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开晋
镇琬友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画家。在职时，他从事的是出版工作，除了尽心尽责，好好编书，还忙里偷闲，以诗为画，以画为诗，创作了不少诗画作品。退休以后，又为读者奉献出这部《咏图集》。中国古代的一些文论中，提出诗画合一的艺术主张者，不乏其人。如大家熟知的苏轼称赞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画家郭熙则说过，“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无独有偶，西方一些美学家，也有“诗是有声画，画是无形诗”的类似主张。中国现代诗人中的艾青、黄永玉等，都是诗画均精通的艺术家。由此可见，主要作为听觉艺术的诗和作为视觉艺术的画，在展示艺术家的心灵内宇宙与描绘广阔的大宇宙方面，是相通且相融的。镇琬友就因同时获得了诗画创作的真谛，才给人们送上了这部特色独具的《咏图集》。
这部诗集概括起来，有以下突出的特色：首先，是具有强烈的思辨性。镇琬友以深深的忧患之思与悲悯情怀，去展现自己的内宇宙与外在的大宇宙的多种客体物象，此刻便以咏图的艺术途径呈现于笔端。他从诗人与画家的艺术个性出发，以自己独特的艺术视角和眼光去观察世界，以自己的心灵去感悟世界，体现自己的爱与憎。正如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所说：“（诗人）比一般人具有更敏锐的感受性，具有更多的热忱和温情，他更了解人的本性，而且有着更开阔的灵魂。”（《（抒情歌谣集）1800年版序言》）作为诗人，镇琬友正是如此，他关注社会与人生，同情生命群体中的弱者（包括被伤害的动植物）；他鞭挞那些违背社会公德和社会正义的丑恶现象，讴歌社会的正能量。他的诗作，也因而焕发出强烈的思辨色彩，促使人们不能不去思考，并追根寻由。如在咏漫画《虫子吃猎人》的这首题为《鸟·猎人·虫》的诗中，虫害之王幸灾乐祸地挖苦调侃山林里被猎人打伤的最后一只鸟：“哈哈/可怜的/鸟儿啊你这/曾经夺我虫辈天命的/敌凶今天我恭喜你/大难不死竟然侥幸/没被打鸟猎人一枪/毙命成为这片/山林里最后/一只尚然/存活的/枪伤/羽/翎//”鸟儿则孤自悲叹：“山林里我/所有的同族亲朋/无不砰然亡命于人类/这种可怕的动物中那位/专事打鸟的猎人悄然/瞄准我们而瞬间/连连扣响的/凄厉/枪/声//子弹/飞过射穿脏腑/我的父母我的同族/亲朋心口无不渗出那/惨然血溅的凄绝/呻吟与告别/这片山林的/哀泣/悲/鸣//枪伤的/我活着/孤苦无依叹息/零丁每一分钟的/滋味都仿佛/挣扎在深不/见底的/黑漆/殪/井”……而貌似胜利者的虫害之王，却是得势骄狂，不依不饶，俨然教师爷般，教训、声讨这最后一只鸟：“你们呀/早该知道/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自古/以来就是打鸟猎人这种/让你们胆战心惊的/可怕动物宣示/口福的/祖传/食/经//然而/你们呀/这些与我们/虫辈作对的天敌/却与人类沆瀣一气/千方百计非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哦/实在可恨之极/深仇/难/平……”山林里由于没有了天敌，虫害们便肆无忌惮起来：“所有绿色植被/旋然间被/荡涤一空/树秃/禾/净……”虫害们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便起而追吃打鸟猎人，打鸟猎人吓得慌忙逃命，画面上他边跑边呼叫：“鸟儿呀，我再也不打你们啦，快来吃虫子啊！”只可惜山林里已是鸟羽无存，奈何悔之亦晚。打鸟猎人的绝望呼喊，无疑是最大的自我讽刺。画图一幅，诗言行行，一言一蔽之，不难读出诗中内里深深蕴聚着的诗人对弱小生灵的同情怜惜，及其对破坏大自然生态平衡、残害弱小生灵者的声讨和谴责！人们读后能不沉思吗？另一首咏水墨画《守候的苦等》的同题诗作，诗人在结尾一节，以旁白口吻道出的“此刻眼前那缕缕/炊烟袅袅散逸的/红烧酱卤肉香正是你/守候苦等的娇娇丽容倩影/在炖锅里恸然/向你泣诉被/戕宰的哀哀/不幸与/绝命的戚伤/和/悲/痛……”其言其语，正是诗人对人世间生灵遭遇的不幸，所寄予的关切与同情，其悲悯情怀可见，感人肺腑。
这部诗集中最有特色，堪称当代诗坛独一无二的两首寓言式的叙事诗《疲驴谣》和《犊儿赋》，则更突出地展示了诗人对生命的强烈忧思和对生灵不幸命运的深刻同情，闪耀着不灭的人性光芒，是当前诗歌创作中不可多得的佳作。先说《疲驴谣》：拉磨的驴，不停地转啊转，无休无眠，“一载/接一载汗水/流成川”，然而其结果，竟是“俚语/祭快刀阴阳/一挥间//疲驴/卒哀哉向谁/表遗憾//肉在/砧上剁做丸/入锅氽”，最后更是“还剩/皮一张待熬/阿胶/片……”这疲驴的形象，既是世界上被奴役的生灵及其命运的写照，也是对人类良知的呼唤，读来令人为之震撼。
而篇幅更长，也更为精彩的，是诗人多年笔耕创作的另一首叙事长诗《犊儿赋》。此诗已发表在2013年10月出刊的《时代文学》上，受到广泛好评。这首长诗结构严谨，层次分明，笔法巧致，语言简洁，精粹流畅，形象感极强。全诗分为“引句”“犊儿乐”“犊儿悲”“犊儿愤”“犊儿亡”“结句”几部分。诗人用生花之笔，从犊儿诞生后在母爱中的欢乐，到被卖、穿鼻、捶阉，再到发愤、卖力、劳作，直至写到老来“超然度光阴”“默默尽操守”“彰影垂世范”。然其结局却是令人心痛的悲愤。通读此诗后，不禁让人感慨：诗人写的哪里是一头牛，分明是一个生活在陈年旧历时代名叫“犊儿”的人，从呱呱坠地，直到老来遭戕亡的一生中，所历经的欢乐和悲戚，磨难和奋斗，成功和失意。读来令人觉得“犊中有我，我中有犊”（诗人忆明珠语），“惺惺惜惺惺”，让人忍不住潸然泪下，感慨不已，作品强烈的思辨性，怎不叫人动情？例如诗中写贾主用烧红的铁锥给犊儿穿鼻：“犊哉/岂曾料晴天/霹雳响//旋然/瞬顷间锥刺/鼻穿缰//一摊/血渗地两眼/泪汪洋……”之后的捶阉，更是写得凄厉惨烈，震颤人心：“骟阉/施捶术垫墩/裆下放//决眦/犊命丸下槌/声乓乓//犊儿/凄厉哞烈烈/似呼娘//呼娘/娘焉知遥隔/千重嶂//纵然/娘知之知之/徒心伤//奈何/槌频举柄由/骟手掌//槌点/频频落乓乓/捶掂狂//犊儿/枉挣扎其惨/孰堪想//刑酷/罪难忍欲活/弗如亡//血水/洇洇渗囊皮/包肉酱//此状/谁忍睹撕心/裂肺肠”。然而，此生难以逃出贾主恶魔掌股的“犊儿”，老衰之后，竟被贾主要了老命，宰掉到街市上去卖了骨汤，且因此又“狂赚/满钵金碎银/鼓钱囊//昧心/发横财纳小/娶二房”。然而，在“犊儿”这个弱者身上，坏事做绝，乏善可陈的贾主，其下场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夜半/喜宴散望乎/三星晌//且见/洞房外贾主/阶下躺//人事/已不醒烂醉/尸已凉”，喜极而醉亡，可谓罪有应得矣！总之，《犊儿赋》这首诗作思辨性是很强的，写出了在一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弱势生灵的悲剧命运和恶者的暴戾与贪婪。
除了对弱者的同情与悲悯之外，诗人还以犀利之笔，去刺去讽社会上乃至自然界形形色色的丑恶之象。其中，不少诗作还带有黑色幽默的特点，颇有新鲜感。如诗人咏自作漫画《“？”型人》、诗题为《人应站直了》这首诗作，就是对社会上一切献媚者的尖锐嘲讽和挞伐：“惯打/小算盘见缝/就快钻//为得/权和利不择/何手段//取宠/猛巴结献媚/求升迁//跑官/拜门子鞋底/磨个穿//屈膝/跪地乞卑躬/骨头软//脸当/屁股使要官/不要脸//德才/两不俱买官/荡家产//倾囊/押赌注谋权/只为贪……”这种精于献媚，跑官、要官、买官的“‘？’型人”，能不成为“大虎小蝇”吗？他们能全心全意为民服务吗？毋庸讳言的是，在某些官场上这样的人并非鲜见。诗作最后呼吁并劝诫他们：“人应/站直了刚正/立如剑//反己/当省悟且听/良言劝一一//脱胎/换新骨洗心/革陋面”。但愿诗人的呼吁和劝诫能成为现实，那才是国家之幸、民族之幸。其他如咏自作漫画《找眼》的诗作《问与答》，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嘲讽那些见钱眼开，死盯着钱不放的人，写得竟是如此奇趣横生，令人意想不到，真是妙不可言。还有一首咏自作漫画的《钱不好吃》的诗作《天问》，言贪婪之徒为了“暴发”“富有”，为了“花天酒地”“巨额资本积累”，不惜疯狂劫尽家乡土地上最后一棵树，掠尽家乡水泽里最后一条鱼，诗人愤慨地质问：“请问一一//你所/攫取的万贯/钱财/可/否/充/饥/？”当然就整个国土来说，树还有，鱼也有，但就某个地区而言，山林湖泊遭到毁来性的砍伐和竭泽而渔却是不争的现实，作者把诗题定为《天问》，这也是大自然之问，天道之问，让人感慨万端，显示了诗人的一种正义感和良知。此类诗作，集子中还有一些，读者若有兴趣，自可翻阅品读。
其二，是这部诗集在艺术上所具有的浓郁的象征性色彩。早前，我曾以《神秘的生命感与象征的艺术世界》为题，评价过镇琬友的诗集《魂旅》与《雕虫集》，在这两部诗集中，他以象征性的艺术手法描绘了宇宙天体和昆虫世界。而这部新创作的《咏图集》，仍保持了这一艺术手段对心灵艺术世界的探求，且有新的发展。关于对“象征”的见解，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论述最有说服力。他说：“除了感情的象征之外一一在这种意义上一切引入向往的或令人憎恨的事物都是象征，除了韵律和格式之外，都太难捉摸，并不令人十分感兴趣一一还有理性的象征，这种象征只唤起观念，或混杂着感情的观念。”（《诗歌的象征主义》）可见，诗人为了表达对所爱或所憎的事物的态度，往往采用言此物而实则是指他物的借比手法，但又不同于直接的比喻。所以，读来是比较模糊和朦胧的，读者需经过思考之后，才会了解其内含的主旨。对此，镇琬友运用得很是精当，他在这部《咏图榘》中的不少作品，就具有浓郁的象征色彩，这比一切直说或直接描绘的手法，更为引人人胜。先举那首咏幽默漫画《瘾君子》的题为《想起燧人氏》的诗作为例：诗人的解读使人料想不到，很是奇妙：茕旅中洪困孤丘、腿上装着木制假肢的这位外国瘾君子，难道果真是在其烟瘾发作、火种难寻之时，竟然想起了中国的远古燧人氏，才非要在木制假腿上钻木取火的吗？但正是这种基于中国本土历史文化元素的象征性吟咏诠释，却出乎意料地点出了一个外国瘾欲难耐者，异想天开，不惜自伤，竟做出了如此不计后果、让人哭笑不得的蠢事。这当然是一种艺术上的夸张联想，但其象征意味是很浓的。
再如咏摄影《亲密接触》的题为《锁定瞬间》的这首诗作，其图原本是一幅真实的摄影之作，诗人读后却赋予它象征韵味一一当把头伸进玻璃鱼缸里的猫对鱼儿说：“咱们就在/你这透明的居处实现/一次我期待/已久的/亲密/接/触/吧！”，诗人却哀叹道：“嗟夫一一//令/鱼儿/恐怖的/亲密接触啊/旋即间便把一位/阴谋者的水中之吻/将其演绎为/一场含情/脉脉的/温柔/谋杀……”摄影家迅疾按下的快门，锁定的是瞬间的表象，而诗人引领读者去猜想的，却是那弦外之音。不是吗？世上有多少贪婪者、阴谋家，不是以温柔者的伪善面孔出现在人们面前的？该诗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而前面提到的长诗《疲驴谣》和《犊儿赋》中的“疲驴”与“犊儿”的形象，实际上也是一种对社会底层生命及其命运的象征性表达，使人们读后心灵受到撼动。可以说，这两首叙事诗，是在成功运用象征手法方面的力作，值得肯定。
当然，诗人的笔下更不乏对美好事物的象征性描绘。比如，以毕加索的油画《林中洗浴者》为咏赞对象的诗作《浴之吟》即是。这幅名画可以说是西方抽象派近代绘画艺术的代表作，图中的裸体美女浴者在朦胧模糊的树林中洗浴，似真似幻，给人以美好的遐想，诗人读图后则尽情地吟唱：
挣脱
世纪的
羁绊叛逆
之魂思悄然
开启西方抽象派
近代绘画
艺术的
先河
秋歌
萧衍瑟瑟
林中欢嬉
之浴者荡涤于
一泓寂然
流淌的
滚波
绰约
之丽魂
赭影沐浸
靓蓝碧水清漪
辉映的
朦胧
哦一一
享誉
于世的
画坛巨匠以其
粗犷肆野的狂放笔触
豪然抒吟生命的
圣洁和
圣洁的
永恒
这不仅是对画作的赞美和对林中裸浴者圣洁的称颂，也是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讴歌。其象征韵味儿，溢于字里行间。
其三，是诗人的语言表达和艺术上的多方探索也颇具特色。其实，追求诗的形式美，并非形式主义，因为美的表达形式，也是具有深邃内涵的。正如英国美学家贝尔所言，绘画中的色彩线条，都可构成“有意味的形式”，这也是诗人美学理想在艺术形式上的体现。闻一多在《诗的格律》中，强调诗的“绘画美”“音乐美”和“建筑美”，这就不单纯是诗歌的外在表现形态了，这“三美”恰恰是构成诗的视觉美、听觉美，甚至有某些触感的艺术形态的要素。镇琬友的诗歌写作，也深谙此道，在这本《咏图集》中，做了多方面的探索。从语言和诗体形式上看，镇琬友的诗作多数为化长为短的句式，但也有原本是整齐的七言体、五言体、四言体等，而经过其别出心裁的建行处理后，令人耳目一新，更具节奏感、视觉美和听觉美。有的描写儿童生活的咏画诗，用的是儿歌体，如咏自作漫画《放风筝》的《祖孙情》，很富童趣：“风/儿……/吹吹//云/儿……/飘飘//线/儿……/长长//娃/儿……/乐了//牵/着……/爷爷//快/跑……/快跑”，诗句朴实无华，读来朗朗上口；而同样是描写儿童生活的咏画诗《紧急呼叫》其表达形式则是四言格律体：“满院撒欢/球兴高高//瞄准屋门/砰的一脚//射球入门/手舞足蹈//……”接下去便是球砸倒了桌子上的油瓶，小孙子不去赶快把油瓶扶起来，反而撒腿就跑，紧急吁叫爷爷来扶，写得幽默风趣。
此外，也有的用了楚词的骚体，如《奇目与鱼》《无题之吟》等，形式上诗人有意进行了新的探索。总体看，诗人运用现代诗的形式较多，但并不排斥向古典诗词学习，除了前边举出的四言诗和骚体诗外，诗人也注意从诸如元曲小令、词牌等古体格律诗中汲取营养。如富有道家哲思意味的咏陶艺之作《有》的《<有）之思咏》，和禅味十足的咏石之作《天韵》等短章即是。前者云：“《有》/之有一一//异/之型//型/之异//《有》/之无一一//容/之空//空/之容//《有》/之玄一一//有/亦无//无/亦有//哦一一//《有》之思/《有》之咏……”诗人把一件陶艺之作写得如此神妙，有玄味，似得到了老子《道德经》的真髓。后者《天韵》则如一首禅味浓郁的元曲小令：
浑圆 天韵
禅思 无语
诗梦
魂缕萦绕
静远 渺幻
诗人以奇妙的文字组合，咏吟一块浑圆之石，把人们带入了虚幻飘渺的禅静，形式上真如有读马致远《天净沙》的感觉。可见镇琬友在诗的意境和语言营造及其形式探索上，颇是下了一番苦心的，这正是一位有作为的诗人应有的品格。
诗集中也有不足之处，一是个别诗句用词似偏于艰涩，不便读者领悟；二是个别诗句似偏于理念化，失之形象性。
戋戋微疵，瑕不掩瑜，综览镇琬友这部诗集，还是很值得拈来开卷一赏的。总之，镇琬友宝刀不老，晚年创作编就的这部《咏图集》，不仅是他个人在创作历程上的总结，也是对当代诗坛的宝贵贡献。作为诗友，仍期盼他有更多好诗佳画问世，以飨广大读者！
2014年4月于济南
阳光舜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