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赶鸭子上架
花塘最有钱的当然是朱家,但朱家虽说在花塘建了官厅,其实只是一种象征。朱家的人大多在外发展,做官经商,就是有那么几户在莲花的,也被忽悠了坚守不住,去了南京上海,顶不济的也在省城南昌落下了脚。人就这样,先前觉得官厅住了显山露水趾高气扬的,但去了大地方,就再也没人想回来。这屋宅就交人托管,也不能交给外人,当然是朱家的远亲。也不知道是借助了朱家的势力,还是得了官厅“风水”的好处,住这里的两户都春水一样,眼见得 年好似年,后来就都成了财主富豪。
红军来了,两家人跑得老远。一家去了攸县县城,另一家躲进了山里。
官厅就成了工农的了。湘东南特委和湘东南苏维埃政府就建在这儿了,列宁学校也建在这儿了,尤其是学堂,叫官厅多了许多的热闹喧嚣,也多了许多的人气。
但没想到会出那事,洪广田突然不见了,走了孩子王,这事就乱了套了。
谭志高带了人去各家游走,想召回那些伢们妹子,可没想到那是个难事情。他以为跟召牲口家禽一样,唤几声就都拢了来。却不是那么回事,没人来,有那么三两个来了,看见冷清又都散了。
林宵根每天都去那角落坐上一会儿,只有这个瘦小人儿好像真心期望尽早能坐回到这教室里。可是他一脸的阴郁,每天看到的现状加重了他这种阴郁。
代耀华那天跟林宵根说上了话。
“嘿!你叫林宵根?”代耀华笑着跟坐在屋角的少年打招呼。
他们告诉他跟林宵根说话要有耐心,那个怪异的男孩不爱搭理人,看什么都一脸的怀疑,好像人家借了他的米还的是糠。
林宵根瞪大了眼睛看着代耀华,不说话。
“你说的那话我觉得非常正确……”林宵根眼里有了疑问,然后目光中透出这几个字来,我说什么话了?
“你说总有一天老师会来……”代耀华说。
“你这话说得对!”代耀华说。
“你是新来的老师?”林宵根说话了,代耀华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和自己搭上了话。他准备了充分的耐心要和这个古怪的男孩绕的,他有经验,唐继文不是也让他绕绕就绕上话了吗?可林宵根没费什么功夫,只那句话他就和代耀华说上话了。但林宵根问这么一句,倒是让代耀华愣住了。他怎么回答?“就算是吧!”代耀华说。代耀华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不想那个男孩失望,就脱口说出这四个字。
“那就好!”林宵根说。
“什么时候上课呢?什么时候?”林宵根问。
代耀华没想到林宵根认真了,林宵根有些急切。
“那你教课呀?”林宵根说。
“你觉得我不像个老师?”
“我没那么觉得……”代耀华确实把这事上心了,林宵根眼里的那种眼神让他不得不慎重地对待这件事情。他想了一晚上,觉得这老师怎么也得当了。
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他也得当一回鸭子了。他不能让那个男孩失望。
还有,他得说话算数,言必行,行必果。
他就真是半桶水也得晃荡了,还得晃出些响动来。他考虑是不是等谭志高回来再说,但三天呀,他不能等。
代耀华的祖先就是办学堂的,他爷爷在乡里办有“种桃书屋”,其实就是家私塾,爷爷做过先生,父亲也做过先生,现在轮到他了。
他想自己一定也能做先生的。他努力回忆文家市的里仁学校的那些老师,他们上课的表情,一举一动。他就是在那儿读的高小,文家市不是“市”,而是当地群山环抱中的一个集镇。当地把较大的集镇都叫市,文家市、上栗市什么的,其实都是集镇,听上去像是些大地方,可以和上海市、南京市相提并论,其实不然。可文家市的里仁学校却算是有规模的高小。里仁学校的校舍原为一座文庙,后为文华书院,辛亥革命后改作里仁学校。
那个晚上他彻夜未眠,为人之师,那不是个简单事情。他有些猝不及防措手不及。这让他迷茫而焦虑,他不知道怎么开始。
还有让他更担心的,其实他自小嘴很拙,心里想的那些字到喉咙地方就卡了,要出不出的,属于茶壶煮饺的那种,肚里有货倒不出,然后就口吃,说话结巴。在家代耀华排行第九,人家给起个绰号“九结巴”。人们九结巴九结巴地叫他,他也应,他不敢不应,第一个这么叫他也叫得最多的是他的父亲;其次,他不应,别人不叫他名只叫他这绰号,他总不能每个人都不理不睬的吧?
一年前离开里仁学校,代耀华考入浏阳中学,进中学的第一件事,代耀华就想,我要摘掉“九结巴”这块抛在我脸上的“烂布”,我要改掉口吃这毛病。
他把决心下了。
那时候农民运动浪潮席卷湘东,学校里几个激进的教师号召大家上街头做鼓动演说,代耀华对这事最为积极。一来,演讲可以唤起民众;二呢,于代耀华来说,他相信这些能治他的口吃。
他要是不走,也许那口吃就彻底治好了,可突然来了指令让他来花塘,他一直怀疑自己的口吃没根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复发。
也许我一上讲台那结巴的毛病就又犯了呢?我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那张嘴轻松下来的,他想。
可继而又想,也许该去那讲台上,继续让那张嘴多说多练,那九结巴的“烂布”就彻底丢掉了。
他那么想了一晚上,左左右右地想,天就亮了。
二 开了头就好了
他还是出现在那讲台上。林宵根也来了那地方,他们几乎同时到的。
他们没说话,那儿有个简陋的台子。一个坐在台下,一个站在台上。
讲些什么呢?他很茫然,一晚上他睡不着辗转反侧,要讲的内容在天麻麻亮时拿定了主意。他想起先前里仁学校时一位先生曾经讲过的一课。他想,我也那么起头吧,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好了。
“九十九……九……打一字。”代耀华用九十九开始了他的课。
他看见林宵根皱了下眉头。这没什么,秦先生第一节课也是说的这个,那时大家都皱了眉头,但很快就不皱了,很快就眉开眼笑了。
可自己结巴了,第一堂课第一句话就结巴了。他看了看林宵根,那瘦小的男孩根本没注意他的结巴。
“我学过那字吗?”
“肯定学过……你想想,你想想。”代耀华把这句说顺当了些,也许是因为那男孩不在意,所以自己就轻松了些。人放松,说话就正常了。
那男孩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我猜不出。”“白哟……白色的白哟……”代耀华笑着说。
“怎么会是白甲”林宵根依然皱了眉头。
“一百少了一,不就是九十九嘛!”“哦哦……这么弄的呀。”“当然这么弄的,你把一百的百去掉上面的一试试。
“我知道那是白,黑白的白……”“我说你认识吧?”“我认得我认得……”“就是就是,你是个好学生……”“哦哦,你是个好先生……”他们亢奋起来,他们忘乎所以,他们在那屋子里,先生不像先生了,学生也不像学生了,他们像一对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代耀华也不结巴了,他想,这事真怪。也许在浏阳的那些演讲根治了他结巴的毛病。
“我再说个和九有关的。”“好,你说……”“九只鸟……猜一个字……”“鸠……斑鸠的鸠嘛!”“你认得呀!”林宵根笑了,代耀华,这很好。原来他认字不少哟。
“正月初九呢?”代耀华说。
林宵根又皱眉了,他眨巴着眼睛,到底摇了摇头。
“不知道了吧?”代耀华笑得很张狂,他一脸孩子气的得意。
“是旭,旭日东升的旭哟……”他说。
“九日嘛,一个月的第九天,你看你,这也弄不明白?”
“还是九十九那个好。”林宵根说。
“你是说白字的那个甲”“当然……”“那我再说一个和白字有关的故事?”“你说你说!”“明朝时有个才子,叫祝枝山……”“猪仔三?村里有个伢也叫猪仔三,“是祝枝山,祝福的祝,树枝的枝,“哦!”“有一次祝枝山请好友赏牡丹,他家花园里牡丹盛开,五色俱全。祝枝山请大家从各色牡丹中各选一株,然后评选花中之魁。一时间,众说纷纭,只有唐伯虎赏而不言。大家都知道唐伯虎是评花的高手,要他发表意见……”“他怎么说甲”“唐伯虎说,百无一是。”“啊?”代耀华笑了,说:“大家听后跟你一样,都阿啊地那么叫,都觉得这个唐伯虎太狂妄。只有祝枝山听出了门道,他拍了手说道:
‘高见,高见j花中自无一是。”“自无一是?”“你想想,你想想,两个人说的都是字谜。”“都是白字!”“呀!宵根真聪明,就是个白字。”“你告诉我的,你说那我再说一个和白字有关的故事……”“哦哦……唐伯虎说的是百字无一,是白字;祝枝山说的是自无一,也是个白字。两个古代的高人暗指白牡丹为最佳哟。”他们把课上得很轻松,关键是代耀华很快就取得了林宵根的信任。他觉得这很好,他们那几天就那么上课,把课上成了一种游戏,上出些新鲜名堂。这事很快就在花塘传开了,有人陆续往官厅来,他们先是好奇,三三两两在窗边门边往里面偷偷睃望。还真在上课哩,那个外地伢还真有板有眼地做起教书先生了哩。有胆大的就挤进屋子里在边上坐了,有人起了头就有人跟样,也悄然溜进屋里在边上坐了。
代耀华没一家一户做说服工作,但那些伢却回了教室。
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唐唤添更没想到。
三 唐唤添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
唐唤添和代耀华同年,也十五岁,但他长得人高马大,比和他同龄的代耀华高出一个头。他爸就人高马大,娶了唐唤添他妈两年没看见老婆肚子有动静,唐唤添他爸有些急。他觉得村人看他的眼光都话里有话。你看你人高马大,但没有用。他觉得人家笑话他。他开始暗暗和村人较上劲,两公婆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寺庙都去敬香燃烛,还真就看着妇人的肚子大起来,生下个男伢,老公笑得一张嘴成天咧着。给伢起了个名叫唤添,意即再添丁添口。
那几年婆娘就真的像母鸡下蛋似的连着生下几个崽。
婆娘说:“打住了打住了,再生我就被收了命去了!”唐唤添他爸不允:“什么呀什么呀,只听说做了缺德事遭雷公收了命,没听说女人生崽要被收命的。”唐家的婆娘就奇迹般连生了六个,且女人好像还没收手的样子,看着看着那肚子又大了起来。
生伢成串的结果是吃饭的嘴多起来,嘴一多就吃穷了这个家。
唐家在花塘是穷户。
唐家伢多的另一个结果是唐唤添被冷落,一般人家,父母都疼小的,老大就被边缘了。唐唤添起初心里不平衡,兄弟间口角互殴,不管有理无理,挨骂挨打的永远是老大。但久而久之就无所谓了,他在村里做孩子王,他把气撒在别人身上,他爸打他,他就整天不归屋。庙里墟间,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过夜。
他爸跟人说:“我就算没生这个崽。”谁都信唐唤添他爸这话,唐家崽多,多个少个还真没什么。
倒是唐唤添得了自由,做孩子王也做得趾高气扬,在乡里就更加肆意妄为。红军来了,乡里搞农民运动,有人找到唐唤添,说你们家苦大仇深,你应该站出来和财主林庆旺斗争。唐唤添最喜欢弄事情,惹是生非常常让他心花怒放,但也常常招来指责。但红军不一样,红军没那么多规矩,喜欢给那些有钱人惹是生非。这很对唐唤添的路,红军把手一挥,他就毫不犹豫地参加了,是最积极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
谭志高几个很欣赏唐唤添,他们叫他做儿童团团长,唐唤添做了几天做不下去了。他们不让他动拳头。他们说儿童团也是组织,组织有组织的纪律,不能动不动拳脚相向。他说那这个我做不了,我没拳脚管束他们,他们能听我的?他们说,这你要做工作呀。唐唤添说,这个我做不了。
他们真就把他撤了。
他们以为唐唤添会闹情绪,却没有。他说他是当不了,动手的事行,动嘴的事肚里没货。
“让大脑壳当,让大脑壳当。”他说。
大脑壳是唐唤添给洪广田起的外号,洪广田头和身子比,看上去要大那么一点。一般人也不敢那么叫洪广田,人前人后只唐唤添那么叫。洪广田接替了唐唤添,唐唤添不仅配合,且处处维护洪广田。他们珠联璧合,洪广田在时,唐唤添像换过一个人,但洪失踪后,唐唤添又变回过去那个唐唤添了。他带了~帮伢四下里窜,惹是生非,偷鸡摸狗。
谭志高找人去做唐唤添工作,他说学堂散了,我也不想回那个家,你说让我去哪儿吧?
人家说,你去哪儿都行,你不能惹是生非呀。
他说,不然你们把我送队伍上去!
谭志高还真认真想过这事,队伍是洪炉,把唐唤添这样的人送去肯定能改造成有用的人才。但他们也有顾虑,一是唐唤添毕竟年龄还太小,送上前线有点那个。再说,这种顽劣的少年,万一在队伍上惹个什么事呢,在这里惹点儿事也就惹了,在队伍上要惹事那可是大事。
谭志高放弃了送唐唤添去队伍的想法。
唐唤添就每天带了一帮伢无法无天地疯,他成了那些伢的中心,几个人山上水里,唐唤添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
四 我只想跟你说几句话
可那几天身边的伢一个个少了,就剩下小西子。小西子是个孤儿,怯怯的一张小脸,平常从不抬头看人,从来低了头说话。
唐唤添很纳闷:“咦!人呢?我说人呢?”小西子声音小小的:“他们去官厅了。
“哦?”唐唤添更加诧异,唐唤添觉得这事太那个了。在花塘,唐唤添在伢们中间威望非同一般,从来唐唤添就是中心。就是洪广田在时,他身边什么时候不是聚了三五个人的。现在就小西子一个,小西子也探头探脑地往官厅方向张望。
唐唤添充满了好奇,他扯了小西子说:“走走!”他们往官厅方向去。
后来,唐唤添终于知道是怎么个事了。
他也挤在窗户角门边人堆里踮脚往里张望。
他看见那个姓代的外地伢朝这边招着手。
“进来听,坐进来听。”屋外的都互相看了那么几眼,有人走了进去,坐在长条凳上,接着有第二个第三个,然后是蜂拥而入的一群。
门边只有唐唤添了。
“你进来!进来坐!”讲台上的那个人自己也坐在大家中间了,他朝唐唤添招着手,说道。
唐唤添没动弹,面无表情。
他到底没进那间屋子。
那天,唐唤添跟小西子坐在河边那块大石头上说起教室里的事。
也是黄昏,秋天的暮色裹着厚重的寒意。小西子觉得风像虫虫往他骨头里钻,但他不敢说,唐唤添没说他不敢说。
“我以为你要进去的,你怎么不进去?”小西子跟唐唤添说。
“我为什么要进去?”“也是……唤添哥为什么要进去?”“他都说了些什么?”“你站在门边的,你也听到了的……”“我是说后来……”小西子看了看唐唤添那脸,唐唤添没看他,唐唤添看着村子的方向,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走过来。唐唤添站了起来,小西子有些急。
“哎哎……”他哎了两声,哑住了。他知道他做什么都没用,人微言轻,无济于事。
唐唤添朝来人迎了过去,路很窄,唐唤添往那儿一站,像一堵墙。那人徐徐而行,走近了,是代耀华,小西子眼里满是惶然和疑惑。
代耀华到底站住了,他看见唐唤添在路当中。他朝唐唤添笑了 下:“你当时怎么不进屋来呢?”“我为什么要进去呢?”
“你一直想回官厅。’“你说的?”“我想你心里一直那么想。”“我可没说过。”“哦……你找我有事?”代耀华说。
“没有,我只想跟你说几句话。”代耀华又朝唐唤添笑了一下:“其实我是来找你的,我找你也想跟你说一句话。”“你说你说!”“我想请你回官厅。”代耀华说。
唐唤添有些意外。
“那儿不能没有你哟!”代耀华说。
唐唤添眨巴了眼,显然事情让他深感意外。
“他还会回来的。”唐唤添说。
“谁?谁还会回来?”“洪广田!”“哦哦,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唐唤添摇了摇头。
“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之一,他们说洪广田失踪前最后看见他的人是你。”唐唤添点了点头。
“说说……”“我没什么好说,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我也在到处找他。”唐唤添说,“但我知道他会回来的。”“哦哦!”“他回来了你就滚蛋吧,从哪里来的你回到哪里去!”代耀华没有回答这句话,他想继续沿了那条路走,唐唤添拦了,说:“我觉得他很快就会回来!”唐唤添让开了身体,他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
代耀华往河堤那儿走去。
小西子揪着的颗心放了下来,他长舒了 口气。
他们没打起来,他想。他以为两个人会针尖对麦芒那么谁也不相让,他觉得两个人虽说都是民国四年生人,一个是年头,一个是年尾,年头的属虎,年尾的属兔,这虎兔也斗不起来的呀。
小西子不显山露水的,但心细,他把花塘每个少年的生日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他常常看八字先生算卦,居然很有心得。
风平浪静就好。小西子想。
风平浪静,不仅仅风平浪静,很快,小西子就觉得有点儿天方夜谭了。
五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拿主意
那天代耀华又起了个大早,他有个洗冷水浴的习惯。他受那个湖南老乡的影响,三年前,也就是这个老乡在文家市演讲,让还在里仁小学读书的代耀华怦然心动。革命者需要一副强壮体格,也需要坚强的意志。于是,代耀华也和那些热血青年一起,开始了冷水浴,大冬天的往身上泼冷水,然后大口大口地哈热气。官厅墙外有片菜园子,河水在那儿绕出一汪深水来,水很清,代耀华一大早就去洗冷水浴。
没想到小西子却跑了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气。
“哎哎I是他是他……他在那儿……”小西子说。
“谁?你说谁在那儿?”“哦嗬哦嗬。”小西子直喘大气。
代耀华从水里上来,擦干身体,把衣服穿起来:“你看你穿那么多,你冷得牙齿打战战?”
“我没打战战……是唐唤添……”“唐唤添打战战?”“不是……唐唤添去了那地方,他一早就坐在那地方!”代耀华跑回官厅,唐唤添没打战战,唐唤添有板有眼地坐在教室里,他不看代耀华,他像等着什么,眼睛只看着前面墙上的一块地方,其实墙上什么也没有。那张脸上看不出个风吹草动,那张脸有些神秘。
代耀华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想来者不善,他想这个人肯定不是来上课的。
果然,唐唤添没老实听课。他一会儿提些奇怪的司题,显然,那些问题代耀华回答不出来。一会儿,他伏在桌上“睡着”了,扯着呼噜,弄得代耀华“课”上不下去了。
代耀华说今天就上到这里。他有些沮丧,但他知道不能把那点东西显露在脸上。
他想跟唐唤添谈谈,唐唤添看到他先堆一脸的笑。代耀华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后来想了想,你说得对,列宁学校是工农自己的学堂……”唐唤添说,“所以想想,我还是来了哟,自己的学堂不来谁来?让林宵根占着?”代耀华有点琢磨不透了,这个唐唤添哟,他来这一手。他觉得他不能跟唐唤添说硬话,不能跟他对着干,唐唤添就是激自己跟他来事情。
我偏不。代耀华想。
他也笑了笑,说:“这就好,你能来就好。但你能保证天天来不缺课?”“我当然能保证!”第二天,代耀华把这事当了大家的面说了出来。
“唐唤添你说话算数……我知道你是个说不二的人。”代耀华说。
“那当然!”“好好。大家做证哟,他说他没特殊情况不会再缺课了。”代耀华说。
“你发誓!”有人说。
“发誓就发誓!”唐唤添说。
唐唤添发了个毒誓,但他还是胡乱提问,还是让代耀华答不上来难堪。然后就是“睡觉”,扯长长短短怪里怪气的呼噜。
课又上不成了,大家看着代耀华。代耀华说:“好吧好吧,今天到这。”他很平静,似乎这一切代耀华早已料到。
有人找到代耀华:“你不该让那个人留下。”林宵根说:“他明显是来做搅屎棍的。”“一粒老鼠屎坏~锅粥。”有人说。
代耀华说:“唐唤添不是搅屎棍也不是老鼠屎……他的事我有办法。”代耀华说是那么说,他苦思冥想了几个晚上,却没有想出办法来。他知道唐唤添是给他代耀华难堪,是想挤他走。他当然不会让唐唤添得逞,但列宁学校不能这么个状况。
代耀华没想到唐继文会来官厅。谁也没想到唐继文会出现在那地方。
那天唐唤添正漫天地给代耀华提怪问题,谁也没想到唐继文会走进来。唐继文像墙角里挤出的鬼影样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连了几天唐继文天没亮就悄悄地来官厅,他把自己藏身在另一间偏厦里,没人知道那小屋子里有人。他很好奇,一个外乡的小人儿,靠什么力量将一盘散沙捏了起来?唐继文不用眼睛,他用耳朵,他耳朵灵得很,从缝隙里听那边屋里传来的细小声音,就知道那些天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这一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走出偏厦,~直走到教室里,他站在唐唤添的面前。
“我告诉你吧,你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唐继文对唐唤添说。
唐唤添按辈分得叫唐继文叔公,但唐唤添在族人眼里是个痞伢坏种,族人觉得这个伢丢了族人的脸,都视他若有若无。唐唤添也就破罐子破摔,他没尊没长地肆意妄为。要搁过去,族人会动族规家法,但红军来了,这些都废了弃了不能用了。族人拿他没办法,都睁只睛闭只眼任了唐唤添为所欲为。
但这回唐继文忍不住了,别的地方你上房揭瓦入水掏泥都成,你不能在学堂里胡搅蛮缠有辱斯文。当然,唐唤添所为说胡搅蛮缠有辱斯文有点过重,但唐继文就那样,容不得有人在学堂里弄事情。
“你提问,我来答你!”唐继文对那个晚辈说。
“我问的是他。”唐唤添说。
“我答就是,我来答!”“你又不是老师,你又不是先生,你为什么答?”“现在我是了!”“你说了不做教书匠的。”“现在我改主意了。”“你看你,这也改主意甲你发过誓的。”“你别管,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拿主意……你提问哟……”“你看你这人!”“我怎么了?我是你叔公,你叔公不教书能做什么?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唐唤添不说话了,他知道他提出什么问题,这个长辈都能答个一二,唐继文在花塘是最有学问的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满腹经纶可能言之有过,但唐唤添和村人所能想到的问题,唐继文能答个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