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大大的,圆圆的,忧郁的,兴奋的……我的眼睛呀,是什么力量把你扭曲成这副怪模样。
我不是小说家,不会杜撰什么有意义的情节,更不会呼喊惊天动地的口号,只是抱有一线希望——把大写的“人”点缀得更丰满,更妩媚。
仲夏的夜晚,月儿高高地悬挂在天空,放出清冷的光,校园甬道两旁的垂柳在轻轻的夜风中婆娑起舞,婀娜多姿,饶是有趣,对对情侣与她们侧身而过,也许只有她们才能听到那缠绵的细语。“多么幸福呀!”我禁不住自言自语。
熄灯了,一抹清冷的月光从玻璃窗上斜射在我的床上。趁着月光,我仔细地看着那张照片,那是去年我和他照的。他并不英俊,也不漂亮,瘦弱的方形脸庞,分得整齐的乌丝。淡淡的眉毛下,一双深亮的眼。只是这双别致的、不漂亮的眼,深深地吸引着我。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热情、诚恳、友谊。我们是患难之交了,如果说他今天需要我的心,我决不明天送去。
倘若说爱情是自私的,那么,对于我们这对同舟共济、休戚与共的亲朋是否成立呢?烦乱、焦虑、矛盾的心理。唉,我的双眼已成了两个泪湖,眼前只是茫茫的一片。
“新星,你是大学生,她们是中专生;你是城市的,她们是农村的,谁敢高攀呢?”这是我进入大学后,常听到的一句话。因为我有几个考入中专的女朋友,她们都是从农村来的。
可是,唉,怎么说呢?!他也对我说了这等话,那是上个星期日的事。
那天清晨,我早早地就醒来了,换了一身新的夏装就踏上了去H学校的路——那儿离我们学校并不远。朝霞映红了天际,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有什么喜事呢,不瞒你说,我是去约我的女朋友蓉蓉逛公园呢。
她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乍一看,你一定觉得她是一个大城市的姑娘:修长的身材,加上那二寸的高跟皮鞋就更甚了,瓜子脸上生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恰似两个清澈的碧湖,两条淡淡的柳叶眉漂在上面,小巧玲珑的鼻子不高不低,薄薄的嘴唇,棱角不甚分明。两条小辫自然地甩在后面,前面的刘海微微卷曲着。只是皮肤不是那么白皙,还略微可察觉出她确实是个农家姑娘。
有人说“忸怩”这个词对大姑娘来说是最合适了,可她却与之相反,有着男子汉的气质,潇潇洒洒、朴朴实实,没有丝毫的小市民风韵,我爱她的朴实,我爱她的真诚。
去年暑假里,我约她到一个同学家玩,她欣然应诺,可是她没有自行车,怎么办呢?我的心只是怦怦直跳,像揣着十五只兔子,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就坐我的吧。”她莞尔一笑,是那么自然、妩媚。一路上,她毫不拘束地与我攀谈着。
“新星,我一去学校,他们就说我是城市的,可说实在的,咱就这么一身打扮,反正干干净净、大大方方就是了。”
“是呀,我们做学生的应当朴素点。”我应诺着,可心里总是像挂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我带着她别人看见会说什么呢?可又自己安慰到:小市民作风!
“现在,有些人打扮得洋不洋,土不土,男不男,女不女的,真难看死了,大白天,男的女的拥抱着,搀着,多不自然,难道那就是爱得多吗?我看不见得,唯有那号爱情才是墙上的芦苇——随风倒。”她平稳地坐着,没有丝毫的局促。那薄薄的嘴唇上下拍打着,发出银铃般的声音。
我没想到她对“爱情”这玩意还真有研究呢,真是英雄之辈呀。我“嗯”了一声,糊里糊涂也不知道嗯什么。
从同学家里出来,我与她并排地走着,不免招来行人的各种眼光,可她却不介意这些,还是咕咕叨叨地说着。我见她这等大方,又何用拘束呢,也便无所不谈了。
转眼假期结束了,一种无名的力量促使我把自己的免票送给她,而自己却坐着露天卡车,心甘情愿地来到学校。记得我从她家出来时,她只是双眼直盯盯地看着我,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那双眼里含情脉脉,在她的心中也许已激荡着爱的浪花,可她又自找归宿——那是我出于对一个农家姑娘的同情——经济困难。
到底是什么力量使我这么做呢?“……”只有多情的男儿晓得。
“嘟嘟,嘟。”一阵紧促的喇叭声传来。“噢,到了。”我自言自语。向右拐,便可看到H学校的牌子了。多么亲切呀,似乎有了她,什么都感到惬意。
来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了楼,先来到了他——我的好朋友的宿舍里——这也是习惯。
“呀,今天休息啊,新星。”他高兴地说,但并不惊奇我的到来。而后,便倒了两杯水,从床头找出一本《世界文学》递与我坐下来。
“嗯,我一边锻炼身体,一边赶路就跑来了。”我边喝水边答道。
这时,我多么想很快把蓉蓉叫上来呀,吃过早饭,我们便可以逛公园了。那时又是多么幸福啊,我们边划船,边谈理想,我竟忘了在哪儿“扑哧”地笑了。
他见我发笑,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忙问:“你笑什么呀?”是呀,我笑什么呢。于是我便顺水推舟地说:“我笑你呀,看你,准是想女朋友啦,是不是,老实交代。”其实,我哪知道人家想什么,也没注意他的表情,倒是自己想女朋友啦。这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无巧不成书。他竟说:“我正想去你那儿,如果今天你不来,我也准备去的,有件事,我得和你商量商量,看如何是好。”我便拍案叫绝,怡然自得:“怎么,没错吧。你说吧,咱们俩有什么不能说呢?我也是无事不登门呀,你先说吧。”他的脸红了一阵,没吭声。“丁铃铃”电铃响了,他收拾了碗筷说:“你先坐,回头再说。我先打饭去。”说着便径直走了。
我思忖着他将要说什么呢?唉,我诚实的朋友,你究竟看上了哪个姑娘呢?
说实在的,我和他可真是鱼和水的关系。我们在中学时,就是要好的一对,真是形影不离,高考完毕,我们想到这就有可能分开了,那可比吃上毒药还难受,坐立不是。我们互赠了笔记本,赠言都是写着:“友谊万岁”。他是来自农村的,有一股朴实的气息,我虽说是城市的,可我总喜欢和他接近。一来二去,我们便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从没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嘴。那时,我的数学学得很差,他总是像教小孩学步似的教我,从没因为我学得差而歧视,相反,更加和我要好。因而,我对他是一百个尊敬。今天,他可有什么难为的事呢?我一定要尽力帮助他,哪怕是舍身殒命。
“新星,没好的,凑合点吃吧。”他回来了。
“哼,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是来吃好的吗?如果这儿没你,再好的饭,也请不来我。”我笑着说道。
“嗳,你究竟有什么事,快说吧。”我们坐好后,便开始接着聊。
“新星,叫我怎么说呢?你有女朋友吗?”他诧异地盯着我,似乎在我身上寻觅着什么。
“是这呀,我有了,你说你的女朋友是谁呀?”我急迫地诘问他。
“新星,你看蓉蓉怎么样?”他说完,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啊,是她?蓉蓉。”我是对他说,可也好像不是对他说。手中的馒头“啪”地掉在稀饭里了,溅了我们一身,我还是没动,只是出神地望着他,像触了电似的。
他更加惊奇了,眼睛、嘴巴都像圆规画下的,须臾才说:“是不是你们……”这时,我似乎如梦方醒,理智战胜了感情,忙说:“没,没什么,我祝贺你们,这是我没想到的,你们是很好的一对。”他似乎还不放心,我们相互擦去了溅在身上的稀饭后,他又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新星,说心里话,你喜欢她吗?”
叫我怎么说呢。一定不能伤他的心,宁肯自己痛苦也不能让别人不愉快。我忙说:“不,我不爱她,不过,她是个好人,性格和你相似,为人憨厚。”为了使他放心,我又胡诌道:“我已经有了女朋友,在我们学校里。”这句话似乎,不,肯定就是他现在急需要听到的。他这才会心地笑了,还是那么诚恳,自然。
“她现在和你很好吗?”我随便问道。
“是的,我们在一个班上,出门就见面,互相帮助。星期天,我们一块儿上公园玩。一会儿,咱们再叫她一起去,哎,我的好朋友。”
“嗯。”我胡乱地答应着,可能去吗?我的心里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都有。不行,我得走,可见不见她呢?
“我知道你是看不上农村的,一定非找个城市的大学生不成。”他边洗碗边说。这话似乎是冲着我来的。
我“嘿嘿”地苦笑了一声,心里更加难受了。
门开了,走进一位苗条的姑娘。是她,蓉蓉。我真想上前将她抱起来,可是不能。她还是那么大方,朴素。手里拿着本书,见我在这儿,忙说:“呀,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新星?”
“你不也来了吗?”我故意说了这么一句。她瞅了瞅他,我们三个都笑了。
“呀,蓉蓉,对不起,我得赶快走,今天还有点事,你们有空来玩吧。”我故意把“你们”说得很重。
他俩相互看看,还是蓉蓉开了腔:“我们也要逛公园去,咱们一同走吧。”你瞧她多么开朗。我说:“蓉蓉,今天我真有事,你们去玩吧。”
“好吧,那咱们走吧。”出了校门,一起来到十字路口,我们要分手了,他俩不约而同地说:“新星,有空来玩呀!”
我笑了笑,本能地举起右手,表示再见。
他俩去了,我默默地望着她,望着他……
“多么好的两个朋友啊!”我自言自语。
自那次以后,我一直没去H学校。
午夜时分,月亮也渐渐离去。我把那张照片捧在胸上,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到嘴边,是咸的,苦的。我想:如果我早点向她倾吐了爱慕之情,也不至于……可现在,我不能,我还是一个大写的“人”,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198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