到安排工作,千方百计抓进度,保质量。每一个社员同志,都要拼上一条老命,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工程建设好、建设快,争取在小寒前实现调水,向党中央、毛主席献一份新春大礼。毛主席爱吃红烧肉,他老人家如果知道我们顺利建成了扬水站,一定比吃了红烧肉还高兴。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在小寒之前不能完成这项工程,水泥凝固问题就成了拦路虎,就会困住我们的手脚,工程质量就难以保证。根据公社负责同志的申请,县里已经把五七干校的二十多个技术人员调到工地来,共同解决技术难题。下一步,县里将继续增援、调拨一批急需物质,支援扬水站建设。这中间,同志们可能会遇到天气变冷、物质供应不及时不到位等等难题,但我相信勤劳智慧的埕城人民,一定能克服千难万险,

争取到更大的胜利。我大胡子还要给大家强调,月牙河水库干渠是全县的重点T程,它涉及五个公社的灌溉。水是农业的命脉,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讲的。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我们要执行不过夜,落实不打折。这个月牙河水库,不但是埕城公社全体社员心中的月牙,也是全县粮食生产的月牙,是我们全县人民夺取经济建设全面胜利的月牙。我们要让这小小的月牙,长圆,长胖,长成我们碗里的粮食,长成普通老百姓八印大锅里的发面饼。大孔扬水站是拼上一条老命要建好,月牙河水库干渠,是拼上全县人民的老命也要建好。今天的会议就算是战前动员会,希望大家鼓足干劲,抖起精神,准备迎接更伟大的胜利。下面就让我们堽城公社的党委书记郭敬连同志,亲自为大家读一下《人民日报》的元旦社论,题目就是《迎接新的更伟大的胜利》。”郭敬连根本没想到县委书记会让他读元旦社论,他以为县委书记会把县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叫过来。突如其来的安排让郭敬连措手不及。

“书记大人,俺没准备社论的报纸啊。”郭敬连挠着头皮,有点嬉皮笑脸。

“我给你准备好了。”大胡子书记把手里卷成筒的报纸,甩给郭敬连。

“哎哎,书记书记,我一遍都没看过,我怕念错了。念错了咋办?”郭敬连凑近大胡子,腆着脸问。

“念错了我治你的罪。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你拖了全县的后腿,我没有处分你已经很留面子了。让你读篇社论你还这毛病那毛病,我今天就是专门来治你这毛病的。抓T作不具体,不深入,光知道摆摆官架子,动动嘴皮子,今天老子就是要让你一次摆个够、动个够。”胡子书记的脸拉得很长,两眼直瞪着郭敬连。

“书记,要不我别念了吧。工作上有啥事儿,我单独向您检讨。”郭敬连一副哀求的可怜相。

“我堂堂一个县委书记,说话岂能当作儿戏?老子是代表县委说话。”郑书记撂下一句话,走到最前排的座位上坐下。

赶鸭子上架总有些勉为其难。郭敬连还没上台,后背上已经冒出汗。他心里嘀咕着,大胡子啊大胡子,我T作再不深入你也不能这样治我啊,台下可是上万人的堽城父老啊。如果我读错了,这人可不就丢大了吗?但县委书记说了,自己又不能不读,这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哧的黑尿,让我受这种罪。

高音喇叭里开始传出公社书记郭敬连的磕巴声:

1958年在社会主义世界是跃进的一年。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构成了这一年的史无前例的辉煌的成就。根据预计,在工业战线上,钢的产量将达到一千一百万吨,比1957年增加一倍以上,只比英国少八百万吨左右…“英国鬼子算老几?外国老毛子没一个好东西。那些蓝眼珠子灰眼珠子,全是戏里演的奸臣,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臊气的老狐狸不忠的老花猫。”三晃荡把脏兮兮的手绢从棉袄口袋里拽出来,捉住一角,上上下下来回抖了几遍,胡乱折了折,捂在鼻子上,使劲哼着,声音几乎比喇叭的音量还高,“大叔,俺得给你说,去年我们家的T分为什么少了?就是俺家献出来的那些铁疙瘩,被那帮龟孙子二百五压了秤,少了斤两。大叔你想想,俺爹把门鼻子都卸下来了,还不够任务?呸,那些记账员都是一群坑人鬼。”三晃荡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孙云福的身边,一屁股坐下去,溅起地上的土。三晃荡习惯先将两腿交叉,右腿放到左腿的前面,一屁股坐下去。他似乎喜欢这种风生水起的感觉,坐得便有些肆无忌惮。

孙云福的头一点一点,似听非听。天在晃,云也在晃。

会场上的话筒时时被灌进旋转的风,呼啦啦作响,像被风兜着的破布发出的声音,又像一只被割了脖子的鸡垂死挣扎时发出的扑棱声,绝望而哀伤。

郭敬连被风咽得读不出字来,泪水憋在眼眶里。他像一台缺极了鸡毛的破旧风箱,发出时断时续的喘息。

刚才还有些光芒的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冷气似乎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穿透破烂的胶鞋或布鞋底,刺进脚心,硬硬的,比得上刚从炉里拿出激完水的生铁。孙云福忽然觉得很冷。

“大叔,这天要是下了雪,是不是就可以放几天假了?只要放假,俺就回家去抓麻雀,用油炸了,真香。到时候你一定要到俺家里来,我让俺爹请你喝二两。”三晃荡嘴里嚼着茅草根,压低了的声音带着牛咀嚼倒磨之后反上来的草料的味道,两片嘴唇几乎贴凑到孙云福的耳根边。

“你就一个吃的心眼,一定是饿死鬼托生的。你摸摸自己的脸,这T地上的集体食堂都把你饿胖了。再追你三天五天的肥,就该杀了。再看看你那手绢,脏得,还不如擦腚纸干净,还好意思用。这窝囊样,谁能给你说个媳妇?”孙云福说。

三晃荡坐得似乎不太舒服。他两手扳住膝盖,屁股一上一下地向孙云福挪近了两下,大裆棉裤下接着便是两股尘土飞扬。三晃荡笑着:“嘿嘿,吉人白有天相,大象老虎狮子老鼠,一物降一物,各有各的招数。列宁同志不是说过吗?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媳妇早晚也会有的。母猪追肥就该杀喽,咱食堂里的饭,专门往下刮肠子上的油,都刮出血来了。我这痔疮犯的,呼呼的,比娘们儿的那个还多。大叔,你看看,看看,这些娘们儿听得多认真,这社论俺都听不懂,她们能听懂?心里还不知道想哪个男人的裆把子呢。你看离你远远近近的,年轻的年老的,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憋得脸红脖子粗,可都是一堆堆的干柴啊,一点就着。书记大人,你是过来人,你跟俺说说,这些老娘们儿眼见着我们这些年轻力壮的男人就在跟前,心里就没有其他想法?就死磨硬扛地受得了?”“你能说句人话不?小屁孩,年纪轻轻的,毛都没长全,咋这么多的花花肠子?你爹教你的?对了,你娘在那边,去问问她,这会儿想谁了。”孙云福的大拇指往东边一指,指尖对着三晃荡的娘坐着的地方。

“大叔,骂谁呢?晚上回去我去钻俺婶子的被窝。”三晃荡嘴上不能吃亏,嘿嘿着说。

“正好,你婶子这几天来身上,你给她舔干净,也能省下两张火纸。”三晃荡不说话了。他把下巴更深地往两个膝盖之间挤,紧咬牙齿,然后猛地抬起头:“大叔,我和振文出生那年,是日本鬼子进村那年吗?”孙云福瞪了三晃荡一眼:“日本鬼子还抓走了你家的三只鸡。”“这话当真?”三晃荡的眼里放出光芒,看了台上做报告的公社书记一眼,“狗日的鬼子们也做报告不?”孙云福不再理他。

在农业战线上,粮食将达到七千五百亿斤左右,比1957年增加一倍以上……

“哎哟,我痔疮犯了。疼死了。”三晃荡的脸扭成一只歪瓜。他看到郭敬连嘴角上的白色泡沫,随着嘴唇一张一合地翻动,最后在嘴角形成了两个巨大无比的白色面团。白面馒头的香突然飘过来,是笼屉刚刚被掀开的热气腾腾的香。我要是能死在这热气里就好了,起码当不了饿死鬼,三晃荡心里想。

三晃荡突然肚子绞疼,他觉得,茅坑现在是最大的理想所在地。他四处张望着,然后就从会场的西北方向,飘来一阵臭气。

会场里有人捂起鼻子。樊大香偷偷地往孙云福这边看了一眼。工地开工时,孙云福建议把茅坑挖在东南方向,樊大香不愿意,说:“古人讲紫气东来,你非得把茅坑挖在东边,飘来的不都成了污气、晦气?”“大冬天的,西北是上风向,东南才是下风向。”孙云福解释。

“我不管上风向下风向,我是包村领导,这事得听我的。”樊大香并拢的两个手指,中指和食指,弯曲着,有些愤怒地在桌子上敲。嘭嘭嘭——与樊大香尖得像猫一样的嗓音形成多音部重奏,嘭嘭嘭、啪啪啪——那张黑乎乎、脏兮兮的桌子,命中注定就是樊大香上辈子的仇人。

孙云福不说话,心里想,包村干部包天包地,也包拉屎放屁?这样的干部,包得到位。谁会为一个茅子生气,呵呵。

臭气西来。

“晃荡哥,我给你说,这些娘们儿都是干柴不假,可你就能当得了烈火?

她们脱光了都是母狼,能把你捣鼓得嗷嗷乱叫。我们家隔壁的老光棍四叔你知道吧,他说过一句话,老虎好打,女人不好惹,我记得真真的。就你这胆量,真不见得敢惹祸她们。”坐在三晃荡旁边的连生说。

“操!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群老娘们儿,只要合起伙来,哪个男爷们儿都不行,不光我不行。驴黑七够种吧?前几天让几个老娘们儿把头摁到裤裆里了,老二肿了好几天。老娘们儿要是疯起来,那是真疯。”三晃荡把身子坐直,努力收着自己的肚子,凑到连生的耳朵边,“我是个没使过活的马驹子,还是千里马,不能让这些破锣圈儿占了新,占我便宜。咱得留着,找个莲下藕黄瓜纽。”“留着能卖钱?男人嘛,办不办一个样,一盆水撩上几把,结了,还能吃多大的亏?别想不开。”连生瞅了一眼马传旗,“我觉得樊大香和马传旗有一腿,昨天黑夜俺看见他窝棚里进去个黑影。”“马传旗只有一条腿,两条腿的进不去。”三晃荡的笑坏坏的。

“怎么进不去?”连生问。

“他的窝棚,要么进一条腿的,那是马传旗,要么进四条腿的,你猜那是什么?”三晃荡故意板起脸,像招贴画上的门神。营养缺乏的白萝卜脸色,更像连环画上的索命鬼。

连生笑出声来:“那不是牲口吗?哈哈。”齐刷刷的目光射过来,比夏天里中午的太阳光还毒。

三晃荡和连生消停了不过几分钟,便又开始瞎扯。

“连生,你哥哥民生的媳妇快了快了的,咋又没成?”三晃荡问。

“他不听话。爹娘让他借件像样的衣服去对象,他听都不听。俺爹说了,再也不管他了。”“连生,做男人,就得像根碾棍。”“又粗又壮?”连生问。

“笨!天天让小媳妇老娘们儿抱着。你没看见那些推碾的女人,哪个不是把碾棍抱在胸前,用两个妈妈顶着?”“这事也就你能想得出来。”

“脑子不就是用来想事的吗?不想事要脑子干吗?要我说啊,大队里一个个的老光棍,还不如碾棍享福。”“你这嘴啊,就得让它聋了。”连生笑着说。

“我的嘴聋了,你的耳朵就得瞎。”三晃荡接了一句。

“咱俩在这儿瞎撕咬啥意思?你去和马传旗掰讲几句试试?人家马传旗的嘴,远看像猪嘴,近看像狗嘴,远看近看都像铁嘴,无理能争三分,有理更能让卫星上天。你是嘴唇比他厚啊还是舌头比他长?”连生矛头一转,眼睛盯着远处的马传旗,说。

“他那嘴啊,说不出一句人话,就该给他改喽,改成专门出气的孔。”三晃荡看着台上的郭敬连,嘴唇往上一翘,“台上那人也差不多。”“放屁用?还是当其他的?”连生笑得捂住嘴,“还真是,这样的嘴,只当嘴使,瞎了。”“连生,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三晃荡嘴闲不住,又问。

“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三晃荡往远处指了指:“那样的,瓜子脸,双眼叠皮,皮肤白得像细盐,不是坷垃盐啊。还有,妈妈得大。”“你指的谁?”连生问,然后顺着三晃荡的目光找过去,只看到一个个蓝色的方巾,摆着线穗。

天上的云越聚越厚,渐渐如秋天的棉花垛。所有的人时不时地抬起头,盼着天上快快下雪。几个月没有雨雪了,连石头都干得要着火。这种白白的云彩,轻飘飘的,风走云散,是下不了雪的,只有那种乌沉沉的云,有了水汽,才有下雪的可能。

“书记叔,大队里有人说,你们家公子,俊气得不像个男人。他解手也和男人一样不?”三晃荡又把头凑过来,问孙云福。

“你这个王八蛋,男人解手不和男人一样?你是用腚眼子吃饭还是用嘴拉屎?”孙云福弯起手指,重重地敲了一下三晃荡的头。

“你老人家生什么气?不就是说着玩嘛。我的意思是,如果振文是个女的,肯定能被选进宫当妃子。”“你以为还是旧社会?”孙云福的眼一直盯着台上。

“四邻八舍的都风言风语,说你们家振文相中了马传旗的闺女马荻亚,要娶她做老婆。这事准不?”三晃荡的嘴闲不住,又问。

孙云福一愣,身子后仰,眼睛直视着三晃荡:“胡扯。这是谁闲得蛋疼,造这种谣?”“大家伙儿可都这样说。大叔,你可要看准喽,那可是个好妮啊。”三晃荡稍一停,又说,“振文这小子也真聪明,我跟他玩过老鼠钻象鼻,一盘都没赢,所有的牌都让他赢去了。他和马荻亚的事您老真要是应了,那位小妖精可就真成了孙家的冤孽喽。振文这小老弟,也就搭在她手里啦。”孙云福想起老婆前几天提起,有人要给振文介绍对象,问她是谁,她又吞吞吐吐。是不是就是三晃荡说起的这事?孙云福心里嘀咕着,那她咋又说起振文小姨的不容易?

郭敬连浑身冒出热气,额头上的汗珠滴答滴答地落下来。郭敬连把穿在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只穿了一件薄毛衣。

“三面红旗万岁!”樊大香突然站起来,喊。她把右手攥成铁一样的疙瘩,举得很高,整个身子倾斜成右高左低,被风一吹就要倒下去的样子。见没人跟着,便吆喝道,“大家一块儿喊,三面红旗万岁!”“三面红旗万岁……”男人女人如同刚从睡梦中醒来,声音像松了皮的破鼓,闷头闷脑。

这时,正是在这时,三晃荡看到了会场旁边有两条狗。公狗的毛是黄色的,母狗的是白色的,纯白。公狗围着母狗前后左右地转,明显是发了情。

三晃荡转过头,视线却一直盯着那两条狗,他感觉眼珠子被拽得生疼,“连生,你说,要是马传旗是一条狗,他浪秧子的时候,那条木头腿能不能搭到母狗身上?还有,他会喜欢什么样的母狗呢?黑的,花的,还是天天发情的那种?”“樊大香那种。”连生回答。他看见樊大香坐在马扎子上,笑笑,“三晃荡,眼对眼。”“么?”三晃荡皱起眉头,问。

连生捂着嘴,然后悄悄指了指那两条狗:“拉不开了,拉不开了,你看……”一个多事的人抡起铁锨,把两条狗砸开。两条狗哀叫着跑远。落到地上的叫声,也是发着情的,黏稠得像社员们冻流下来的鼻涕。

郭敬连继续读元旦社论:

党的八届六中全会提出1959年发展国民经济。根据这些主要指 标编制的1959年国民经济计划,将是一个宏伟的跃进计划……

看到郭敬连擦汗,三晃荡眼睛盯着前方,嘴角侧向孙云福:“这位先生是坷垃擦腚,越擦越脏。书记大人,合适的时候你得给我们伟大的、尊敬的公社书记捎个话,他的声音忒难听了,简直就是发情的公鸭子,灰不拉几的。

他奶奶的。”读完整篇社论,郭敬连一下子瘫坐在主席台上。郑大胡子走上台,瞟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郭敬连,对着话筒说:“郭书记读社论的水平确实很高,这说明嘴皮子功夫的确厉害。里面念错了几个地方,我让秘书专门数了数,好像是七个。那么县委就奖励郭书记,让他七天七夜待在大孔扬水站建设T地上,吃喝拉撒睡都要在这儿,和社员同志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不许离开半步。如果违犯,县委是要处理人的。七天之内,就是在小寒之前,必须完成扬水站建设,完不成任务,县委也要追究责任。我堂堂一个县委书记,说话绝不能当成儿戏,我是在代表县委讲话。县委这样做,就是希望能以这样的方式,警示我们的领导干部,一定要深入基层,深人群众,不能光耍嘴皮子。当然,我们也需要耍嘴皮子的一群人,比如孙家班,木偶戏是他们的看家本领,是吃饭的饭碗,是能够带给人民群众快乐的,是我们党一再强调要办好的文学艺术事业。这样的嘴皮子,我们得鼓励,越多越好;对堽城公社党委这样的嘴皮子,我们得批判,批判得越深入越好。孙家班的木偶戏,是给大家伙儿鼓劲的,就像战争时期的文艺宣传队一样。希望大家看完这出戏,更好地收心,更好地出汗m力,在县委规定的时间内,实现扬水站调水成功。”“大叔,刚才公社书记的社论念得挺好,俺就是没太听懂。爷们儿只想问一句,这原来宣传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共产主义社会的好日子,啥时候能实现啊?”三晃荡的嘴就是闲不住,他又侧过头问孙云福。

“只要这天上下了雪,就什么都有了。”孙云福指了指天上稀稀拉拉的云彩,说。

“拉倒吧,蒙人,谁信呢?共产主义和老天爷爷下不下雪有什么关系?老天爷爷还管共产主义的事?”“老天爷爷么事都管。”孙云福懒得再搭理三晃荡。

民兵连长马传旗一拐一拐地走上主席台,把郭敬连搀到座位上。走下主席台的时候,郭敬连也随着马传旗的腿拐来拐去,如一根糗掉的面条,或者没有气息的鱼。郭敬连仍然是挨着郑大胡子坐,身子却是不自觉地向马传旗那边歪过去。郭敬连面无表情,汗一个劲儿地往下淌。马传旗递过脏手绢,郭敬连看都没看。胡子书记自顾看着台上,孙振文和他的二叔孙云禄开始唱起了《王小赶脚》。孙云禄扮王小,孙振文则扮起二姑娘。虽然帷幔挡住了众人盼望一睹的俊俏,但孙振文如天籁之声的唱腔,只一声咿呀呀,就像是刚出苞的迎春花,香气淡淡地渗出,渗浸到人的毛孔里;又像是春天山石涧中的第一缕清泉,在不经意的跳跃中拨弄出天音般的澄净和通透。而在孙云福听来,这声音更像是寒冬里的一堆炭火,让人浑身温暖畅漾。

二姑娘(唱):俺婆家住在二十里堡,娘家住在张家湾,来回 不过四十里,快忙要价姑娘还。

王小(白):二姑娘!(唱)张家湾一去四十里,来回八十整一天,旁人要价钱一吊。

二姑娘(白):那么我二姑娘哩?

王小(唱):我让你二百,要你八百钱。

二姑娘(白):我给你一百个钱。

王小(白):一百个钱可不行,再添二姑娘(唱):不去俺也不再添。

王小蚬着脸笑(白):二姑娘再添两个吧。

二姑娘(白):俺一个也不添了。

王小逗趣(白):噢——(拉长腔)你这一辈子也不添了?

二姑娘怒(白):啊?呦,不添什么?

王小忙改口(白):不添驴钱,不添驴钱,不添驴钱啊——孙云禄和孙振文唱完几个小段,撤下帷幔,人群中爆发出铺天盖地的起哄声。孙振文就像冰冷的天空飘下的一朵雪花,只一朵,盛开然后融化。他近乎洗白的蓝色上衣,像天幕,衬着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秀的脸庞。

孙云福听到了一阵阵的尖叫。他知道这是社员们对儿子惊艳般表演的一种赞赏,喜悦之情也像阳光一样,流满心脏的各个角落。

“我要去看看老爷子。”县委书记郑大胡子待叔侄二人表演完,对孙云福说,“老爷子是宁阳县的老革命了。抗日那会儿,他还救过我一命。我早该来了。”樊大香和马传旗相互看了一眼,见郭敬连坐着没动,他俩也不敢挪动脚步。只有孙云福陪着胡子书记,往赵家堂村子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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