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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伊则吉尔老婆婆

张敬铭 译

我是在阿克尔曼小城附近,在比萨拉比亚海岸听到这些故事的。

一天傍晚,白天收摘葡萄的工作结束了,同我一道干活的摩尔达维亚人都朝海边走去,而我和伊则吉尔老婆婆留了下来。我们躺在地上,在葡萄藤的浓阴底下默默地注视着朝大海走去的人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渐渐消融在夜幕下淡蓝色的薄雾中。

他们边走边唱,大声笑着,男人们一个个面孔晒成了古铜色,留着蓬松的黑胡子,浓密的卷发垂到肩上,身穿短上衣和宽腿灯笼裤。妇女和姑娘们也都是深褐色的面庞、深蓝色的眼睛,她们快活又灵巧,丝缎般的黑色头发披散着,轻柔的和风抚弄着丝发,吹得缠在头发里的小铜钱丁零作响。风有如一排宽阔整齐的波浪涌了过来,有时好像跳过了一道不可见的物体,猛然生出一股强劲的阵风,吹得妇女们的头发宛如奇妙的马鬃,在她们的脑袋周围飞扬,此情此景使妇女们有如童话中那般奇妙。她们走得离我们更远了,夜色和幻想把她们打扮得越发娇美了。

有人在拉提琴……一位姑娘在唱歌,是音色柔和的女低音,还时时传来阵阵笑声……

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海的气味,临近傍晚时,一场大雨浇透了大地,此刻蒸发出浓郁的泥土的芳香。一朵朵形状奇特、色彩斑斓的浓密的浮云还在天空游动。那柔软的云仿佛一缕缕蓝色和灰蓝色的烟雾,而那稀薄处则像一层层青黑色和棕褐色的岩石。浮云之间露出小片小片深蓝色的天空,上面缀着点点金星,放射出温柔的亮光。所有这一切——声音和气味,浮云和人们——都显得出奇的美丽和忧伤,似乎将开始诉说一个奇妙的故事。一切好像都停止了生长,悄然不动了,说话的声音沉寂下来,远去了,变成了悲伤的叹息。

“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伊则吉尔老婆婆点点头,问道。

时间已把她折成了两半,她那双曾经是乌黑的眼睛如今显得黯无光泽,泪流不止。她那干巴巴的嗓音也很奇怪,老婆婆像是用骨头在讲话,时时发出破裂的声音。

“不想去。”我回答说。

“唔!……你们俄罗斯人天生就是老头儿,一个个都阴沉得像魔鬼似的……我们的姑娘们都怕你呢……而你可是既年轻又强壮啊……”

月亮升起来了。它那血红的圆盘显得很大,它仿佛是从这草原的深处出来的,而草原在它一生中吞食了这么多人肉,喝了这么多的人血,想必是因此才变得如此肥沃和富饶。葡萄叶带花边的阴影落在我们身上,如同一张网覆盖着我和老婆婆。浮云的影子在我们左侧沿着草原飘去,在淡蓝色的月光照耀下,云彩变得更加清澈和明亮了。

“看,这是拉纳来了!”

我顺着老婆婆那弯曲、颤抖的手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那边飘浮着许多阴影,其中一块比别的阴影更黑更浓,她比别的姊妹飘得更快也更低,这是一片离地面更近飘得更快的浮云投下的阴影。

“那儿没有人啊!”我说。

“你比我这个老太婆还瞎嘛。看哪,那边,暗黑的,在草原上跑呢!”

我又看了一眼,除了影子仍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那是影子!你为什么把它叫作拉纳?”

“因为这就是他,现在他已经变成和影子相似了。到时候了!他活了几千年,太阳烤干了他的身体、他的血和骨头,而风把它们化为尘埃吹散了。瞧瞧上帝因为人骄傲会怎样处治他啊!……”

“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央求老婆婆,预感到这将是草原上编成的一个美妙的故事。

下面的故事就是老婆婆讲给我听的。

“这件事可是发生在好几千年以前的了。在遥远的海的那边,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个大河国。在这个国家里,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棵草都能给人提供足够的阴凉,为他遮挡酷热的阳光。

“那个国家的大地就有这么富饶!

“那儿生存过一支强悍的种族,他们放牧牲畜,把自己的精力和勇气都用来猎捕野兽,打猎归来便摆宴庆贺,唱歌,和姑娘们玩耍取乐。

“有一次正在设宴庆祝的时候,一只雄鹰从空中俯冲下来,叼走了一个黑头发的像夜晚那么温柔的姑娘。男人们射击鹰的箭纷纷坠落下来,可怜巴巴地返回地面。于是大家都出动去寻找那姑娘,却没有找到她。后来人们把这姑娘淡忘了,就像淡忘人世间各种事情一样。”

老婆婆叹了一口气便缄默不语了。她那尖细的嗓音让人觉得,这是所有被遗忘了的岁月在她胸中化作回忆的影子在诉说衷肠。大海低沉地复述着古老传说中一个故事的开头,而那些传说或许就是在大海的岸边创作的。

“可是二十年后,那姑娘自己回来了,她面容憔悴,疲惫不堪,带回来一个漂亮健壮的年轻人,和二十年以前的她一样。大家问她这些年在哪里,她回答说,鹰把她叼到山里,和她结为夫妻一起生活,这年轻人就是鹰的儿子,他的父亲不在了。当雄鹰年老体衰之后,它最后一次在空中飞得老高老高,接着收起了翅膀,从空中重重地摔在巉岩峭壁上,跌得粉身碎骨死了……

“人们惊奇地看着鹰的儿子,发现他并不比大家更好,只是他那双眼睛像鸟中之王一样显得冷漠而骄傲。大家和他攀谈,可他愿意就回答,否则就不说话。族中的长辈来了,他同他们说话就像跟平辈似的。长老们因此非常生气,说他是一支箭头没有磨尖、初出茅庐的箭,并告诉他说,成千个和他一样的年轻人,成千的比他年岁大一倍的人,都尊敬和顺从他们。可是他,大胆地瞧着长老们回答说,像他这样的人绝无仅有,即便所有的人崇敬他们,他也不愿效仿。啊……这样一来,长老们真气极了。他们气坏了,说道:‘我们这儿容不下他,让他想去哪就去哪吧。’

“他笑了起来,随心所欲地朝一个漂亮姑娘走去,那姑娘正注视着他,走到姑娘跟前便拥抱了她,而姑娘的父亲就是刚才谴责他的长老之一。尽管这年轻人长得漂亮,姑娘还是推开了他,因为她怕父亲。推开他之后,姑娘走开了,他打那姑娘。当姑娘跌倒后,他用脚踩住她的胸部,直到一股鲜血从姑娘嘴里往上喷射,她叹息了一声,身子蜷得像蛇似的,后来便死了。

“所有看见这件事的人都吓呆了,他们头一次亲眼看见一位妇女被殴打致死。大家久久地默然不语,瞧着双眼圆睁口吐鲜血躺在地上的姑娘,和站在她身旁独自面对大伙儿的年轻人,他很骄傲,不肯低头,那架势倒像要呼吁人们惩罚那姑娘。后来人们醒悟过来,便抓住他并把他捆绑起来。暂且留下他,因为大家觉得如果立即打死他,未免太便宜他了,这样做大家不能满意。”

夜色更加浓密深沉了,到处充满奇异的轻微的声响,草原上传来黄鼠哀怨的吱吱声,葡萄叶丛中响起了山雀清脆的颤音,树叶在悄声细语并叹息着,一轮满月原先呈现出血红色,现在离地面高了,颜色发白。月亮的面庞泛出白色,放射出越发多的亮光,草原蒙上了一层淡蓝的雾障。

“于是他们聚集在一起,为了想出一种能同他的罪行相当的刑罚……想将他五马分尸,但他们觉得不够;又想叫大伙朝他射箭,这个办法也否了;有人建议烧死他,可是篝火的烟雾妨碍看见他如何受苦……建议很多,但找不到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好办法,而他的母亲跪在大伙面前,不言不语,既无眼泪也不请求人们宽恕。大家议论了很久,这时一位智者经过长久考虑之后说道:

“‘问问他,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大家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说:

“‘给我松绑!我被捆着是不会说话的!’

“为他松绑之后,他问道:‘你们要干什么?’他问话的口气,似乎他们是一群奴隶……

“‘你刚才听见了吧……’智者说。

“‘我为什么要向你们解释我的行为?’

“‘为了让我们能够了解你。听着,你很骄傲,要知道你终究是要死的……让我们明白你这样做的原因。我们还要继续生活,懂得更多对我们有好处……’

“‘好吧,我说,虽然我自己或许也并不十分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我觉得我打死她是因为她推开了我……而我需要她。’

“‘但她不是属于你的呀!’大家对他说。

“‘难道你们只用属于自己的东西吗?我看见,每个人所有的只有语言,还有手和脚……可是他拥有牲畜、女人、土地……还有其他许多东西……’

“关于这一点,大家告诉他,人获得的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要付出智慧和气力,有时要以生命为代价。而他回答说,他希望完好无损地保存住自己。

“大家和他谈了很久,终于看清他自认为是天下第一,除了他自己,什么都不在他眼里。当人们明白他把自己隔绝到何等孤独的地步,大家甚至感到害怕了。他没有种族,没有母亲,没有牛羊,也没有妻子,而这些他竟什么也不想要。

“当人们看清了这一点之后,又开始讨论如何惩处他。不过,这次他们没有议论多久,那位智者原先虽未参与他们的讨论,这时却先开口说话了:

“‘等一等,刑罚已经有了。这是最可怕的惩罚。你们就是想一千年也想不出这个法子。对他的惩罚就在他自己身上!放了他,让他自由,这就是对他的惩罚。’

“这时发生了一起非同小可的事。晴天一声霹雳,虽说天空中原先并没有云。这是上天示意肯定智者的话。大家鞠躬敬礼,随后便散开了。而这个年轻人——如今他的名字叫拉纳,意思是被排斥被驱逐的——他大笑着,在离弃了他的人们身后笑着。他独自留下来,像他的父亲一样自由自在。可他的父亲不是人,而他却是人。于是他开始过着像鸟儿那样自由的生活。他常去部落里盗窃牛羊、姑娘,盗窃一切他想要的东西。人们朝他射箭,可是箭无法穿透他的身体,因为有一层看不见的惩罚裹住了他的身子。他很灵活,很狡猾,既矫健又残忍,他不跟人们面对面地相遇。只能远远地看见他。就这样,他孤零零地,围绕着人群久久地飞翔。时间很长很长,不止一二十年。可是有一次他来到离人们很近的地方,他们朝他扑过去,他却不动弹,毫无自卫的表示。这时有人猜出了他的意图,大声叫道:

“‘别碰他!他想死呢!’

“这样大家便站住了,他们不愿意减轻这个曾对他们作恶的人的厄运,不想打死他。人们站在那里嘲笑他。听着大家的笑声,他浑身发抖,他用双手一直在抓自己的胸口,在自己的胸膛里寻找着什么。突然他举起一块石头,向人们冲了过去。大家躲避他的攻击,但没有人朝他还手。当他精疲力竭,痛苦地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之后,大家都走开了,继续观望他。只见他站了起来,拾起一把不知是谁同他斗争时丢失的刀,他用刀砍自己的胸部。但是刀像撞击在石头上似的折断了。他再次倒在地上,用头在地上撞击了很久。可是大地也回避他,凡是他用头撞击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个坑。

“‘他求死都办不到!’人们高兴地说。

“大家都走了,留下他自己。他仰面躺着,看见一群雄鹰像密集的黑点在高空飞翔。他的眼睛里有那么多的痛苦,用这些痛苦可以毒死世界上所有的人。从此以后,他就剩下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等待着死亡。他就这样游荡,到处游荡……你瞧,他已经成了影子,而且将永远是这样!他不懂人们的语言,也不懂人们的行为,他什么都不懂。他总在寻找,游荡,游荡……他没有生活,连死亡都不肯对他微笑。在人群中没有他的位置……看看,一个人由于骄傲遭受到怎样的惩罚啊!”

老婆婆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她的头垂在胸前,不知是何用意地摇了几下。

我看看她,觉得她困倦到了极点,不知怎的,心里开始非常可怜她。讲到故事结尾时,她的声调提高了,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而在这声调中依然听得出有一种奴隶的畏惧语气。

海岸边的人们唱起了歌——歌声很奇特。开始传来的是女低音,唱了两三音节之后,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又把歌曲从头唱起,第一个悠扬的声音总在前面……接着第三、第四、第五个声音同样按照顺序唱了起来。忽然间,几个男声的合唱又从头唱起了开始的那支歌。

每个女声都很独特,它们有如五彩缤纷的小溪,跳跃着,丁零作响,沿着一级级崖阶从高处的什么地方滚落下来,汇入平缓涌上去的男声雄浑的波浪之中,时而在浪中沉没,时而从里面冲了出来,把浪头盖住,又一个接一个清澈而强劲地在高处向上蜿蜒而去。

在这些声音的掩盖下,听不见浪涛的喧哗。

“你听见过有什么地方像这样唱歌吗?”伊则吉尔抬起头来,张开没牙的嘴微笑着问。

“没听见过,从来没听见过……”

“也不会听见啊。我们喜欢唱歌,只有漂亮的人才唱得好,我是说那些既漂亮又热爱生活的人。我们热爱生活,你以为正在那边唱歌的人们一天下来难道不累吗?他们从日出干到日落,月亮升起来,他们已经在唱歌了。不会生活的人宁愿躺下睡觉,热爱生活的人们总是在唱歌。”

“还有健康……”

“健康用于生活总是足够的。健康嘛!你要是有钱,难道不把它花掉吗?健康就像是金子。你知道我年轻时做过些什么?我织过毯子,从日出织到日落,几乎不动窝。我这人可是活泼得像阳光一样,却不得不像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有时候,坐得我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可是一到晚上,我就跑去找我所爱的人,和他亲吻。还有爱情的时候,我就这样跑了三个月。这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在他身边。你看我活到这把年纪了,我的血够多的!我爱过多少回啊!得到过多少吻,又给过别人多少吻啊……”

我看了看她的脸。她那双黑眼睛毕竟还是黯淡无光了,回忆也无法恢复它的亮泽。月光照着她干枯开裂的嘴唇、尖削的下巴颏和垂在颚上的银白色毛发,还有那酷似枭喙、皱纹很多的鹰钩鼻子。面颊有如两个颜色发乌的坑洼,坑洼里有一缕从红色包头巾下面露出来的灰白色的头发。她的脸上、脖子上和手上的皮肤布满了皱纹,让人觉得伊则吉尔老婆婆只要活动一下,她那干枯的皮都可能裂开,一片片地脱落下来,于是我眼前便浮现出一副裸露的骨头架子和一双黯无光泽的乌黑的眼睛了。

她又开始用她那金石碎裂似的嗓音讲故事了。

“我和母亲住在法尔米附近,就在伯尔拉特河岸上。他到我们村子来的时候,我有十五岁了。他是高个子,很灵活,黑胡子,挺乐和的。他划着一只小船,声音洪亮地对着我们的窗户喊道:‘喂,你们有没有甜酒,有什么吃的东西吗?’我从窗户里隔着树枝看了一眼,看见河水在月光下泛着蓝光,他穿一件白衬衫,系一条宽宽的腰带,腰带的两头耷拉在腰旁,他一只脚踩在船上,另一只脚踏在岸上,摇晃着身子在唱歌。他一看见我就说:‘这儿还住着这么个美人儿!我怎么都不知道!’好像在我之前所有的漂亮姑娘他都认识似的!我给了他甜酒和煮熟的猪肉。四天之后,我把自己整个儿都给了他……夜里,我跟他一起在船上游荡。他来的时候像黄鼠似的轻轻吹一声口哨,我便像条鱼似的从窗口跳到河里……我们便划船开溜了。他是从普鲁特河上来的渔夫,后来母亲全知道了,揍了我一顿。他一直说服我跟他走,到多布罗加[7]去,甚至跑得更远,去多瑙河口。可当时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他就会唱歌和接吻,没有别的!已经没意思了。那时候,古楚尔人[8]经常成群结帮地在那一带游荡,他们在当地还有情人……所以他们过得很开心。总有个女人在等待,等着她的喀尔巴阡山汉子,心里暗自琢磨,他已经进了大牢,或许在什么地方打架被打死了。可忽然间,他只身来到她身边,要不还带来三两个伙伴,就像是从天而降。他带来的礼品可多啦。要知道,对他们来说,什么东西都来得容易!他在她那儿摆酒设宴,当着伙伴的面夸奖她,那她可喜欢啦。我的一个女友有个古楚尔情人,我曾请求她让我瞧瞧那帮人……她叫什么来着?忘记她的名字了……如今开始忘事了。那个时候之后过去多少年月了,什么都忘了。她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小伙子,人很好……毛发都是红的,一身红汗毛,胡子和卷发都是红的!真是个火红的脑袋。但他是那么悲伤,有时候他很温和,有时候就像头野兽,狂吼乱喊,还打架。有一回他打了我一耳光,我像猫似的扑到他胸前,用牙咬他的脸……那之后他脸上有了个窝窝,我亲吻这个窝窝的时候,他还挺喜欢……”

“那个渔夫上哪儿去了?”我问。

“渔夫?他呀……当时……他跟着古楚尔人入伙了。起初他一直想说服我,还威胁说要把我扔到水里,后来便没事了。他跟他们入伙后,另一个女人跟了他……后来他们两个——渔夫和古楚尔人——一起被绞死了,他们被绞的时候我跑去看了。这事发生在多布罗加。渔夫往绞刑架那儿走,他的脸色是苍白的,他哭了。而那个古楚尔人抽着烟斗,边走边抽,两只手插在衣兜里,一撇胡子搭在肩上,另一撇垂在胸前。他看见我便取下了烟斗,喊道:‘永别了!……’整整一年,我为他伤心难过。唉!……出这事的时候,他们正要离开当地回他们的喀尔巴阡山去。他们到一个罗马尼亚人家里去做客告别,就在那儿叫人抓住了。只抓住两个人,打死了几个,其他人都跑了……那个罗马尼亚人后来到底遭到了报应……庄园和磨坊以及所有的粮食都烧光了。他成了个穷光蛋。”

“这是你干的吧?”我猜测着问道。

“古楚尔人的朋友可多了,不止我一个……凡是他们的好朋友,都置办了丧宴悼念他们……”

海边的歌声已沉寂下来,现在只有海浪的声响陪伴老婆婆了。那沉思的动荡不安的声响似乎是在复述那动荡不安的生活。夜色越来越柔和了,蓝色的月光在夜里显得更加明亮,而不露面的居民们在夜里忙于生活的各种不明确的声音也更低了,那越来越响的浪涛声淹没了它……因为风刮得更猛了。

“而且我还爱过一个土耳其人,在他的斯库台寝宫里住了整整一星期,日子过得挺好……但心里腻烦……老是女人,女人……他有八个女人,整天价吃了睡,睡了吃,尽说蠢话。要不就是骂架,像一群母鸡咕咕乱叫……他不年轻了,这个土耳其人。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可是人很气派,又有钱,说起话来像个王爷……他的眼睛乌黑,目光直射……能照直看到别人心里。他喜欢祈祷。我是在布加勒斯特看见他的……他在逛市场,派头就像是沙皇。他的目光那么神气,真神气。我对他笑了一下。当天晚上我被他的人抓住了,他们把我带到他那里。他是做檀香和棕榈买卖的,到布加勒斯特来买什么东西。‘上我这儿来吧?’他说。‘噢,行,我来!’——‘好!’我就跟他去了。他非常富有,这个土耳其人。他已经有儿子了,一个皮肤黑乎乎的男孩,很机灵的孩子……他十六岁。我跟他一起从土耳其人身边跑了……跑到保加利亚,后来去洛姆-帕兰加……在那儿有个保加利亚女人在我胸口捅了一刀,不是为了未婚夫就是为了她丈夫,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在一个修道院里病了很久。那是个女修道院。一个波兰姑娘照料我……她兄弟从另一个修道院——在阿尔采尔-帕兰加——来看她,也是个修士……那模样……就像条蛆虫似的,总在我跟前扭来扭去的……我病好之后就跟他走了……去他的波兰了。”

“等一等!……那个小土耳其人上哪儿去了?”

“那个男孩?他死了,还是个孩子呢。不是因为想家就是由于爱情……他就像一棵没有长成的小树,照射的阳光太多,慢慢地干瘪了……就这样干枯了……我还记得,他躺着,全身都变得透明了,像冰块似的发蓝,可是他心里仍旧燃烧着爱情……一直要求我俯下身去吻他……我爱他,记得我给了他很多吻……后来他的身体坏透了,几乎不能动了。他躺着,真是可怜,他像乞丐乞讨施舍一样央求我躺在他身边暖着他。我躺下了。一躺在他身边……他全身马上就暖和了。有一次我醒转过来,可他已经冰凉了……死了……我为他流泪哭泣。谁说得准呢?也许是我害死了他。我那时年岁比他大一倍。我的身体那么强壮,气血充沛……可是他怎么样呢?还是个孩子啊!……”

她叹了一口气,我第一次看见她在胸前画了三次十字,干枯的嘴唇翕动着念了句什么。

“那么,你到波兰去了……”我提醒她。

“是啊……跟那个小波兰人去的。那人很可笑,又下作。当他需要女人的时候,就像只猫似的跟我黏糊,甜言蜜语好比舌头上流着蜜,他不要我的时候,说的话就像在用鞭子抽打我。有一次我们为了件什么事在河边走,他对我说了一句傲慢无礼十分气人的话。噢!噢!我气极了!我像松脂开锅似的浑身冒火!我一把抱起他,像抱起个孩子——他的个头很小——我把他举了起来,掐住他的腰,掐得他脸都青了。然后我猛地一挥手,把他从岸上扔进了河里。他大喊大叫,他的叫声非常可笑。我在上面看着他,而他在水里乱扑腾。我转身便走,后来再没有遇见过他。我在这方面还算幸运:事情结束以后,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一度曾经爱过的人。这种相遇不好,总归有点像遇见了死鬼似的。”

老婆婆叹息着停下不说了。我脑海里想象着凭她的回忆复活出来的那些人。一会儿是那个长着火红毛发、留一大把胡子的古楚尔人,他平静地抽着烟斗,迈步去受绞刑。他那双蔚蓝色的眼睛肯定是冷峻的,目光专注而坚定。那儿,在他身旁的是从普鲁特来的蓄黑胡子的渔夫,他在哭,他不愿意死,他的脸由于痛苦变得惨白,原先那双快活的眼睛显得黯然无光,沾满泪水的湿胡子悲哀地耷拉在歪扭的嘴角两边。一会儿是他,那个派头十足的老土耳其人,他想必是个宿命论者和暴君,他身边是他的儿子,一朵苍白脆弱的东方小花,他是被亲吻害死的。那儿是爱慕虚荣的波兰人,他表面上彬彬有礼,其实残酷无情,嘴上花言巧语,心里冷若冰霜……他们只不过都是些暗淡的影子,而他们曾经吻过的女人此刻正坐在我身旁,她还活着,岁月已把她煎熬干了,她的身体没有肌肉,没有血液,有心而没有愿望,有眼睛却没有火焰,几乎也是一个影子了。

她又继续往下说:

“我在波兰开始觉得困难了。那儿的人既冷漠又虚伪。我不懂得他们那种像蛇叫似的语言。说话发的都是咝咝音。咝咝的什么?因为他们虚伪,所以上帝把这种蛇叫的语言给了他们。离开的时候,也不知道去哪里,我看见他们集会,要造你们俄罗斯人的反。我走到波希米亚[9],一个犹太人买了我。他买我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打算拿我做买卖。我同意了。为了活着,总该做点什么,我什么也不会,所以就用自己作抵偿。我那时就想,要是我能弄到一点钱,便能回家了,回到伯尔拉德去,我必须挣脱锁链,不管它们有多坚固。我住在那里,有钱的老爷先生们常来找我,在我这儿饮酒作乐。他们这样做要花很多钱,为了我他们常常打架,弄得破了产。有个人长时间黏着我,有一次,瞧他干的什么事:他来了,一名仆人跟着他,扛来一个口袋。那位老爷抱起口袋,在我头顶上把口袋翻倒下来。一个个金币敲打着我的头,听着金币落在地上的响声我很高兴。可我还是把那位老爷赶出去了,尽管他说,他把自己的所有地产、房子、马匹都卖光了,就为了拿金子撒在我身上。我当时爱着一个满脸刀疤值得尊敬的先生。他整个脸上被土耳其人用马刀砍得十字叠着十字。此前不久,他曾为了希腊人和土耳其人打仗。瞧这人!……希腊人关他什么事,他是波兰人?可是他去了,跟他们一起去和他们的敌人拼杀。他被砍得满身是伤,一只眼睛被打得流了出来,左手的两个手指也被砍掉了……既然他是波兰人,希腊人关他什么事?到底是为什么呢?原来他酷爱建立功勋。人要是喜欢建功立业,他总会建成功业的,也能找到可以建立功勋的地方。在生活中,你知道吗,总有建立功勋的地方,而那些不能为自己得到功勋的人,他们根本就是懒汉或者是胆小鬼,不然就是不懂得生活。他假如懂得生活,每个人都会希望自己死后能在生活中留下一个影子,那样生活就不会把人们吞食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啊!那个满脸刀疤的先生是好人哪!他准备走遍天涯海角,为的是干一番事业。在他们造反时,肯定是你们的人把他打死了。你们为什么跑去打马扎尔人?嗯,嗯,别作声!……”

老伊则吉尔叫我别说话,她自己忽然也不吭声了,陷入了沉思。

“我还认识一个马扎尔人。有一次他离开了我,那是冬天的事,直到开春雪化的时候,才在田野里发现了他:脑袋被子弹打穿了。就是这么回事,看看,爱情毁掉的人不比害鼠疫病死的少。要是算起来,真不少……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关于在波兰的事……对了,我在那儿演了最后一场戏。我遇到一个小贵族……长得真叫漂亮!像个迷人精。我可是已经老了,唉,老了!我有没有四十几?可能有……他还挺骄傲,是我们女人把他惯坏了。他让我没少费力气……就是嘛。他想立即占有我,但我没有顺从。我从来不是奴隶,不是任何人的奴隶。而我同那个犹太人已经没有关系了,给了他很多钱……我已经住在克拉科夫。那时候我应有尽有:马匹、金子、佣人……他来找我,傲气十足,像个魔鬼。他一直希望我自动投入他的怀抱。有一阵子我们总是吵吵闹闹……还记得,因为这事我甚至变得难看了。这情况拖了好长时间……我终于占了上风:他跪下来央求我……可他一到手马上就不要了。于是我明白自己毕竟老了……唉,这对我来说挺不好受!还真够难受的!要知道我爱过他,爱过这个魔鬼……可他,遇到我的时候还讥笑……这个下贱东西!他还在别人面前讥笑我,这事我知道。唔,说实话,我很痛苦。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可以常常欣赏他。后来他走了,去和你们俄罗斯人打仗,我难受极了。我想克制,但是克制不了……于是便决定跟着他走。他在华沙附近的一片树林里。

“我去了之后才知道,你们的人把他们打垮了……他被俘了,那地方离一个村子不远。

“‘这么说,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心里想。可是特别想见到他。嗯,我开始想办法跟他见上一面……我装扮成要饭的,包着头和脸,一瘸一拐地往囚禁他的那个村子走去。到处都是哥萨克和士兵……我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到了那里!打听到了关押波兰人的地方,我一看,要想进去,可就难了。但我一定要进去。我就在夜里爬着去关押他们的地方。我沿着菜园子在一道道田畦之间爬行,看见一个哨兵挡住我的路……我已听见波兰人在唱歌,还有人在大声说话。他们唱的一首歌……是《圣母颂》……他也在里面唱……我的阿尔卡代克。从前是别人爬着来求我……如今到了这种时候——我倒像蛇似的在地上爬着来求人,说不准是爬来送死的。想到这里,我很痛苦。可是那个哨兵已经听见了,猫着腰朝前来了。我该怎么办?我从地上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我连一把刀都没有,除了两只手和一个舌头什么都没有。可惜没有带上一把刀。‘等一等,’我悄声说。哨兵已经把刺刀逼近我的喉咙了。我低声对他说:‘别捅,等一等,你要是还有良心,就听我说。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可是我求你……’他把枪放下了,也低声对我说:‘走开,婆娘,走,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他我儿子关在这里……‘你要明白,当兵的,是儿子!你也是父母的儿子,不是吗?你就瞧瞧我,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儿子,他就在这儿!让我看他一眼,也许他快死了……而且说不定明天你会被打死……你母亲会哭你吧?要是你不看她一眼就死心里好受吗?我儿子心里也不好受呀。你就可怜可怜你自己,可怜可怜他和我——他的母亲吧!’

“唉,我跟他讲了很久,天下着雨,我们身上都淋湿了。风呼呼地吹,吼叫不停,一会儿往我背上,一会儿往我胸前推搡着。我站在那儿,在那个铁石心肠的士兵跟前直摇晃……可他总是一句话:‘不行!’每次我听到他这句无情无义的话,想见阿尔卡代克的愿望就愈炽烈……我说话时打量了一下这士兵——他个子很小,很干瘪,而且一直在咳嗽。我趴倒在他身前的地上,抱住他的膝盖,一个劲地说好话央求他,然后猛地把他摔倒在地上。他跌倒在烂泥里。这时我很快把他翻了个个儿,让他脸朝下,把他的头用力按在水洼里,免得他叫出声来。他没有叫,只是不停地挣扎,想把我从他的背上甩下来,我用两只手抓住他的头朝烂泥里更深地往下压。他就断气了……这时我往波兰人唱歌的仓库跑过去。‘阿尔卡代克!’我对着墙缝轻声呼唤。那些波兰人,他们挺机灵,听见我的声音也没有停止唱歌。正是他的眼睛和我的四目相对。‘你能从里面出来吗?”能,从地板底下!’他说。‘那就出来吧。’他们一共四个人从仓库底下爬了出来:三个人加上我的阿尔卡代克。‘哨兵在哪儿?’阿尔卡代克问。‘躺在那儿!’他们深深地猫着腰,不声不响悄悄地走了。雨还在下,风声很大。我们出了村,在林子里静悄悄地走了很久。大家就这样疾速地走着。阿尔卡代克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滚烫,还在发抖。啊!……他不说话的时候我跟他在一起多么好。这是我渴求的生活中最后的美好时刻了。但是当我们走到草原上后便停下来。他们四人都感谢我。啊,他们对我讲了些什么,讲的话很多,时间很长。我一直在听,眼睛看着我那位老爷。他将怎样对待我呢?他过来拥抱我,说话的态度非常郑重……不记得他都说了些什么,事情的结果是这样,为了感谢我把他救了出来,他将爱我……接着他便跪在我面前,微笑着对我说:‘我的女王!’这条虚伪的狗!……哼,我踢了他一脚,还想打他耳光,可他往后一躲,跳了起来。他面色苍白,站在我面前,样子很吓人……另外三个人也都站着,全都阴沉着脸。谁都不说话。我看看他们……还记得,我当时只感到非常厌烦,而且觉得那样心灰意冷……我对他们说:‘走吧!’那几条狗还问我:‘你会回过头去告发我们走的路线吗?’瞧瞧这些下贱货!唔,他们终于走了。后来我也走了。第二天,你们的人抓住了我,不过很快又放了我。这时我明白了,我该为自己筑个窝,规规矩矩过日子了!我的身子沉重了,翅膀却变得软弱无力,羽毛也失去光泽了……是时候了,是时候了!后来我到了加利西亚,又从那儿去多布罗扎。在这儿生活已经快三十年了。我有过丈夫,是个摩尔达维亚人,死了有一年了。我就在这里生活!自己一个人过……不,不是一个人,和他们在一起。”

老婆婆朝大海那边挥了挥手。海边依然是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点短促的、似有似无的声响,旋即又归于寂静了。

“他们喜欢我。我常跟他们讲各种各样的事。他们都还年轻,他们需要听……我和他们在一起很好。我看见他们心里就想:‘有一阵子,我也是这样的……’只不过,我那个时候,人身上火力更旺,劲头更足,所以活得更好,更快活……是啊!”

她不说话了。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忧郁。她瞌睡了,脑袋摇摇晃晃,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很轻,可能是在祈祷。

海面上升起一团乌云,黑压压沉甸甸的,坚挺的轮廓很像山脊。这团乌云渐渐向草原飘去。从乌云的顶端脱落下来几片薄云,它们朝前飞去,遮盖住一颗又一颗星星。大海在喧嚣。离我们不远,在葡萄藤架中间有人在叹息、接吻、悄声说话。草原深处有狗在吠叫……空气中有一种刺鼻的怪味令人神经不安。空中的云团在地上投下一块块浓密的阴影,沿着地面慢慢爬行,时而消失,时而再现……在月亮原先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蛋青色的斑痕,有时又被一片瓦蓝色的云严严实实地遮挡了。在草原的远方,此刻已是漆黑一片,极其可怕,里面仿佛藏匿着什么东西,不时有淡蓝色的小火星在忽闪,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刚刚闪现立即又熄灭了,好像有几个人,彼此相距很远,分散在草原上寻找什么东西,火柴刚划燃,旋即又被风吹灭了。这些蓝莹莹的火苗非常奇妙,似乎暗示着什么童话故事。

“你瞧见那些火星儿了吗?”伊则吉尔问我。

“是说那些淡蓝色的吧?”我指着草原方向对他说。

“淡蓝色的?不错,就是它们……那么,它们还在飞!唔……我可是再也看不见它们了。我如今很多东西都看不见了。”

“这些火星儿是从哪儿来的?”我问老婆婆。

我先前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些火星儿产生的原因,但我很想听听伊则吉尔老婆婆怎么说。

“这些火星儿来自丹柯那颗燃烧的心。世上曾经有过一颗心,有一次,它像火把似的燃烧起来了……这些火星儿就是从这颗心里迸出来的。我要给你讲讲这件事……这也是一个古老的童话……古老的,一切都是古老的!你瞧瞧,远古的时候有多少事啊?现在倒没有这样的事了,没有古时候那样的事和人,也没有那样的故事了……为什么?嗯,你说说!你说不出来……你知道什么?你们大家,年轻人都知道些什么?哎哟哟!……远古时候人们的眼睛可锐利啦,什么谜都猜得到……可是你们不去看,所以也就不会生活……难道我没有看见生活是什么样?啊,什么我都看得见,尽管我的眼力差了!依我看,人们不是在生活,而是在试探,试探,然后把全部生活抵押上去。当他们把时间耗尽了,把自己洗劫一空了,便开始为命运哭泣。这和命运有什么关系?每个人自己就是自己的命运!我如今看见各式各样的人,可没有见到坚强有力的人!他们上哪儿去了?而且漂亮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老婆婆陷入了沉思,她在思索,生活中坚强漂亮的人们藏到哪儿去了?她思索着,一面往黑乎乎的草原张望,似乎要在那儿寻找 答案。

我等她继续讲,所以不说话,我如果问她什么话,怕她又被别的事吸引了。

接着她又开始讲了。

“很久很久以前,世上有一群人,他们的部落三面围绕着无法通行的森林,第四面是一片草原。这些人天性快乐,强壮而且勇敢。有一回他们遇上了困难深重的时期: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支别的部族,把原先那群人赶到了密林深处。那儿尽是沼泽地,暗无天日,因为那是一片古老的林子,密密层层的树枝缠结在一起,严实得看不见天空,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勉强照到沼泽地上,可是阳光一落到沼泽地的水面上,立即就会冒出一股有毒的臭气,人们闻了这种臭气便接二连三地死去。于是人们开始为这个部族的妻子儿女哭泣,而父辈们寻思解救办法,人人变得忧心忡忡。必须离开这片林子,而要达此目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后退,那儿有凶恶的强敌;另一条是前进,那儿巨人般的树木林立,粗壮的枝杈密实地紧抱在一起,疙里疙瘩的树根深植在沼泽地稠黏的污泥里。白天,树木形同石头,纹丝不动、悄无声息地立在灰蒙蒙的一片昏暗之中;晚上,当篝火燃起之后,它们便从四周朝人们更紧地围拢过来。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黑暗就像铁环似的把这些人结结实实地团团围住,似乎要把他们压得粉碎。而他们只习惯于草原的辽阔。当风从树木的顶端刮过时,整个林子发出阴沉的吼声,仿佛是在威胁并为这些人唱挽歌,那情景就更加可怕了。他们毕竟都是坚强的人们,原本可以同一度战胜过他们的敌人决一死战,可是他们不能死于战场,因为他们有遗训,假如他们死了,那么遗训也就跟随他们同归于尽了。因此他们在漫长的黑夜里听着林子阴沉的吼声,坐在沼泽地有毒的臭气里琢磨。他们坐着,篝火投下的影子在他们周围跳起了无声的舞蹈。大家觉得,这不是影子在跳舞,而是林中和沼泽地凶恶的精灵在庆祝它们的胜利……人们坐着一直在思索,不论是工作还是女人,任什么也超不过忧思把人的身心折磨到这种程度。由于忧思,人们变得软弱了……人们当中产生了恐惧,恐惧捆住了他们结实的双手。妇女们为中毒身亡的尸体、为恐惧所困住的活人们的命运而恸哭,她们的哭声引起一片惊慌。林子里传来胆战心惊的言论,开始声音很低,有些畏怯,后来声音越来越响了……他们已打算去投奔敌人,把自己的自由奉送给敌人作礼物。被死亡吓破了胆,谁都不害怕过奴隶的生活了……就在这时出现了丹柯,他一人拯救了 大家。”

看来,老婆婆经常讲述丹柯那颗燃烧的心,她讲得很动听,她的嗓音时而尖细,时而低沉,清晰地在我面前描绘出林子的吼声,以及那群被驱逐的不幸的人们在林中因沼地的毒气而丧生……

“丹柯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漂亮的人往往都很勇敢。就在这时,他对他们,对自己的伙伴们说:

“‘光思考搬不开路上的石头。谁要是什么都不做,他就什么都不会有。我们为什么把精力全消耗在思索和忧愁上?站起来,我们往林子里走,从树林里穿过去,它总是有尽头的,世上的一切都有尽头!走吧!喂!嗨!……’

“大家看了他一眼,看得出他在人群中是最优秀的,因为他的眼睛里闪耀出巨大的力量和强烈的火焰。

“‘你来领我们走吧!’他们说。

“于是他领头朝前走了……”

老婆婆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看依旧是浓黑的草原。丹柯的燃烧的心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忽闪出火星儿,像空中开放的瞬息即逝的淡蓝色的花朵。

“丹柯领着他们。大家相信他,和睦地跟随着他。这是一段艰难的路程。四周一片暗黑,每走一步,沼泽地都要张开它那贪婪的泥嘴吞食几个人,树木像一堵坚硬的墙挡住他们的路,枝杈彼此缠绕在一起,到处都是树根,像蛇似的横躺竖卧,每一步都要这些人大量地流汗流血。他们走了很久……林子越来越密,力气越来越少!于是他们开始抱怨丹柯,说他年纪轻,缺乏经验,领着他们去哪儿也是白费力气。他走在最前面,精神抖擞,心胸开阔。

“但是有一次,暴风雨降落在林子上空,树木发出阴沉威严的吼声。林子里真是黑到了极点,似乎自从盘古以来世上所有的黑夜一下子都集中在这里了。渺小的人们在高大的树木之间、在电闪雷鸣之下东倒西歪地走着。巨人般的大树发出尖厉的叫声,怒吼似的唱着歌,而闪电在树林顶上掠过,用它那蓝色的寒光霎时间把林子照亮,旋即又飞快地熄灭,仿佛它露面的目的就是来吓唬人们。闪电的寒光所照亮的树木似乎都成了活的生命,围绕着那些不愿意被黑暗所俘的人们,它们伸出歪歪扭扭的长胳膊,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力图阻挡人们。有一种骇人的乌黑冰冷的东西从枝杈的暗处窥视着前进的人们。这真是一段艰难的路程,人们累坏了,精神上快撑不住了,但他们羞于承认自己软弱,于是便恼羞成怒,恶狠狠地咒骂走在他们前面的人——丹柯。他们开始指责他,说他没有能力领导他们,事情就是这样。

“他们在树林欢庆胜利的喧嚣声中,在战栗不止的黑暗里停步不前了,一个个又累又凶,开始审判丹柯。

“‘你这个,’他们说,‘卑下的坑害我们的人!你引导我们是让我们受累,你将因此而死!’

“‘是你们说:领着我们走吧!我才来领路的!’丹柯用胸膛顶着大家,大声说。‘我有胆量领路,所以领着你们走!可你们呢?你们做了什么事来搭救自己?你们只不过是走路,而且不会保持精力准备走更长的路!你们只顾走啊,走啊,像一群绵羊!’

“可是这几句话使他们更加怒不可遏了。

“‘你死!你死!’他们吼道。

“森林一阵接一阵地狂吼,重复他们的喊声,闪电把黑暗撕成了碎片。丹柯看了看人们,他正是为了他们承受困苦,瞧他们就像一群野兽。许多人站在他四周,他们的脸上毫无高尚气度,根本不可能得到他们的宽恕。这时候他心里怒火中烧,可是由于对人们的怜悯怒火平息下来。他爱他们,心中寻思:没有他,也许他们都会灭亡。于是他的心燃起了希望拯救他们的火焰,想把他们领到一条轻松的路上去。这样一想,他眼睛里闪耀出一种强烈的光芒……他们看见了这种光芒,以为他发狂了,所以才这样目光炯炯。他们警觉起来,像一群狼,等待着他和他们战斗,他们把他围得更紧了,以便把丹柯抓住并打死。而他已明白了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想法使他感到忧伤,他的心因此燃烧得更加明亮。

“而森林一直在唱它那首阴郁的歌,雷声隆隆,雨还在下……

“‘我能为人们做些什么?’丹柯的喊叫压过了雷声。

“忽然他用双手撕开自己的胸膛,从里面掏出自己的心脏,把它高高地举过头顶。

“那颗心燃烧得像太阳那样明亮,比太阳还明亮,整个林子沉寂下来,被这个伟大的爱心的火把照得透亮,黑暗由于火炬的光亮四散奔逃,在林子深处那儿发抖,跌进了沼泽那张污泥的大口。人们大惊失色,一个个呆若石头。

“‘走!’丹柯大声喊道,他朝前奔去,回到原先的位置,他高高举起燃烧的心,为人们把道路照亮。

“他们像着了魔似的跟随他向前奔跑。这时森林又喧闹起来,惊奇地摇晃着它的树梢,但它的声响已被人们奔跑的脚步声盖住了。大家勇猛快速地奔跑,为燃烧的心这奇妙的景象所吸引。现在也有人死亡,但死而无怨,没有眼泪。而丹柯一直在前面,他的心仍在燃烧、燃烧。

“蓦然间,森林在他面前豁然开朗,闪开一条路,密实而无言的森林留在了后面,丹柯和那些人一下子都沉浸在阳光和雨水冲洗过的清新空气的海洋之中。雷雨留在那边,留在了他们身后,在森林的上空。而这边,阳光灿烂,草原在叹息,青草在晶莹的雨滴中熠熠放光,河水泛着金辉……那时已是傍晚,在落日的余晖下河水呈现出红色,酷似从丹柯撕裂的胸膛里流淌出来的滚烫的鲜血。

“高傲的勇士丹柯朝自己面前那辽阔的草原扫了一眼,欣喜的目光投向自由的土地,他露出骄傲的笑容。然后他便倒下死了。

“那些兴高采烈、满怀希望的人们竟没有发现他死了,也没有看见丹柯的尸体旁边他那颗勇敢的心还在燃烧。只有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发现了这件事,他似乎害怕什么,一只脚踏在那颗高傲的心上……这样,那颗心便化为火星儿飞散了,熄灭了……

“这就是雷雨来临之前草原上点点淡蓝色火星儿的来历!”

现在老婆婆讲完了她的美丽的童话,草原上寂静得可怕,它似乎被勇士丹柯的力量惊呆了,丹柯为了人们点燃了自己的心,他为人们而死,却不要求人们给自己什么奖赏。老婆婆打盹了。我瞧着她,心里思忖:“她的记忆里留下了多少故事和回忆啊!”我思索着丹柯那颗伟大的燃烧的心,思索着人类的幻想,它创造出来的传说多么美好,多么有力。

刮来一阵风,掀起了伊则吉尔老婆婆身上的破烂衣衫,露出她干瘪的胸,她睡得更沉了。我盖好了她那年迈的身子,自己也在她身旁的地上躺着。草原上是一片静谧和暗黑。空中仍然飘浮着块块乌云,缓慢而愁闷地移动着……大海的声响显得阴郁而且悲哀。

(18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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