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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南方旧梦(2)

再过几个时辰,这一天就要在寂寞和萧瑟中结束了,一座座灰暗的光线组成的移动着的岛屿和城堡从西北方向绵延过来。笼罩在镇子的上空。深重的潮气从各个角落里散落出来,一齐流荡在灰暗凄冷的街上。

咸肉店的老板娘—— 一个四十多岁的姿色正在流逝的女人——打开店门以后,一种锈迹斑斑的雨点立即依附在了她的皮肤之上,她看到那种东西像是密密麻麻的雀斑,又如同迷乱的湿疹。突然间发生的这种现象使她惊讶无比,并产生了一种奇痒难挨的感受。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圆形的髻,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纺绸衫。她神色木然地站在低矮的铺檐下,对着阴雨绵绵的天空仰起了那张光亮而肥胖的脸,又将一只掌心柔软有如鱼肚的松弛的手伸到铺檐之外,铜钱似的雨点一串一串地从天上坠落下来,又纷纷漫过她的胖胖的手指滑了出去。她低了一下头。之后又重新仰起来。

她感到有一些锈水流进她的内衣里去了。

咸肉店老板娘在这一天行将结束的时候,仰望镇子上阴雨连绵的天空,她脸上的表情既是听天由命的,又带有小孩子失望时的惊愕和缠绵。宽大而松软的白色纺绸衫使她的身子显得更加高大丰满,里面似乎贮积着无穷尽的浓汁和水分。雨雾中刮来的一阵夹带着烟草气味的风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她感到自己的头发十分麻木、松散,犹如一张潮湿而漏洞百出的网。

铺檐下的灰暗的旧石板光滑而凸凹不平,这些石板与镇子街头上的石板一模一样,都泛着一种坚实耐久的绿锈。这种痕迹得自于风雨和一代又一代人在已逝时光里的重复的磨蹭,到如今已经难以洗刷清白了。这种类似的迹象还出现在镇子里的所有古旧的灰暗霉湿的地上,依附在屋里或厅堂中的一部分古董和土漆的日常陈设之上。

咸肉店的后院有三棵枝繁叶茂的泡桐树,树下并排摆列着几张宽阔而平展的案桌,是用来屠宰和肢解的,后院的一部分风景和陈设其实是一个作坊。平日里,那些被肢解后的色泽鲜艳的肉类都由一个一个的铁钩子串着,一条条地悬挂在树杈上,浓重而茶色的树影常将那些肉类衬托得异常美丽。

树叶在绵绵的阴雨中一起一伏地飘荡着,状态有如众多绿色的安详宁静的蝈蝈,树上还闪现着几条鲜艳的布片或碎纸似的东西,淫雨和迷雾使它们的真相越来越难以辨认。

咸肉店者板娘第二次走出铺面之时,她的头发有些蓬乱,身子摇摇晃晃的。她的手上端着一只煎药的砂锅,她苍白着一张脸,朝街头和四下看了看。银灰色的雨线织满了空间和大地,远处南山寺红色的飞檐下传来了晚钟的声音,冗长而缓慢。雨水贴着街中石板的缝隙流过来的时候,咸肉店老板娘弯下腰将砂锅中盛着的那些乌黑的形状各异的药渣倾倒在门前的一只竹筐里。药渣中的一块黑褐色的陈皮跳入她的视线内之后,老板娘突然感到自己的目光有些肿痛,她想起了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件事情的大部分细节都令人异常难堪,令人无地自容,包括那种来龙去脉。

屋檐上淅淅沥沥的滴水使老板娘的脸从药渣和竹筐上移开了。她不明白自己这时候为什么会想起那件久远的往事,她站在屋檐下好半天没有动,什么也没干,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她第一次感到记忆和场景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在幽冥之中掌握着一个人的一切东西。这之后,在她无意之中转身的时候,她突然看见一个灰色的人影拱曲着身子冲出了咸肉店。那个人在阴雨的街上急匆匆地走着,形同一条平滑的短尾鱼。他的头和脸都深深地埋在肮脏不堪的衣领之间,脚步将青石板上的雨水踩出一片啪叽啪叽的声响。

咸肉店老板娘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黑色的砂锅倾斜在她的两手之间。

她的身体向后退着,躲避着铺檐上哗哗的流水,雨雾中的那个仓皇如鱼的背影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感到眼前的事情出现了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灰暗中的那种越来越远的啪叽啪叽的踩水声消失了之后,她仍感到有一种东西继续遮盖着她的目光,堵塞着她的视线。她昏昏欲睡地站在店门口,阴冷的街风将她的白色纺绸衫和下身的黑裙吹起来,展现出了一节松软的皮肉和紧勒在大腿上的红色的吊袜带。

淅淅沥沥的雨水流进了那只倾斜着的砂锅里后,立即变得漆黑一团。

街对面的一间狭窄的阁楼上这时晃动着一个弓身曲背的人影。透过街面上灰蒙蒙的雨线。咸肉店老板娘望见了那个人的一整套费力而未必讨好的动作,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滞重而困难重重,他的一张大汗淋漓的脸在隐隐约约之中因扭曲而变了形。韵律和节奏上的不连贯,有如恼人的淫雨天气,令人沮丧而无限绝望。在时断时续的动作之中,那个人最后终于直起了四分五裂的身子。一阵羽毛的潮湿的腥气这时从街上飘过,咸肉店老板娘望见那个人的手里捧着几瓣肉红色的花朵。紧接着,那个人便在阁楼内的墙壁之间来回跑动起来。在这灰蒙蒙的雨天里,咸肉店老板娘看见那个人在跑动的过程中,他的元气丧尽的脸上始终洋溢着一种赤裸裸的笑容。

雨中的时光平滑如水。

咸肉店老板娘站在低矮霉湿的铺檐下,她感到手中的分量越来越重。起初,她以为是时间的重量,时间在流逝的过程中常将一些本身的重量搁置下来,停顿下来,形成途中的一些场景和风物。后来,她才发现是雨水贮积了砂锅的大半个部分。

她心怀失望地倒掉了砂锅中肮脏的夏季梅雨,水流漫到街上时,一辆卡车在雨雾中呼啸而过。车身上蒙着绿色的篷布,几条长满黑毛的腿从篷布的一角里伸出来,暴露在雨雾中。卡车消失之后不久,两个戴草帽的男人骑着单车从街上走过,低垂的帽檐儿使他们的眉目成为一种人为的暂时的秘密,单车上的两张脸一张红润一张苍白,都狭窄如刀条。

咸肉店老板娘望着两个在雨地里渐渐远去的人,这时她突然想到了一种什么,那只黑色的砂锅这时从她的手中悠然滑出。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摔成了大小不一的几块碎片,但她并没有听到那种碎裂的声音。

她返身走回屋里的时候,店内幽暗的光线使她产生了一种类似迷路的感觉。咸肉的气味像行动迟缓的壁虎一样从各个角落里爬出来,又如同封闭的蛛网一样织满了整个空间。弥漫的盐水使她的皮肤有些隐隐灼痛。她像一个腿脚不便的盲人一样伸出手摸索着一些平日里极为熟稔的桌椅和墙柱,但脚和腿仍然不时地碰响了一些坛罐和瓦盆,她忘记了所有东西原来的位置和方向。乌木的桌椅闪烁着虚实不定的暗晕,这使她对昔日里熟悉的并赖以生存的店堂产生了一种幽深莫测的感觉,她现在已完全吃不准这店堂里的距离和空间到底有多大了,她只看见一些邪恶的悬念和龌龊的影子暴露在几处必要的位置上,成为一种障碍和势力。早些时候,她的身体的某一处一直处于一种润滑的状态中,现在她感到那个地方已渐渐干涸了,她感到了一种摩擦后的疼痛。她将身子倚在一架摇摇晃晃的屏风上,伸手撩起了她的黑裙——薄薄的黑裙如此沉重,仿佛灌满了劲风——松开了紧勒在大腿上的吊袜带,丝带将她的腿勒出了一条深重的印痕。

她第一次感到这个店堂内昔日的布局和陈设并非完美无缺,而是一塌糊涂,存在着数不清的不尽如人意之处。

沉重的丝质黑裙压迫着她的身体,使她在振作之时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倦慵和松软无力。昏暗中的一件影影绰绰的东西使她并拢着的两腿在不知不觉中向两边分开,她听到了一种呼啸着的声音。她想起了往日的时光,她疏漏了一些生活的细节和必要的背景,忽视了空白和场景以及道具的作用和意义。烦琐而循环的市井活动使她忘记了对于时光的精心梳理,与人说话时不能用适当的字句去形容天空的颜色、天气,是那天的什么时候,一张旧桃心木桌子上的污渍,街灯、马车,头发式样,精致而来历不明的绿色手镯。

她看见了那种没有深度的时光的故事。

昏暗之中,她的两只手摸到了一种冰冷而滑湿的东西。堆放在墙角里的两颗巨大的毛发丛生的猪头将她绊得踉踉跄跄,麻木不仁。她的黑裙载着她从那两颗猪头上面艰难地掠过。雨声像有条不紊的钟摆一样。

门口的一片光亮使她看见自己的雪白的纺绸衫已经污秽得面目全非了,衣服的下摆上有一片滞浊的斑痕,用手摸上去后听到了哧哧的一阵声响。她感到往日的时光里她见识过这种东西,只是有关的地点和人物全都记不起来了,只留下了那种无形的声音。

店堂的后院里寂静如初,格局和氛围一如往常,只是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铅灰的暗潮之中,案桌上的两把牛耳状的屠刀交错着放在一起,都被雨淋着,刀身上的雨水使那种宁静而冷峭的寒光变得雾蒙蒙的,往日的那种锋利的锐气全都没有了。

天气不好。

她独自喃喃地说了一声。她的目光离开空中以后,她看到了案桌上的两片苍白的指甲,像两片鱼鳞一样。只是厚度远远胜过鱼鳞,接下来,她看见了一小撮粘连在一起的短短的胡须——不过,她一直以为是一些没有收拾干净的猪鬃——三棵泡桐树之间早先相互连接着的藤绳断了一根,绳头无力而僵直地垂落在地下,垂落在雨水里。雨水使它变得僵挺而滑腻,难以捉摸和挽回。

这时,她听见自己站在肉案前似乎喊叫了一声,但院内及店堂里一片死寂,一点儿回声也没有听到。一个人影也没有在她的面前出现。死寂和宁静使她对这个后院和她自己本身产生了怀疑,她现在不知道也无法确定自己在刚才喊过没有。因为没有听到任何一丝回响,她觉得自己刚才并没有喊叫过。

我不曾说过什么。

这一次,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语言,听到了自己想要表述的意思,这使她立即高兴起来,脸上洋溢出了一种松弛而懒散的表情。她像一个贪馋的孩子那样站在湿漉漉的肉案前,两眼紧盯着案子上的那些色彩鲜艳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和颈部流进她的胸脯里后她也浑然不觉。

之后,身后传来的扑通的一声闷响使她转过了身子,她看见一只灰色的小乌龟从一口大瓷缸里跳了出来。

大瓷缸早在很久以前便贮满了雨水。

灰色的小乌龟浑身水淋淋的,一瘸一瘸地向一个布满青苔的角落里爬去。它缓慢爬行的动作和过程有如一种冗长而深久的叹息。雨水在那些青苔的四周冒起一些白亮白亮的圆泡,有的转瞬即逝,有的久久不愿消失,在先前的位置上团团打转。

店堂前面的门这时被推开了一道不太宽的缝,一位薄施脂粉的少妇夹带着红粉和外面的风雨走了进来。

咸肉店老板娘看见进来的是东邻唐老板的儿媳,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少妇。

少妇向咸肉店老板娘讨借一把裁衣用的剪刀和木尺。少妇说她昔日的一位女友要帮她裁剪一件旗袍。少妇还告诉老板娘说她对那种云霞般的衣料已怀想许久了。

天这么晚了,不怕把衣料裁坏了吗?

咸肉店老板娘说。

不是刚过正午嘛,钟刚敲过十二点,还有整整一个下午呢。

少妇说道。

少妇的话使咸肉店老板娘的脸上立即笼罩了一种烦躁不安的东西。她听见少妇拿着剪刀和木尺窸窸窣窣行走在店堂外面的屋檐下,少妇边走边躲避着雨水。

远处烟雨迷茫的河面上这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汽笛声。

咸肉店老板娘突然用手护住了小腹以下的部分,她感到自己的黑裙下面稀里哗啦的。

这时候,她仿佛看见了那种无所不在的时间,她感到一些事情在时间上出了毛病,并伴有种种的破绽和形形色色的漏洞。她试图用回忆来解释一切,证实一切的头绪和现象,但阴晦霉湿的梅雨天气使她丧失了几乎所有的记忆和经验,而已逝的那一部分时光又混乱无比,使她身心迷荡,手足无措。

时间在雨地里悄悄流逝。

最终,她放弃了回忆和猜想,独自摸索着向那死寂的空无一人的后院里走去。

她觉得有些事情根本不存在有任何的证据和背景,努力去寻找那种无形的东西,最终只能是徒劳无益,一无所获。她觉得事情就是事情,没有任何的起因和源头,一切都如转瞬即逝的时间一样来不及捕捉,更无法拖延和停顿。事情过去了,也就结束了,什么都不再有了。猜想和推敲是正常的,但丝毫不具有任何的作用和意义。一切的寻找和发现的过程只能使事情的迷雾越来越重,越来越深,变得艰辛而复杂。人为地造成的迷雾和困难往往比事物本身更为晦涩,更难以破译。

后院里的景色和种种迹象使咸肉店老板娘突然记起了一些古老而陈旧的民间故事。她熟知那些得心应手的工具和日常的物品,熟知与之相适应的背景和场地、气氛和位置,作坊里的所有内容和店堂中的诸多事情构成了她的极为庞杂而冗长的精神和物质上的时空。

冒着庭院中霏霏的淫雨。她一个人无悲无喜、不声不响地站在昔日的肉案前。她用手中的一团棉絮慢慢地擦拭着那两把牛耳状屠刀上的丝丝缕缕的血迹,她在这种时候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旷和荒冷、凄清和遥远。她找不到一个能与她说话的人。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去猜想那些血迹的来历和种种过程,她觉得许多事情弄清了并不比不弄清好多少,弄清了或许更糟。她现在就一切都不想弄清,包括那些丝丝缕缕的血迹。

这时候,雨中的一种现象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看见一棵槐树上悬挂着两只长长的胳膊,另一棵树上悬挂着两条皮肉松弛的腿。那只下垂着的手上戴着一枚橘红色的戒指。树下的泥水里倒扣着一只棕黄色的木屐。

转过身,她看见一面烟雨迷茫的粉墙上用木炭写着一行字:

刘文治到此一游。

辛丑年夏

她觉得这行字写得真黑。这使她马上想起了那种整齐而光鲜的、漆黑如墨的木炭条子,它能写出很好看的字句和话语。

黎明时的花园里涌动着一种冰冷的树木的气息,有一种低暗的苦味。

在她登上厨房的台阶时,她衣裙后面的一角破烂的地方被黎明时的风鼓荡着,飘动了起来。她的上半个身子萧瑟地哆嗦着,怀里的一捆柴火不时地掉出一两根来,落在脚下的台阶上。

她一面弯下腰去拾捡,一面在口里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坠落的柴火和天气。

厨房里冷冰冰静悄悄的。她生着了火。烟雾中响起了她的干枯生涩的咳嗽声。咳过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望,见周围仍如先前一样沉寂时,她终于放心了。吵醒了他,这一天就又别想好过了。她这样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开始干活儿。她在地上走来走去,将一条围裙扎在腰间。

那时候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夫人其实已经起来了,她更不知道夫人这一夜又未曾合眼,一直失眠到天亮。按照以往的多年来的习惯和经验,他们这一家人都要在早晨完全结束以后才陆陆续续地慢慢起来。

穿着一身黑缎面棉睡袍的夫人这时就站在黎明时的楼梯口上,她的手里拿着一只红胶皮的热水袋。一种微光从灰暗的一扇窗户上透了进来。夫人站在楼梯的顶上,脸色苍白,声音平淡而冰冷地叫着她的名字,叫声落入了昏黑的枯井般的楼道之中。

沈妈应了一声,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在她匆匆地穿越门廊的过程中,夫人的声音一直伴随着她的心情和步伐。那声音平静如水,如同一种一成不变的格局。

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出现在那片灰蒙蒙的光里。身子看上去像是一件落地的老式的红颜剥落褪尽后的摆设。

知道了,一有了热水马上就给您灌,回去睡吧,她说。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要是不起来,就没有一个人会早起。夫人说。

把它放下回去睡您的吧。我这就把水烧热。她说着,身子在那束光线里移动了一下,加深了那种灰暗的效果。

你不是不知道,早饭开迟了对大家都没有什么好处,你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声音从夫人的嘴里出来,像一股微不足道的气流,不带有任何的色彩和变化。夫人阴郁而冰冷地站在黎明时的楼梯顶上,像一尊沉静的黑釉瓷器。

您回去睡您的吧,我这就去弄早饭。

她说着,身子从那束灰暗的光线里慢慢地分离出来,向厨房那边走去。

夫人转身上楼,一只手捂在胸前,一只手下垂着,声音短促地诅咒着寒冷的黎明。

厨房里的门敞开着。

还没走进厨房,她便听到从里面传出一阵刺耳的叮叮当当的砍伐声,就是那种用铁器砍伐木头或骨头的声音。

十四岁的杂役米囤正在用一把菜刀砍削着一只粗粗的竹筒。

住手!

她挪动着年老的身子冲进厨房里。

你这有人养没人教的野种!

她说着,便上去夺那把菜刀,第一次没有看准,她扑了一个空。接着,她看准了,一把夺过了那菜刀。

米囤抱着那只削了一半的竹筒,看着她将菜刀举在窗户前的光线里。她将一张脸凑近刀前,仔细看着,鼻尖几乎挨着刀刃。

你要是弄坏了这菜刀,误了早饭,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保证我三天不让你吃饭。

她说着,用手在刀锋上来回试着。

您又大惊小怪了,我刚砍了两下,怎么会把刀弄坏,再说刀是铁的,这筒是竹子的,谁软谁硬这不是明摆着的么。米囤说。

她看看刀刃并无损伤,便放到了一边,以后不准你动我的刀。

她说着,重新挽起了袖子,嘴里哼哼着开始干活儿。

你是想把楼上的人弄醒吗?夫人刚才已经起来了,你要是再弄出那种叮叮当当的倒霉的声音,把将军吵醒了,可有你的好戏看。你好像对这些从来就不知道。

她对米囤说着。锅里的水在她多皱的脸前升起了一丝微弱的热气,她的脸和手比先前那阵子柔和湿润了一些。

米囤的脸上笑着。

你还笑?

她惊讶而愠怒地说道。

我敢说将军这会儿肯定不在楼上他的房间里。

闭嘴。

你再胡说。看我不把你赶出去。你往后再也别想来我这儿烤火。她说。

不信您可以上去敲敲看。米囤说。

我可不会上你的当。她说,你上去了,将军一准会赏你一个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将军每天夜里都要从他房间里的窗户上爬出来,再顺着窗外的树哧哧地溜下去。米囤说。

你又在胡说了,你是想让我把你从这暖烘烘的厨房里赶到外面去是不是?是不是?她说。

我没胡说,我干什么要胡说。又没人给我赏钱,我是亲眼看见的。米囤说。

你亲眼看到的?她问道。

信不信由你。米囤说。

你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干什么要从窗户上爬出去,他干什么不从楼上下来开门出去?她说。

米囤说,我哪会知道,好像是有一个人在什么地方等他。

有一个人在等他?她说。

就是这么回事。米囤说。

老天爷,有一个人在等他!她张大了嘴,哆哆嗦嗦地向窗户前走去。早晨冰凉如水的气流在外面寂静的花园里悄无声息地流泻着。

站在窗前,她闻到了那种甜丝丝的清晨的气息和冷风的气味。

刘文治走进那间陈旧的散发着浓烈的檀香气味的厅堂里以后,看见一盆疏松的黄水仙在正面的一张八仙桌上开得歪歪斜斜的,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势。

姨夫蜷曲着身子躺在一张红木床上,脸朝墙睡着,悄无声息。

其时正值一个天气闷热的午后,山色阴晦,水气弥漫,到处都使人感到一种密不透风的淤塞和堆积。远处的菜地里有一个女人正在不住地起伏闪现,像是在地里捡拾一种什么东西。天地之间充斥着一种潮乎乎的湿气,一切的风物都暗淡而无声。

眺望朦朦胧胧的田野和远处模糊的茅舍的轮廓,残存在刘文治记忆里的一些事情使他疲倦伤神,久久不能安心。

他在那种潮湿而阴暗的天色里踏上了姨夫家门口那道布满了苔痕的石阶,随之而来的一阵冷风吹动了门前的一道纸符和一串风干了的苦瓜条,哗哗作响的苦瓜条如同一串清脆的算盘珠子,弥漫在堂门里面的深长的檀香味这时流泻了出来,这最初的情景和气氛使刘文治连日奔波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刘文治东倒西歪地奔进姨夫的古色古香的厅堂里以后,倾斜的身体又一次失去了平衡,他伏在了一张桌子上,致使那上面的一只细颈大肚的宋代古瓷猛烈地摇晃起来,一种清脆的声音从古瓷瓶里传了出来——不久以后他才发现那里面存放着一些含义不明的镜花铜钱,他吃了一惊,仿佛被一根哗啦作响的锁链绕住了手脚。正面墙上的一幅“东山送米图”横幅也发出了响动。

平地而起的响声使面壁熟睡着的姨夫忽然翻身坐了起来,这位昔日的陶瓷工匠闪烁着两道灰暗无神的目光,眼睛里正游动着丝丝缕缕的复杂如鱼的血丝,出神地望着这个风尘仆仆的陌生人,表情黯然而迷茫。

刘文治努力地向神志尚不够清醒的姨夫笑了一下,疲倦的奔走和风雨的剥蚀使他想尽快结束眼前的这种场面,他渴望一张床,需要一段为时冗长而昏暗的睡眠时光。

但是岁月的流逝已使刘文治的容颜与昔日相比变得不尽相同,几近难以辨认了。于是,他将先前一度倾斜着的身体慢慢地挺直了。他声音沙哑地说道:

姨夫,是我,我是小金弟。

我就是从前的那个老爱生病的小金弟。

姨夫久久地望着他。这位昔日的陶瓷工匠在心里承认自己对眼前的这个久远的名字有一种模糊的隐隐约约的印象和记忆,但也就只是一个空空的概念而已,就像他平日里时常想起的淬火或者上釉那些字眼时一样,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一个简单的字眼,一种虚泛的概念,并不具有任何的过程和指向,甚至也无法与淬火和上釉相提并论,后者毕竟还都是他所熟悉的。

小金弟?

你就是从前的那个经常往我的陶泥上撒尿的小金弟?

是的姨夫,那就是我。

人家都说我的陶器上老有尿臊味。

姨夫这时已渐渐地从先前的那种昏昏沉沉的睡梦中回转过来,眼神里增加了一些新的东西。姨夫说着,从那只红木的床上下来,走到一只铜盆前洗净了手。之后,姨夫又走到一个青瓷的罐子前,打开盖子,伸手从里面往出掏着茶叶。

在这个过程中,刘文治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岁月如烟之类的话。

刘文治慢慢地喝着茶,向外面眺望。窗含烟水,远山衔黛,几处茅舍旁边的喇叭花开得血肉丰满,重重叠叠。石桥上的一头牛久久地站着,一根鞭子渐渐地从牛背上升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条黑色的弧线。

姨夫坐在他的对面,脸上的神色笼罩在檀香味中如同平静的瓷晕。

刘文治这时发现姨夫房舍内外的格局有些似曾相识,他怀疑自己迷了路,他觉得不久之前他曾经冒雨离开过这个地方,窗外的那些杂乱如麻的稻草和阴郁的树影使他深感不安,他发现一切都极为熟悉。

我又一次迷了路。

他端着茶杯久久地思索着这个问题,差一点将他的心思暴露在姨夫的面前。但虚冷的旅途和阴暗不均的漂泊生涯使他在不久之后便放下手里的茶杯,倒在姨夫刚才睡过的那张红木床上睡着了。他的脸冲着霉湿而斑驳的墙,身体蜷曲着,与姨夫先前睡着的那种姿势和情形极为相仿。

姨夫为他在床边点燃了一根艾条,用以驱散蚊虫和霉湿之气。沉睡之前,刘文治对于外面的如泣如诉的风声感到无比惊愕,雨水漫过一些茅舍和菜畦,在几座粮囤的四周环绕蛇行。几个月来的风雨将他的昔日的容颜毁蚀得干干净净,几乎不留一点儿从前的痕迹。

姨夫家青铜的门环在他的身后被弄响了一声,姨夫粗布的衣襟上淌着淡黄色的夏季雨水,雨水中的檀香味深远而持久。

他回忆起了从前岁月里的一部分事物,姨夫的影子在几座青烟缭绕的瓷窑之间来回穿插,起伏出没。那种时候,瓷窑上空飘舞着的紫红色烟雾和淡蓝色烟雾常常被天地之间织起的密集的雨帘所吞没,驱散。他眼看着一些泥土的模型拥挤着进入温暖的瓷窑。以后,一张张黑白原色的面具和彩绘的日常器皿依次地从窑里闪现出来,停留在苍白的稻草堆上,或被一辆辆的马车运走。风雨稀疏的时候,姨夫将一只黑白的面具戴在他的脸上,面具上烟火的气息依然清晰可闻。姨夫叫喊着小金弟的名字,领他到窑工们睡觉的地方去避雨。数年间的精心打磨和昼夜交替的焙制使一些窑工疲倦万分地倒卧在瓷窑四周,倒卧在日复一日的烟雨之中。雨时下时停,无数次地重复。在一堆高高垒起的废弃后的模具的后面,他看见姨夫在激动之余仰起了一张大汗淋漓的脸,一些脂粉在姨夫的脸上奔走,闪烁,流泻不止。那时候的雨水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声音,当初都弥漫着草籽和烟火的气息。另一种时候,他望见姨夫的手里拎着一只软缎的红绣鞋,心情颓废地向一条废水沟前走去。迎面走来的一名窑工注视着姨夫手中的那只软缎的红绣鞋,那个窑工的草鞋上慢慢地渗出一些细细的血。姨夫看见那些血渐渐地化入泥水之中,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手里拎着的东西和窑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以及周围的一切。水边的风不住地将姨夫的衣襟吹起来,暴露出皮肉上的一些青紫色的牙齿印迹和一处竖立着的黑毛。

姨夫用杯盘相撞的声音吵醒了他时,刘文治看到晚炊的烟雾已经笼罩了外面的树丛和几处茅舍的轮廓。

晚饭进行得昏暗而沉积。

悬挂在厅堂门口的一只灯笼被风雨扑灭之后,姨夫一直再没有站起身去重新点亮它。姨夫坐在一把黑亮的雕花木椅上,不住地翻看着一卷充满了皱纹的陈旧的黄纸,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檀香的气味。

傍晚时潮湿的阴风穿堂而过。

刘文治看到自己的衣服和姨夫的衣服都一起在穿堂风中飘扬,作响,都有点儿形同那卷揉皱了的黄纸。在此之前的一段尚有光亮的时光里,刘文治从红木床上坐起来后看见一个跛腿的老盲人魂不守舍地坐在一盘潮湿的水磨上,水磨后篱笆边上的一枝湿漉漉的墨菊花探出他的枯朽的肩头。跛腿的老年盲人分开那两条瘦弱的腿枯坐在水磨上,长久以来的那些垂头丧气的内容使他苦不堪言,辗转难眠,他不时地在那盘水磨上发出一种类似猫的叫声。

晚间昏暗的过程显得无比冗长而冷落。姨夫放下手里的那卷黄纸后,拎起一只茶壶为刘文治倒水,热水落进杯中之时,刘文治听到了一阵清脆简略的断裂声。

姨夫也看到一条裂缝蛇行着迅速窜上了杯口,桌面上这时早已有一片从杯中渗漏出来的水,水迹使姨夫的脸上立即乌云密布,阴暗如铅。数年之前,姨夫已不再摆弄任何的瓷器,不再留意哪一种花色。此刻,刘文治看见姨夫浮躁不安的影子在屋里的四壁之间晃来晃去,飘飘忽忽,行踪不定。这情形,不免使刘文治黯然神伤,他由衷地对眼前的这位昔日的炉火纯青的陶瓷工匠充满了深深的怜意。

于是,他便向姨夫询问久未谋面的姨母。

他们的谈话将晚间昏暗冗长的过程先后几次隔断,霉湿而阴冷的穿堂风又使得他们的一部分话语蒙上了一层不无苍凉的色彩。

姨夫告诉了他一个惊人而棘手的故事。

姨母在一个雨前的闷热的午后独自翻晒稻草的时候,被一名四处流亡的歹人强行奸污。其时,她正身怀六甲,身心倦慵,她翻晒稻草是为了日后能坐好月子。

刘文治这时听到姨夫的衣服像一张窸窣作响的麻纸,上面写着他所有的心事。他想起了那些散落在稻草堆中的河卵石一样的鸭蛋,想起了那道拱形的门和曾经依附在自己手掌上的那种湿润而滑腻的东西,想起了那种晶莹的汁液和那个穿黑衣服的矮个子的男人。

刘文治站起来对姨夫说:

天不早了,睡一会儿吧。

几件瓷器的影子出现在墙壁上,被风吹得叮叮当当,东倒西歪。悬挂在厅堂门口的灯笼一遍一遍地空转着,情形有如一个不久前才刚刚失明了的人,无法适应周围的一切。阴湿的风雨曾经扑灭了它,如今又驱使它无可奈何地摆出一副徒然的姿势,在漆黑的夜晚里反反复复地重复旋转。

姨夫在烛光后咳嗽了一声。

今晚我不能陪你一起睡了。

姨夫对刘文治说。

姨夫告诉他说收麻的季节快要到了,他得在这几天内将几件必要的工具收拾利索。白日里的时候,他曾经搓好了一部分弯弯曲曲的草绳,草绳如几十条僵硬的蛇一样浸泡在屋后的一个水塘里,几天以后便可以捞出来放在阴凉处晾干。姨夫告诉他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能够获得一种柔刚相济的韧性。

没有韧性的草绳易折。姨夫说。

现在,姨夫的手里拎着一把需要花大量时间重新磨砺的砍刀,要斩断植物的错综复杂的坚硬的根须以及那些芜杂的千丝万缕的枝蔓,没有一把砍刀是万万不行的,刀刃若不够锋利,手中纵有一把好刀,也形同乌有。

姨夫说话的时候,影子一直隐没在风雨里。当他后来转过身以后,刘文治看见姨夫的一张脸像一只红色的陶泥面具。

年老使他不胜酒力了。

刘文治望着姨夫想道。

晚饭时,为了驱寒去潮,他们各自都不同程度地饮用了一部分三年前酿制的米酒,酒坛子深埋在一丛树藤的下面,潮湿的地气使它的表面冰凉如水,酒液则温暖如初。那时候,厅堂门口的那只灯笼尚未被风雨扑灭,光亮照射着墙上飘扬着的绳子和一堆盘根错节的紫荆藤,散发出阵阵森森的阴湿之气。

该死的农事!繁重的农事!

今晚我无法陪你睡了。

姨夫喃喃地说道。

夜晚中的姨夫像一只松松垮垮的蝙蝠,每当他在移动身体的时候,常常将一种古怪而腥甜的气味缓缓地传达出来,他的衣襟和衣袖都在共同振响着,翩然飞舞着。

远近村舍之间的狗吠声渐渐地消失了。其时,屋檐下那霍霍的磨刀声似乎也早已停了下来。雨点打湿了窗户和灯笼纸,水珠一粒一粒地从墙上渗出来,涌现出来,越来越多,形成了一片一片的灰暗的水渍。噩梦一样的连绵的阴雨使刘文治在昏昏沉沉之中睁开了疲倦的睡眼。

刘文治醒来后,用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他的胸前也湿淋淋的,有一大片水渍。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汗水还是口水,或者是雨水。他感到脖颈后面有些瘙痒,便用手去挠,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手刚一伸到脖颈上时,便十分意外地抓住了两个陌生而冰冷的手指头。

那时,他听到了一种低远的哀鸣声和一种苦不堪言的呻吟声。

刘文治抓着那两个陌生而冰冷的手指头,翻身坐了起来,红木床在这个过程中发出了一阵吱吱呜呜的晃荡声。

刘文治看见姨夫握着那把早已磨亮了的砍刀站在床前,刀刃如一排雪亮的牙齿。刘文治不知道姨夫的那张红色的陶泥面具似的脸此刻是在看着他,还是望着别的什么地方。

原来是姨夫。刘文治说。

我睡不着。姨夫有些茫然地说道。

我还以为我的身上长了湿疹。

刘文治笑着说着,说完后就放开了那两个陌生而冰冷的手指头。

我总是睡不着。姨夫说。农闲季节反而睡不着了,贱得就没办法。

天已经三更了,你睡得那样香那样沉。

姨夫说着,看了一下那两个冷湿的手指头,它们都红红的,有些干瘪。

你应该去睡一会儿。刘文治说。

风雨把你弄醒了。姨夫说。

你真可怜,你如今比我从前见你那时瘦多了。刘文治说。

你多少去睡一会儿吧。刘文治说。

我睡不着。姨夫说。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刘文治说。

我没事。姨夫说。

因为没有女人?刘文治说。

你恐怕弄错了,早在很多年前我就不再需要那种东西了。姨夫说。

她们不好么?刘文治说。

见得多了,就无所谓好坏了。姨夫说。

你是因为她怀的那个孩子才睡不着觉的是不是?告诉我那个家伙是谁,是不是那个拐腿的家伙?刘文治说。

已经没有必要了。是我最后送她上路的,我觉得她该走了。当初也是我用一顶轿子把她接进门的。姨夫说。

事情发生的时候,窑工们正在点火,那些瓷窑的上空浓烟滚滚,附近所有的事物都被掩盖在那里面了。姨夫说。

你知道那种叫作欲盖弥彰的事么?姨夫说。

我以前听说过类似的这种事情。刘文治说。

我多年研读典故,运用典故,我常把日子当作书画来描。姨夫说。

我迷恋这样的方式。姨夫说。

风雨使墙上的绳子和藤蔓又一次飘扬起来,沉闷的水磨的隆隆声在河对岸的黑魆魆的村舍里隐隐响起。

大雨在晚间重蹈覆辙,滂沱的雨水使刘文治又一次沉睡了过去。

豆大的雨点落在几枝迎风开放的晚香花上,鲜艳的花瓣坠落如泥。

一个鬼头鬼脑的人突然在雨中奔跑起来,形同一只地鼠,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目光在暗黄色的斗笠下闪闪烁烁。河水擦着牛的腹部荡来荡去,牛毛如丛生的水草一般浮动在水面上。大雨将一些事物逼到近于走投无路,一部分土漆的陈设和器具在昏暗的微光中显示出最初的那种本色和底蕴。一些嘴在暗处,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说着话,时启时合,头顶上的马灯飘曳在漫长的风雨之中。风雨吹开一些门窗,将里面将要发生和正在进行着的种种情形部分地呈现。雨季是一个极为阴暗的视角,站在雨中的任何一处,都能望见雨季以外的一些阳光奔放的地方。相反的时候,则一切的情形都无法再现。

梦醒之后,刘文治发现姨夫早已不知去向。那把雪亮的砍刀把屋里的所有的瓷器全部粉碎以后就丢弃在一堆碎片之间。

刘文治看见这座红顶的弥漫着深长的檀香气味的古老的厅堂里,陶瓷碎片的影子在墙壁上像雨水的波纹一样在轻轻荡漾,像姨夫昔日的笑容一样古色古香,无声无息。

那些年,我昼夜穿行在一条烟雾弥漫的河边,它两岸边的那些破旧而颓败的风物常使我迷途难返。在漫长而阴晦的梅雨天气里眺望一些乌黑的船只和野渡上的人影,眺望荒草萋萋的烟雨楼,我的心情是复杂的。

有关那位陆文龙将军失踪的消息在附近一带的一些地方一直流传着种种不尽相同的说法,有些甚至是古怪而极其荒唐的,牵涉了一些生僻而不可知的内容和背景。

我在瓷器城和竹罗镇附近的一些乡下时,有人曾放风说,将军在从前的一次晚宴上误食了一种名叫“夫人指”的蔬菜。那种东西形同海蜇,野生于一些偏僻的湖心岛上的礁石之间。由于获取时的艰难和不易,其价值便理所当然地十分珍贵。那次晚宴据说只有将军一个人有资格独享那种名为“夫人指”的美味。据说人食之后,便会迷途难返,沉湎于梦游和销魂之间。我怀疑这只是一种卑琐而贪婪的低劣想象,它颇能投合一些人的兴趣所好。

也有人说,将军因其属下的阴谋反叛而失利,最终又为告密者的阴魂所扰而致死。

我希望后一种说法的前半部分是真实的,传说者可以由此自圆。

我坐在那座轮廓庞大而结构复杂的欧式花园里,我脚下的花砖的甬道上、石凳和石桌下飘落着许多不同时期中遗留下来的树叶。昔日里那种古典的浪漫主义的精神现在早已灰飞烟灭了。昔日里曾经日夜活动在这座花园里的那些人物和他们的服饰以及各种各样的声音和影子如今也早已荡然无存了。

现在,平滑的石桌上不再有脂粉泛起。不再有红粉流苏,不再有沉默如雨点的棋子和摊开在阳光下的精美书籍,只有尘土和露水平静地滞留在上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增加着厚度和一层一层的硬壳。

一年四季里,阳光和雨水中的那些森严整齐的百叶窗总是长久地封闭着,如一道道密集而沉默的古代城堡。窗户的颜色和格调一如既往。看到这些,便会使人想起已逝岁月里的那些生动的事物和众多的生活场景。

那时候。曾经有一个时期,为了躲避弥天的烽火和硝烟,每天的黎明时分都会有成群结队的鸟群由四面八方飞来,并长期地栖居在花园里,园中年久的树木和丛生的花丛使它们憔悴劳困的生命得以休养和安息。它们的啼叫和凋零的羽毛使园内变得虚浮和疏松,失去了昔日的安宁和沉寂、华丽与忧伤。

这座破败而颓废的老式园子满目苍凉,使我一无所获。

我离开的时候,一只衔黍而回的鸟正匆匆归来,慌乱中落下一根带血的羽毛。

那年秋天的一个空气湿润的晚上,我应邀去出席一个妇女界的联谊台,会议的中心是讨论妇女如何翻身的问题。

我对这个问题没有兴趣,我感到即使翻将上来,同样毫无任何的意义。

晚会上聚集了妇女界如云的名流和一些名媛淑女。许多的人都谈起了已逝的费丽夫人,包括她从前的美丽和善良。会议主持者是一位使馆官员的夫人。整个晚上,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始终饱含着热泪。

后来的某一天里,我冒着天地之间的蒙蒙的细雨,终于在一个背景阴晦的村舍前找到了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用人沈妈。其时,她一个人独自坐在一道低矮的旧门槛上。她背向居室,面朝着天井里的部分光亮。屋里昏黑的光线使人无法看清房中的格局和家中日常物品的轮廓,只望见她像一个漆黑的剪影一样孤坐在门口,聆听着无头无尾的雨声。

高而窄的天井里到处都密布着锈绿的苔迹,上面依附着冰凉潮湿的水气。

这个老式天井里的疏朗的格局,得自于那些透明而规范整齐的蛛网的结构。

眺望灰蒙蒙的细雨和天井里黑白均匀的光影,她告诉了我一些发生在从前的鲜为人知的事情。她的手里捏着一个干瘪的豆角,满头的白发如一种年深日久的木头花纹,她干柴似的声音使我的心情霉湿而泥泞不堪。我又一次看见了那个苍老的皱纹密布的豆角,它已经再挤不出一丝的水分了,它一会儿在她的手中跳跃,一会儿又宁静无声。那是一种伤心的舞蹈,一种沉湎于安宁和僻静中的失去了昔日一切声色的红尘之舞。

她说那个人一连好多日子总在花园外的壕沟边转悠,一派无所事事而又胸有成竹的样子。她说,他的那种状态,那种表情和样子使你由不得要反省自己,回忆自己在某种时候干过某些什么事情。他仿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却又引而不发。他要你自己折磨你自己,让你总陷于反省和混乱的回忆中,让你与自己已逝的那些时光过不去,让你不断地剥蚀,揭起,直到最后你自己不由自主地坦露出你过去的甚至是最初的那些情形和秘密。

他的这一招非常厉害,真让人吃不消。

她望着绵绵的阴雨说道。

仿佛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阴雨霏霏的日子里,他终于不再在花园外的那道壕沟边转悠了,也不再向花园里张望了——他以前经常站在外面偷看我们夫人,夫人常在园中看书——他走到铁栏外面,按响了花园的门铃。他的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上淌着水。那些水不像是雨水,倒像是从他的肉体上分离下来的一部分东西,这真让人莫名其妙。

他的手里摆弄着一块陶瓷的碎片,陶片是黑色的,也可能是红色的。总之,那是一块陶片,一块南方山区的陶片。他说他要面见夫人,是夫人约他来的——这话让人难以置信——他曾是将军的部下,他从前的职务好像是一名副官或参谋。

他就是刘文治。这个名字好记,我从前的那个丈夫也叫这样的一个名字,不过,他早就在放鱼鹰的时候死在船舱里了。

一只鹅这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狭窄的天井里。鹅的一条腿上裹着一层红红的胶泥,羽毛上散发出一种潮腐的腥气。

鹅后来被她赶出去以后,她将一根针和一小团线递过来,让我帮她穿针引线。她的手里正缝制着一件黑颜色的大褂,她告诉我说是她自己的寿衣。

我问她说,这个地方的天气一直都是这样阴晦和霉湿的么?不论任何时候,这个地方都像是处于一个傍晚时分。

她没有回答,两只手在那件尚未缝制完的黑大褂上弄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想起了来时看到过的这里的雾蒙蒙的田野和霉湿而阴暗的白色山墙,以及山墙上的那些高而窄的窗户。田野里一个人也没有,天空压得很低很暗。

她告诉我说。她至今也不知道那个人当时与夫人说了一些什么。她只记得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谈话非常稀少而简短。那个人的手里始终都在摆弄着那块陶瓷的碎片,有时也做出一些含义不明的手势和表情。

那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厨房的门前择菜,准备晚饭,每隔一会儿,她便起身过去为他们倒一次茶。这中间夫人曾经让她上楼去拿来一件披风和几种夫人当天要服的药片。

坐在厨房门前择菜的时候,她远远地望见夫人的表情时而激动,时而又十分沉郁。夫人穿着那件玫瑰红的披风。

他们当时的那种情形和阴冷而冗长的谈话场面,在日后曾让她猜测想象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虽然毫无任何结果。

将军后来回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走了。离开了雨中的花园和外面的那条壕沟,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季里。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走的,那样迅速,那样无声无息,就好像他突然间化作雨水消失在花园里一样。

晚饭之时,夫人说了一句话,将军听罢不禁大惊失色。将军说,那个名叫刘文治的作战副官早在几年前就死了,当时的一场战争正在他的家乡一带进行。将军曾目睹了刘文治的尸体被埋葬在一片浅浅的竹林之中。当时天上也下着雨,士兵们的衣服上都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竹林的附近有十几座青烟缭绕的瓷窑,一些窑工正在雨中出没。

我在天井中黑白均匀的光线里为她穿好了针线,递到她的手里。她在谢我的同时,口里不经意地滑出了一个英语单词。

我诧异良久。我没听清她说的是“门”还是“窗户”。

我问她刚才在说什么,她说她是在叫鹅。她说鹅是一种愣头愣脑的东西,常在大雨中会迷失方向,找不回家来。

雨雾中,远处隐隐地传来一声短促的蛙鸣和一头耕牛的叫声。

一个浑身漆黑的驼背之人这时从外面铅色的雨地里走过,地上的泥水被他踩出了响声,他头上的斗笠被细密的雨点敲打着。

对于后来的一部分往事的回忆和叙述,使她的面孔变得斑驳而迷茫。她苍老的身躯佝偻着,那件漆黑一团的寿衣拥在她的怀里。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她都在倾听着外面的无头无尾的雨声,都无所事事地看着那窄窄的天井渐渐地一点一点地暗下来。

她说,事情发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异常寂寞的傍晚。她离开熄灭了灯光的厨房上楼的时候,看见一个庞然大物正堵在夫人卧室的门口,就是那种林中的庞大的长毛动物,它挪动的时候,脚下似乎总像是踩着一些厚厚的林中落叶。

临终之时,夫人说她看见那个人有一张十分红润的面孔,像一颗绽开后的石榴,又像是酒量过剩或不胜酒力。

那个人不是刘文治,那是一个陌生人。我对她说。

那个人就是刘文治。她说。

在刘文治的身后还有另一个人。我说。

我听见黑暗的天井里传来了一声呻吟。我看她时,她已抱着她的那件缝了一半的黑大褂死去了。

原载于《莽原》一九九二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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