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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九层塔

陈平把一根露在外面的白头发拔下来,捻在拇指和中指尖转几个圈,又顺手沾在镜子上。头发丝卷曲成一个弯弯的问号,似乎在无声地嘲笑她。

她已经不年轻了。四十二岁,这是一个很尴尬的年纪,不老也不算年轻。去婚介所登记征婚,人家要么要求三十五以下,要么就是五十岁以后。陈平两边都不占,手里又没有让男人眼热心动的房子票子做诱饵,这就让她的再婚之路,曲折而坎坷。

妆化得有点浓,女人一过三十那张脸就像一个失去水分的橘子,深深浅浅的褶子全凭美白粉底液遮盖。口红选了玫红的,右手拿着唇彩膏仔细涂出两片红艳艳的花瓣,温润鲜亮妖媚。眉择得细细的,弯弯的眉梢温顺地拐进鬓角。

时间还早,害怕有漏网鱼,她拿起桌子上的小面镜,前后两面镜子照着继续在头发里翻找,找到了就像是发现一个叛徒,立刻恶狠狠地把它揪出来。不一会儿,镜子上一片尸横遍野的惨相。

陈平的心情和沾在镜子上的头发一样无奈,空落落的,没有特别难过的伤心事,也没有值得怀念的高兴事。日子就像被风刮过一样,干净,荒凉,什么也没留下。

近来她特别想找个男人赶快嫁出去,哪怕同居也行。她甚至想找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有固定的退休金,有一套旧结构的老房子,虽然老头背后还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儿女,但收入稳定生活稳定。陈平不想继续这么折腾下去,她现在渴望一份平平常常的生活。两个人柴米油盐地过日子,白菜豆腐馒头面条,一天一天地变老,老成一个风干的小核桃。

去茶座要换两次公交,陈平习惯提前一个小时出门。临出门她把镜子上散乱的头发丝收拢起来仔细缠绕在左手小拇指上,亮闪闪的一圈银白,很像年轻人戴的尾戒。

老左请陈平出去吃饭。

茶座的不远处有一座垃圾中转站,使整条街都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怪味。虽然味道不太好,茶座周围还是开了很多家小饭店,玉兰凉粉、东方削面、兰州拉面、杭州小笼包子、云南过桥米线、水煮鱼、酱骨头等等。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些小店靠着茶座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晚上散了场,男人们会请中意的戏女吃点东西,数目不大,也就百八十的生意。来茶座厮混的男人都不是太有钱的主儿,一个退休工人嘛,手头可以自由支配的活动经费也不过三百五百,这点碎银子,还要细水长流精细着花。

吃饭中间老左热心地给陈平介绍男朋友。我的一个朋友,姓徐,五十多岁。他想找个女人搭伙过——就是不领证不办手续的那种。

陈平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杯,抿一小口燕京啤酒,心想又是一个吃快餐的主儿,不用担任何责任,红火热闹,吃完喝完擦嘴走人。燕京啤酒比本地的云冈啤酒好喝,落口醇,嗓子眼里没有丝丝的苦味。

他原来的老婆呢?离了还是死了?陈平听出自己的口气有些刻薄。

呵!说起来真是奇怪,据老徐自己说,他五年前有一天下班回家,发现女人不见了。女人什么东西也没带。钱呀手机呀什么的都在,甚至连换洗衣服都没带。开始老徐以为她只是临时出门散心走亲戚,一二天也就回来,谁知女人从那以后再也没回来。他上电视,登报纸,到派出所报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还报什么案呀?他本人就是杀人凶手,贼喊捉贼,故意闹出惊天动地的动静。陈平面前是一盘蔬菜沙拉,生菜甘蓝黄瓜白萝卜片花生豆,她筷子尖准确地夹起一颗花生豆。

老左拍了两下巴掌,笑着夸奖她,聪明!那些警察怎么就没想到这些,没看出你比警察还厉害。

当然,你不知道我是警察的老师?陈平嘻嘻地笑。

老左拍一拍她的肩,怪声怪气地叫,陈老师。

哎!陈平脆生生地答应一声,用的是翘舌音。

要不你去报案,说不定还能得个大锦旗,上面写上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奖给民间神探——陈平女士。

陈平趴在桌子上笑得花枝乱颤,半天直不起腰。

拿了锦旗,也不用麻烦警察大哥,我辛苦点给你扛到咱茶座,就挂在戏台子的正中间,让那些客人一进门就能看到。

老左这种男人就是嘴皮子的功夫好,把女人哄得眉开眼笑的。

那些笨蛋警察就没到你朋友家里搜搜,也许能从阳台的万年轻大花盆里扒出来一个骷髅头;再翻翻冰箱里的存货,发现几段吃剩下的胳膊腿儿。听姐妹们说讲人肉吃起来是酸的,也不知真假?陈平眼睛里含着笑瞄一眼老左。

老左正伏下身子用一根小塑料管子费力地吸着猪腿骨里的脊髓,皱着眉说,讨厌!你怎么那么恶心?

你还怕恶心?

你怎么就不说点我的好?老左放下手里的大骨头棒,用餐巾纸不停地擦手指上的油腻。

你还有个好?男人哪有好东西?陈平笑笑,再说电视里这种杀人灭口的案子多了去。

男人不是好东西,可你们女人又日日夜夜离不开这些坏东西。私下还喜欢得不行。

呸!陈平轻轻唾一口,不像是生气,多一半是撒娇的意思。

老左一只手搭在陈平的腰上,手指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不是我们把你们想得坏,是你们天生就坏。从娘肚子生下来就一肚子坏水,陈平伸出一个指头点一点老左略略鼓起的肚子,嘴里发出格格的笑声。

老左得了暗示,把凳子移到女人身边。

这回你可冤枉了老徐,人家老徐是好男人中的好男人,他老婆的内衣内裤都是他帮着买的。老左的嘴巴几乎挨着陈平的脸。

陈平咬着一块脆生生的白萝卜,声音也是水灵灵的,老左,假了吧!我奶奶从小就教我,说谎话到了阎王殿是要被割舌头的。

老左把右手高高地举到头顶,赌咒发誓,真的,我要是说谎,下辈子转条狗。

那还不舒服死你,天天三妻四妾的!陈平开心地笑着。

老左对着陈平端起杯子,来,碰个响!跟了老徐你肯定享福,老徐有稳定的工作,城里有楼房。在五中那边,还是药厂那边,我忘了。我以前还去过他家,他女人不怎么爱说话,不过对人很有礼貌,客人一进门就忙着切西瓜拿水果。

陈平一口干掉杯里的酒,拿着个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汤。

老左看一眼陈平,拿了一根牙签插进牙缝儿挑了几下又说,不过老徐还有个条件,工资不全交给女方,一个月给女方一千零花钱。日常的生活费用花多花少都算他的。

陈平暗想,这男人真不好对付,太有心计。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万一哪天老婆回来了,低低头,认个错,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是亲亲热热一家人。

你朋友在哪工作?陈平随口问道。

矿上的,听说还当着个小官。是个队长,还是科长?老左用手指敲敲脑瓜。

陈平不由想到了前夫王红军。王红军也是小干部,一身的臭毛病,喝酒,吹牛,暴脾气,想骂人就骂人。他们当年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两人都是普通工人家庭也算门当户对。不过王红军属于思想积极要求进步的那类人,王有心计,懂得琢磨上面领导的心思,一步步从小工人慢慢熬成小科长。王当官后一天到晚在外面忙着应酬,陈平他们两个人越来越没有话说。直到有一天,他们的生活加进另一个女人。陈平识趣,没打没闹选择自己离开,她从电视剧里看多了女人哭哭啼啼的眼泪。身边最现实的例子就是自己的母亲,把所有的面子都放下来,还是没有换来父亲的回心转意。

陈平不说话,老左以为她嫌朋友是个矿工,补充道,现在矿上的工人待遇好,工资高,奖金高。你们在一起肯定能过好。老徐本人也没什么负担,他和他老婆结婚后一直没孩子。

没孩子?你这个朋友不会是个阳痿吧。陈平有点恶毒。

老左摸了一把陈平的脸,脸上表情生动,你是不是担心他那方面的能力不行呀?放心,放一百个心,是他女人有妇科病。

陈平觉得这玩笑开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老左善于察言观色,继续添油加醋,听说一个人失踪四年就可以算死亡。他那个老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们在一起过上一年半头,觉得对脾气,让老徐到派出所销了户,两个人一领证,你和老徐就是一对合法的夫妻。你不是一直想找个人结婚?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想结婚了?难不成你是我肚里的蛔虫。陈平不服气地争辩。

老左轻轻抽自己一个嘴巴。多嘴!多嘴!惹得平姑娘不高兴。

陈平答应和老徐见面。自己一个下岗女工,根本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本。现在年纪大些的二婚男人差不多都不想领证办手续,他们害怕新娶的女人将来和自己的孩子们有财产纠纷。

四点的场子,陈平慢吞吞收拾起台子上的化妆品,拉上化妆包的拉链。她对自己现在的工作还算是满意,不用风吹日晒不用吃苦受累,只是陪着客人说说话,喝喝茶,唱唱曲,便能轻轻松松挣到钱,算是不错的工作。

女人点支烟,贪婪地深吸一口,噘起嘴巴朝着镜子里的那张陌生的脸徐徐吐出一团烟雾,眼前模糊一团。

转眼间就老了。十七八岁的好年纪仿佛还在昨天,那会儿不用施任何脂粉,素面朝天也是好看的。戏文里怎么唱来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陈平这些年的生活过得和她的名字一样平平淡淡。工作,结婚,生孩子,下岗,找工作,离婚。离婚时孩子被法院判给男人。是个男孩儿,她也没有竭力争取抚养权。她觉得孩子还是跟着他父亲好一些,前夫有工作收入稳定。当然她多少也有私心,担心将来自己再婚的时候,带着儿子总是难度大些。男孩子负担重,长大以后找工作买房子娶媳妇处处都要花钱。前夫很快再婚,儿子有了一个年轻的后妈,后妈又给他添了一个妹妹。一想到当初把儿子当成了自己再婚的累赘,陈平还是内疚。种豆得豆,母子俩长期不在一起生活,儿子也不和她亲厚,一年里过年过节见几回面两个人表情都是淡淡的。陈平知道儿子心里一定在怨恨这个狠心抛弃他的娘。

陈平倚在后台的门框上,挑开幕布偷偷看了看今天的上座率。几十张桌子都是满满的。茶座为了能吸引来更多的客人,门口的小黑板早早就挂出下午演出的演员和要演戏目,上面用红笔写着她的艺名,一品红:打金枝。

茶座原来是环卫处的办公室,平房,还有很大的一处院子,环卫处搬走后,老左的亲戚通过关系租下来,简单装修一下,开成一家茶座。里面摆了几十张桌子,专供人们休闲喝茶用的。小茶座没那么多讲究,在这里绝不会见到高档的碧螺春、龙井,普洱,只是普通的花茶绿茶。十块一壶,加水随便。茶座的大老板精明绝顶,为了拢住人气,额外添了免费听曲的一项。用木板搭起高高的戏台,铺上一块红地毯,再请几个漂亮女人在上面咿咿呀呀张嘴一唱,下面喝茶听曲的人出手时绝对大手大脚。男人们都有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毛病,这种慢性病,有的人一辈子也治不好。

陈平她们这一行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戏女”。虽然戏女们大都已经三四十岁,徐娘半老,但在那些老男人眼里她们还是让人心疼的女孩子,多才多艺,青春妙龄,如花似玉。

陈平当初入茶座这行时,是老左搭的线。老左和陈平在一起倒腾过服装。陈平下岗后在蓝天商场租了一节柜台,和老左家的柜台斜对面。淡季生意差,他们常凑在一起打麻将。后来蓝天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柜台的租金却一年比一年贵,商户辛辛苦苦做下来一年连租金都挣不回来,只好另谋出路。老左知道陈平没找着工作,就劝她来茶座试一试。他的亲戚开着一个茶座,他在里面给亲戚打杂帮忙,算是二老板。老左说,茶座里缺个唱旦角的,正四处招人呢。你以前不是唱过戏?他还记得陈平说过跟着草台班子在乡下唱戏的事。陈平连连摇头,唱不了,嗓子不行,都多少年不唱了,当年在戏班子的那点底子早当饭吃了。老左说,不怕,敢张嘴敢出声,跟上锣鼓点顺下板,唱好唱坏都不要紧。老左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笑眯眯地盯着陈平的脸。陈平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左在旁边唠叨,我们这种小地方养不起名角儿,这里唱戏就是图个红火热闹。正经来茶座里尖着耳朵听戏的没几个,想听好戏想看名角人家进条件好些的大剧院去。

陈平学习差,初中都没读完,就跟着二舅的草台班子到乡下唱戏。乡下人喜欢热闹,结婚死人盖新房都要搭台子请全村人看大戏。二舅说老天爷给了陈平一张戏子的脸,尖下颏,瓜子脸,扮相秀气。二舅为了培养陈平这个苗子,不惜花血本请了当时有名的小红仙当师傅。陈平跟着师傅刚学会几出看家戏,工厂里招工,铁饭碗,老陈急急慌慌地把她从戏班里领回来送进月月拿固定工资的厂子。那会儿谁也没有长第三只眼,谁能想到老公家的厂子最后还能黄了。

陈平添了两件新衣裳,来茶座唱了一出《打芦花》。唱念做打,有模有样。手艺丢开这些年,虽然有些生疏,但基本的身段手法也还记得,大体不会走样。一出戏唱完,果然技压群芳,底下叫好声一片。

陈平请老左在“缘外缘”吃了一顿水煮鱼,老左吃出一脸汗水,眼神黏嗒嗒地落在胸前,一边用力捏住陈平的手,嘴里一边嚷嚷着,有你左大哥我在,不怕,什么事也能摆平。女人假装不懂风情,给老左夹块鱼,声音软糯动耳,左哥,这家的鱼做得好,肉嫩得赛过豆腐。老左回去就把陈平名字排在小黑板第一排。还帮她取了好听的艺名,一品红。

陈平就此一唱而红,茶座的老头们都喜欢点她的段子。还变着法儿地捧她。几把假花在台上台下传来传去。送一次花五元。陈平可以从中提一元。余下的大头归茶座。点一壶茶十块,瓜子二十块,果盘五十,这些陈平都可以从中提成。只是老头们都偏爱送花,送花既经济又实惠。

人情往来,送过花,老头就可以邀请戏女陪着喝茶。喝茶的时候,男人的手趁机在女人的身上乱摸乱动,戏女半推半就,谁都不会挂脸子发脾气。茶座里这些小动作都是被暗中许可的。条件简陋的茶座能吸引这么多的客人也就是因为有这些默许的暗规矩,要不哪个傻子花十块钱来这种地方喝茶。

摸手,摸胸,沿着腰身往下走,陈平没觉得难为情。脸不红,心不跳。女人长着这些东西就是供男人用的,不用,白白放着,倒是可惜了。陈平没什么文化,又没有深厚的家庭背景,她这些年就没做过体面一些的工作,在厂子时一直和一线男工一起混,办公室呀机关呀从来和她没缘。下岗后又在服务圈里混,她卖过服装,卖过皮鞋,卖过腰带,卖过手包,都是出头露脸的行业,遇到动手动脚的男顾客嘻嘻哈哈一掩而过,有的男顾客就爱占女人便宜,给一点甜头才肯心甘情愿地花钱把东西买下来。

当然茶座也有茶座的规矩,戏女可以摸,但不能随便用。大家心里有底线,出了茶座这个大门都是有家有室的体面人。老头们在家里是受人尊重的长辈,当爷爷当姥爷的,脸面还是要的。玩归玩乐归乐,谁都害怕让戏女缠在手上,那可是一颗烫手的热山芋。心知肚明,戏女一直也守着这个规矩,陪玩不陪睡。茶座从来没有发生过老婆打上门的风波,家里的女人多少知道男人的那点花花肠子,人老心不老,狗改不了吃屎。女人睁一眼闭一眼,明白家里的男人也就是图个一时新鲜,茶座开了这么些年,没听说哪个老头儿闹着和原配离婚把戏女娶回家当老婆。

陈平坐在男人的腿上喝茶唱曲时,男人手指间夹着十块钱顺着衣领慢慢伸进里面去,陈平心头的感觉竟是欢喜的,有男人喜欢说明自己还不是太老。人生苦短,高兴一阵儿是一阵儿。有时候想到儿子她也会难过,只难过一小会儿,就烟消云散,她安慰自己,人活着就那么短短的几万天,快活一天算一天吧。

儿子现在已经上了高中,在平城三中。陈平坐车每次路过三中大门时,肠子不由人地抽触几下,似乎那几个大字就是她多日未见的儿子。

前几天给儿子买了一个手机,陈平想送给他当生日礼物。她提前一站下车,用湿纸巾擦掉脸上的妆。现在学校门口都有门卫,家长们不能随便进去。陈平在门房登记名字和电话。等到下课,儿子从大楼里跑出来,当他看到陈平时,没有她希望看到的喜悦,只是冷冷地敷衍了一声“妈”。人高马大的儿子站在她的面前,像一座大山让陈平喘不上气,在儿子的面前,陈平不由得有些低三下四。

陈平拿出手机,脸上明显是讨好的表情,儿子的笑容只持续了几秒钟就拿着手机说,我上课去了。陈平站着没动,儿子回头看着远处的教室,二楼教室的窗口探出几个脑袋。儿子又说了一句话,我走了。陈平点一下头,一转眼儿子已经跑进了教学楼。连声“再见”都没有和她说。

陈平慢慢往外走,走着走着后背一阵阵发凉。儿子如果知道她现在的工作,一定会瞧不起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又是敏感的青春期,自己以后还是不要到学校来找他。一个离异家庭的孩子,心里多少会落下阴影。

陈平刚离婚时,拖着简单的行李在城里走了一天,别说工作,连住的地方都没找到。眼看天黑下来,只好先找一家便宜的小店住下来。坐在旅店门口的马路牙子上,陈平心灰意冷地给老陈发了个短信,爸,我离婚了。过了很久,老陈才回过电话。先是怪她不冷静,说离就离。又怪她没心计,房子、钱一样也没有拿到。白白便宜那个男人。陈平尖酸地回道,我还不是向你学习,女承父业,你当初不也是净身出户?噎得老陈半天没讲话。隔一会儿老陈又问她,你现在住哪儿?陈平一下子委屈地想哭。她以为老陈会请她去他那里暂住几天,没想到老陈劝她先回福康里住,家里就你妈一个人,二室一厅,你回去还可以和她做个伴。陈平坚决不回,她没脸,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夹在里面。

陈平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好。陈平是养女,陈平七岁时就知道自己是从福利院抱来的。抱养是啥意思?不就是有个后妈吗。蛇蝎心肠的后妈怎么可能对别人的孩子好,这心思一天重似一天,母女隔阂一天比一天深。奇怪的是,陈平和养母的关系疙疙瘩瘩,但她和养父老陈的关系倒是挺好,随着年纪的增长,父女俩竟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老陈当年在外面背着母亲金屋藏娇鹊桥私会,陈平是第一个发现的,可她对母亲硬是守口如瓶。

离婚是个败兴事,陈平不可能拖着行李回娘家让养母看笑话。当年老陈和养母离婚时,陈平隔岸观火,一点都没有帮自己的母亲。她心里甚至还盼他们快点分开,都假装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恩爱儿女绕膝的幸福生活,现在也该让真相水落石出。

陈平不迷信,可她相信世上有报应这回事,自己当年眼睁睁看着养母被老陈抛弃,风水轮流转,现在自己也被男人清理出门。

老陈第二天帮她在城边租了一间小屋,十几个平米,院子里有个厨房。临走老陈从手套的夹层抠抠搜搜摸出五百块钱,陈平流着眼泪不肯收,她知道这可能是老陈离婚后全部的家底。小女人看钱看得紧,生怕老陈把钱贴了前妻的儿女。

果然老陈再也没敢露面,陈平有事一般都是和他短信联系。年轻漂亮的小妈脾气不好,爱使小性子,动不动就和老陈演一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连续剧。老陈又面活心软,只要女人一玩自杀的把戏,马上乖乖地举手投降。说来人真是贱骨头,当初陈平的母亲因为自己不生育,服小做低对父亲那可是言听计从,可父亲觉得不幸福。现在兜比脸干净,天天被小女人指着鼻子喝来骂去,倒是找到了幸福的感觉。

陈平离婚后做过快餐店的收碗工,超市的清洁工,也到小饭店的后厨洗菜洗碗当小工。做一天,三十,日结。只是这些工作都做不长久,干不了几天,不是她炒老板,就是老板炒她。有一天晚上她刚回到出租屋,房东来敲门,说城里搞古城恢复,上午接到通知这片的房子也要拆。陈平那天连晚饭也没吃,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号啕大哭,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了算了,活得这么辛苦艰难有啥意思。

陈平曾和茶座的女伴们开玩笑,当年如果不是老左雪中送炭,她差点自杀。老左不光给她找了一份好工作,还给她找了住的地方。茶座有空房,陈平在那里住了两个月才租到现在的房子。

两个人约好在平城公园见面。陈平那天脸上淡淡地扑点粉,穿了一件家常的衣服。公园里有一个牛的塑像,他们约好在牛的附近见面。可是老徐迟到了,他气喘吁吁地解释去报社登寻人启事耽搁了时间。

陈平很想问一句,还是给你老婆登的?又觉得这话有点多余。

老徐戴着黑边眼镜,说话斯斯文文。穿着也得体,白衬衣蓝西服,小方格子领带,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年纪,陈平觉得老徐和自己差不多大。两个人沿着公园的环形路走了走,树丛里有一队穿红着绿的老年人在练习扭秧歌,腰上缠着红绸带,脚下踩着鼓点扭得热火朝天。陈平从心里羡慕这些人,都是人,别人却活得这么自在高兴。人的命天注定,自己就是个吃一嘴刨一爪子的鸡命。没人帮没人扶,啥事都要自己拼命去做。从公园南门走到北门,北门有一排椅子,老徐把手里的一张广告纸铺在椅子上,让陈平坐下休息一会儿。陈平不觉给他加一分。

第一次见面也不往深里谈,两个人讲了一些各自的情况,和老左说得差不多。只是老徐说,他女人失踪后,他一直在找,每年都要和矿上请半个月探亲假去外地的收容所派出所找一找。大概是怕陈平心里不自在,又说其实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丢就丢,说不定人家在外面已经有了别的男人。五年了,找不到了。

陈平介绍自己时当然没有说在茶座工作,她说下岗后在一家私人的小公司里打工。

公园里的工人正在种郁金香,把已经在花圃里育好的花苗种在园里。花带着花苞当天种下来,当日就开花。陈平就说,现在真是发达,一夜里就能花红柳绿。老徐说,可不是,大冬天还能吃到嫩黄瓜。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不觉到了饭点,老徐请她吃饭,陈平也没推辞。两个人进了附近的一家饭店,点了三个热菜,二个凉菜,两瓶啤酒。虽不丰盛,面子上也过得去。男人喝了一瓶多点,陈平陪了二杯,两个人聊得气氛挺好。结账时陈平也拿出钱包比画,老徐抢着先付了账。印象分相当不错,不是那种小里小气的男人。两个人出来,又拐进公园,坐在草地上说了一些闲话,一上午的工夫郁金香已经种下大半,工人扯着塑料软管浇花。那些花喝饱水,一个个娇艳无比。鲜花美景,陈平心情不错,两人分手时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陈平还要赶场子,和老徐分开后就急急地往茶座赶。路上放在包里的手机快活地呻吟起来,陈平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老陈的电话。他告诉陈平这两天不要随便给他打电话。怕家里的小女人听到找麻烦闹腾。陈平仿佛看到老陈藏在洗手间哑着嗓子鬼鬼祟祟给自己打电话的样子。心里暗笑,老陈也算是男人中的极品,怕老婆怕得连自己女儿的电话也不敢接。

前几天老陈给陈平打电话,小女人的儿子要结婚,买房子时钱不够,女人马上给凑了十万。老陈明显有些不乐意,毕竟老陈现在也是七十岁的人,手里想留点养老钱,人吃五谷杂粮,谁能没个病没个灾的。当初老陈离婚时彻底断了回家的后路,养了多少年的儿子一夜间变成仇人,儿子陈凡急赤白脸地说,你要是敢离婚,咱们从此一刀两断,你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也没有你这种老子。说到做到,离婚后这十几年父子俩果真再也没有来往。人有脸树有皮,老陈有自知之明,下决心讨饭也要绕过儿子的门。现在小女人把他的养老钱不声不响拿去贴了自己的儿子,老陈不免要发点牢骚。小女人才不吃他那套,自从结婚从来都是天下我第一,现在老陈竟然敢当面说三道四,小女人火山爆发,破口大骂。弄得老陈不光贴钱,还得赔笑脸道歉,好不容易把小女人安抚好,老陈心里也委屈,悄悄和陈平打电话倒一倒心里的苦水。

其实陈平也帮他解决不了问题,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还是别人家的事。十几年前老陈找了现在的女人。女人比老陈小九岁,据说年轻时漂亮得如一朵花。快六十的老陈迷上这朵野花后,狠狠心把家里那根沾泥带土的大葱丢开手。

陈平知道老陈是个啥人,老实人,没出息,一辈子就大敢爱了一回,还找了一个母老虎。教的曲儿唱不到头,私下你若教他怎么对付老婆,回到家那个小女人给老陈一个笑脸,半个甜枣。他转身就能把亲女儿出卖了。陈平被继母连哭带骂打上门已经不是一回二回。现在也长了心眼,对于老陈的家务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谁的罪谁受,命中注定,别人帮不了。

私下里陈平对老陈的喜新厌旧,还是有些腹诽。觉得老陈找小女人完全就是自找苦吃。现在的婚外情遍地,人家都能见好就收,安全地抽身而退。偏偏只有老陈一个人认真,快六十岁的人还相信什么狗屁爱情。当年陈平的母亲已经松口,不管老陈和小女人的那些破事,两个人在外面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只要不提离婚就好办。毕竟儿女都大了,母亲想给老陈和孩子们留点脸面。可是小女人以死相逼,一定要老陈名正言顺地娶她。老陈于是梅开二度,重新享受了一回生死爱情。

今天的戏唱得死板,没活力,下面老头们的积极性没有被鼓动起来,送花的热情大减。这意味着陈平今天的收入也要减半。

第一场唱完老左在台下批评她,没腔没调,木头人一个,魂儿不在身上。陈平第一次没有坐下来陪客人喝茶、聊天,从化妆间拿了包直接从后门离开。

天已经暗下来,风从看不见的地方溜出来,把她的长头发扬到眼前,又扬到脑后。陈平现在很害怕一个人回家,晚上躺在被窝里,老是胡思乱想。活人比死人就多一口气,人要是不出气就死了,她轻轻用手掩住自己的口鼻,只半分钟就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陈平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在出租屋里,大概谁也不会发现。一天,二天,直到尸体臭了,烂了,从牙齿眼睛鼻孔爬出长尾巴的蛆虫。

路边小店霓虹灯的招牌一闪一闪的,她拐进玉兰凉粉店。玉兰家的凉粉好吃,粉条子精、软、滑,放进嘴里像一条滑溜溜的小鱼,顺着嗓子眼游。平日里姐妹们唱累了,就会让某个客人请大家吃粉。当然这个客人必定是这几天专捧她的客人。凉粉店的老板认识陈平,一进门就热情地招呼小服务员擦桌子,摆凳子。陈平端着脸,让多放辣椒油香菜,凉粉端上来,她又加了二勺辣椒籽。陈平知道老板娘从心里瞧不起她们这群人,在他们眼里,戏女和婊子也差不多。其实陈平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甚至是讨厌。

陈平喜欢多放醋,酸酸地开胃。吃过凉粉,陈平和服务员要一碗清水漱口,再好看的女人,牙上沾一片香菜叶子,也倒人胃口。漱过口,陈平拿出镜子补妆。灯光下又发现一个潜伏的特务,陈平眼疾手快,立即斩草除根。

外面下着小雨,路面被车灯一打闪着五颜六色的光。雨不密,小雨点碎碎的,陈平站在路灯下想一想转身又折回茶座。老左看到她,嘴巴张得老大。那些老头儿看到她时,两眼放光,一个个笑得比吃了蜜还甜。

老左在茶座里跑跑腿,打扫打扫卫生。有时也犯男人常有的错误,近水楼台,顺手占点女人的便宜。茶座的女人们经风雨见世面都是见钱说话的主儿,没钱,亲爹来了也不行。她们谁也没把这个猥琐的老男人放在眼里,不出血,还想跟姑奶奶动手动脚,天下哪有这种好事?戏子没情,婊子无义,戏女的嘴里绝对吐不出好话,乌龟王八蛋,狗东西,老臊棒。每次老左都会被一群女人骂得狗血淋头,老左腆着一张老脸,不恼还笑,脸上的笑容皱成一团擦屁股的手纸。

陈平从来没骂过老左,虽然有时老左也会对自己揩点油,陈平不动声色地掩过。陈平知道老左对自己是有恩的。当初走投无路时,是老左帮了她一把。

老左私下问陈平对老徐的印象,陈平说还行吧。老左眯着眼看陈平,很色地说,我现在有点后悔介绍你们认识了。

死样,你还吃醋了?

可不,有点酸。

那你和老婆离婚去,离了娶我。我一分钱也不要,倒贴!

这,这,大红大紫的平姑娘怎么会看上我这颗葱。老左结结巴巴,嘴里像含着块肉。

吓坏了吧!吓得尿裤子了吧!陈平放肆地大笑。别的姐妹也跟着起哄,有贼心没贼胆,还敢乱说乱动。小心夫人给你上私刑。

私刑是她们圈里的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老茶客,在戏女身上花光了零用钱,回家偷钱时被老婆抓住修理的事,听说是一夜间胡子眉毛都被薅光了。

老左磨蹭着还不走,问陈平亲事成了拿什么谢他?

谢什么谢?要不我问一问嫂子?陈平凶巴巴地。

没良心。老左嘀咕一声。

老左灰溜溜地到后面准备茶叶开水。一会儿客人到齐,忙得他脚后跟打屁股蛋。老头们一个个都是他亲大爷,哪个招待不周,都会跳起来掀桌子,指着鼻子骂娘操大祖宗。

陈平又和老徐见过几次面,吃饭,逛商场,转公园。那天老徐买了一套有蕾丝花边的紫色内衣送给她。衣服很新潮,是年轻人穿得那种,胸衣上绣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小人。陈平的脸一下红了。她摸一下发烧的脸庞,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红过脸,以前她和一个个男人周旋时,总是玩的心理。不过是你出钱,我陪你乐呵乐呵。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下扯平。在陈平眼里那些男人们没有一个是人,他们不过是一张张红红绿绿的钞票。陈平靠着这些钱吃饭穿衣养活自己。

陈平回到出租屋,迫不及待地打开内衣试穿一下,一个身材妙曼的女人从镜中走来,她的脸更红了,是那种被幸福突然打中的脸红心跳。

老徐再打电话约陈平出来玩,陈平告诉自己就这个男人了。管他长期工还是临时工的,先干着再说。骑驴找马,先入为主,也许那个离家出走的女人再也不会回来。

过些日子老徐约她去家里玩,陈平心领神会一口答应。男人家在清远街一带,小区的名字听着挺好听——梅园。初听这名字都会有梅花朵朵的错觉,等进入小区一看,九十年代旧结构的房子,小区里别说梅花,喇叭花也没有一朵。

这一天他们没有出去吃,老徐和陈平像一对恩爱夫妻悠闲地散着步,到附近的菜市场讨价还价地买菜。回来两个人又一起在厨房忙活,陈平剥葱剥蒜洗菜打下手,老徐掂着炒锅当大师傅。老徐很会做菜,打算做九层塔炒鸡蛋、回锅肉、凉拌莴笋丝三个菜。陈平还是第一次听九层塔这么个怪名儿。老徐说,九层塔是一种香料,他在自家的阳台种着几棵,红骨紫花,做菜时摘几片叶子就行,很方便。

厨房里油烟翻滚,老徐让陈平到客厅看会儿电视,菜一会儿就好。陈平不想看电视,推开阳台的小门,果然地上摆着几个白色的泡沫箱子,箱子里面种着几样的蔬菜。有一个箱子里长着几颗开着紫花的植物,这大概就是老徐说的紫花红骨的九层塔。花有一尺多高,四方茎,紫色的花苞微微张开,似乎要张嘴说话。不知怎么陈平就想到了老徐以前的女人。陈平已经看过她的照片,不漂亮,两只眼睛心事重重地看着远处的一个地方。生活里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又是因为什么离家出走的?九层塔的叶子是卵形的,表面有一层柔毛。陈平摘了一片叶子,一股浓烈的八角香味直冲鼻子。

锅铲叮当响,不一会儿香气窜了一屋子。饭菜摆上桌子,老徐先不动筷子,他拿出相机给每个菜都拍了几张照片,看到陈平瞪大的双眼,老徐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他在网上开了一个美食博客,每天都会把自己做菜的图片放到上面。

陈平也会上网,以前上网就是玩玩麻将打打扑克什么的。吃过饭老徐打开电脑教她玩QQ农场,还教她在网上聊天,建博客发微博。陈平在老徐的博客上看到他刚才做得那些菜,摆盘和围边都特别好看。金黄油亮的鸡蛋上,点缀着几片九层塔的小绿叶,回锅肉里的青蒜碧绿青翠火候掌握得刚刚好。青青的莴笋丝配红红的辣椒丝盛在雪白的盘子里,更是养眼。

月朗星稀,夜里,陈平故意喝多了,留宿在男人的床上。两个人把男人女人在一起该做的事都做过。第二天老徐就把她简单的行李搬了过去。二婚,也不打算张罗着摆酒席请人,两个人在家里做几个菜喝一点酒庆贺一下,就办了人生大事。星期天,老徐带她回矿上认了亲,回来把一把家门钥匙交给她,这样就算把女主人正式迎进了家门。

第二个月,男人把工资卡交到她的手里,密码是老徐身份证的后六位。陈平能觉出来老徐喜欢她,想和自己长久地过下去。老左一开始说的条件陈平还记着,不交工资,每个月给对方一千。

陈平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动声色地把另一个女人留下的东西一点点地清除出老徐的视线。先是把卫生间女人用过的洗漱品从台子上撤下来,换上自己用的婷美系列。价钱不贵,味道也很清雅。然后再把家里的小摆设换掉。最后家里窗帘床单被罩都换成陈平喜欢的颜色。对于陈平的小动作,老徐不反对,也不支持,不过家里那个女人留下来的味道越来越淡。陈平也越来越喜欢这个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新家。

陈平正式搬到老徐那儿后,茶座的工作也就丢了。不过她有空时会到茶座坐坐。陈平去了,现在就是客人身份,老左收起以前的嘴脸,恭恭敬敬地忙着倒茶,上果盘。姐妹都说陈平的运气好,四十多岁时嫁了一个这样好脾气好性格的男人。简直就是一步登天,一下子从小宫女升到正宫娘娘。

陈平来了兴致有时也上台友情客串一下,唱两段。老头们还送花给她,不同的是,抽头归她的戏搭子。老头们起哄架秧子,说老左生生把一个红牌姑娘,送到了黑豆地。

陈平和老头们一起喝着茶水,听着戏,心里倒是平静。她耳朵尖,能听出哪个演员哪一句词唱错了。

陈平正经找了份工作,在超市当理货员。一个月九百块钱,挣得不多,可是很开心。她以前老是害怕钱不够花,那会儿房租是她最大的一笔花销,在城里租一套房动不动就是七八百。

有一天陈平下班时路过儿童公园的花市,有一个老人在卖九层塔的小苗,老人说,九层塔不仅是香料还是吉祥物,平时佩戴它的叶片可以避邪,可以保护身家安全。很多人都在买,还询问一些种花的常识。喜阴喜阳?喜湿喜干?陈平也买了几颗,回家种在一个大花盆里。老徐下班回来看到陈平种的九层塔,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里抽烟。

过了一会儿,老徐钻进厨房做了几样下酒小菜,拌黄瓜、怪味花生豆、自己醩的凤爪。陈平下楼买回一瓶红星二锅头,两个人你一杯我一盏地喝起来。

老徐说起他老婆吴小花来,那可是滔滔不绝。吴小花和老徐是自由恋爱,两个人交往过一段时间,老徐的母亲托媒人到吴家提亲。他们两个孩子没意见,主要是看吴家提什么结婚条件。没过二天,媒人传话来,彩礼五千。当时矿上娶媳妇的行情都是一千。五千块可以买一套房子一份长期工作。老徐听了那个天价的彩礼数,也打起退堂鼓。说实话吴小花除了有一份工作,家庭、容貌在同龄的女孩子中可以说是下等。有的人家根本不愿意攀这门亲。吴小花没有父亲,下边还有二个没有成家的弟弟,这两个弟弟以后娶媳妇买房都是拖累。老徐的母亲开明,她说,能花能挣,人家花的多挣得还多。一分价钱一分货,新媳妇进门自带饭票。事实证明老徐的母亲是正确的,老徐后来的生活果然比别的矿工好些,两个人双份工资,在矿上他们最早住进楼房,等到别的矿工能在本矿买起楼房,他们已经在城里买下房子。如果愿意手头的积蓄可以买一辆便宜点的二手车。小日子过得如此顺心如意,老徐从心里感谢老母亲当年的英明。

吴小花内向,性格不怎么开朗,爱钻牛角尖,不过两个人在一起也没有大矛盾,一般家里的小吵小闹当然不算。老徐是那种好性子的男人,心细如发,吴小花的衣服鞋子都是老徐帮她买好的。而且花色样式,都能合吴小花心意。吴小花挣钱不怎么花钱,家里的钱都是老徐一个人花出去的。花多花少吴小花从不过问。不像别的女人,管男人就像管犯人,一天三过堂,五审问。那样的男人表面看着乖,背地里小动作多了去了。

让老徐耿耿于怀的是,吴小花出走前,两个人没有发生任何矛盾,连句嘴都没拌。老徐前一天下班回家,看到女人在看电视。电视里在现场直播吴城的一个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事故,井下还有四十多工人没有找到。电视台记者和连线现场的记者向观众介绍着现场的救援情况。吴小花一个人坐在电视前,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老徐扯了几张面巾纸给她,吴小花接过来,“呼哧呼哧”很大声地擤鼻涕。他又进卫生间拧了一块湿毛巾。吴小花的爸爸多年前就死在一场井下事故中。老徐不声不响陪着吴小花看一会儿电视,什么也没说,说啥?电视画面对他来说太熟悉,他们每天就在那种环境里工作。

老徐进厨房发现女人一天都没有吃饭,便做了吴小花爱吃的坩埚土豆片、蒜泥茄子,拌了一个皮蛋豆腐。不过吴小花没有过来吃饭,她手里握着电视遥控,追着新闻台一个个地看。老徐第二天早上醒来,吴小花还在看电视,老徐瞄了一眼,好像是说有五个人顺利升井。老徐也松了一口气。电视画面上是几个刚被救出的矿工,穿着脏乎乎的工作服躺在担架上,手上脸上都是煤粉,眼睛上蒙着一块雪白的毛巾。老徐懂这个,眼睛长时间处在黑暗中,忽然见光有失明的危险。看到担架徐徐出来,周围的记者领导都大声地鼓掌。老徐心里觉得很别扭,欢迎什么呢?出了这种人命关天的事难道是值得高兴祝贺的事?

老徐要出门时,吴小花穿着睡衣还坐在沙发上,他随口问吴小花怎么不去上班?吴小花的工作是那种上一天一夜休息三天的特殊工作。老徐不知道她今天是不是轮班。吴小花没有回答。老徐早已经习惯她的不声不响。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吴小花。

等老徐晚上回来,老婆已经不见了。老徐去吴小花娘家找过多次,娘家人也不知她的去向。这时吴小花的两个弟弟都已经娶了老婆,对于姐姐的失踪他们好像也不是特别着急。大概吴小花在他们心里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丈母娘正在帮自己的儿子带孙子,孙子牙牙学语,学着大人说话,也叫吴小花,吴小花。

老徐从吴家出来一路上难过得想哭,他想起吴小花以前和他讲过的事,吴小花的爸爸出事以后,悲伤的母亲总是责骂她。她认为是吴小花的命太硬,克死了她爸爸。矿区传着一种说法,男怕初一,女怕十五。意思是说男孩子生在阴历初一不好,女孩子生在十五这天不好。偏偏吴小花的生日是腊月十五。她小时候母亲十分忌讳这个日子,总是推到十六那天过生日,父亲死后,母亲再也没有给她过生日。家里人故意把她的生日忘掉,那是一个不吉祥的日子。

吴小花和老徐的结婚第一年,老徐给她买了一个生日蛋糕祝贺。她感动得哭成了泪人,她说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更不会有人买蛋糕给她。家里的日子好些后,吴小花倒是给弟弟们买过,吴小花年年给别人买生日蛋糕,却从来没有给自己买一个。

吴小花有抑郁症,老徐带她到北京的大医院治过,一直用药物控制着。怕吃药影响孩子的智力,他们一直没要孩子。吴小花出走的那年,大夫也说控制得很好,可以停药了。可是停药后就出了事。

陈平枕着老徐的胳膊哭了。她现在知道阳台上那些九层塔是吴小花种的,吴小花走后,老徐年年都会重新撒种子。他们一定都相信九层塔可以保平安。

日子一天又一天,陈平慢慢学会用拼音打字,只是和网友QQ聊天有些慢。她还开通手机流量,上下班在公交车上用手机上网,陈平随手发了一条微博,我结婚了。马上有人问,幸(性)福吗?

老徐工作忙时,她就帮他上网贴照片,有时她也会把自己做的菜,冒充老徐贴在他的博上。她悄悄地看人们的评论,看到博友对她的表扬时,心里美滋滋的。她以前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轻松愉快,工作,上网,交友,聊天,做菜。

老陈打来电话急慌慌地说,他正在现代医院的抢救室,让陈平带五千块钱赶快来。陈平手里没钱,只好给老徐打个电话,说是她继母生病了,急需五千块。老徐二话没说,让她拿着工资卡去银行取钱。那一刻陈平觉得老徐是男人中的男人。路上陈平又给老陈打电话询问详细情况,原来是小女人自杀未遂,正在里面抢救。陈平带着钱赶到医院,看到老陈像一片枯树叶子,耷拉着头坐在椅子上。小女人的儿子则站在旁边,指着老陈骂骂咧咧。

老陈又把小女人得罪了,这回小女人为了儿子做生意,把老陈的房子抵押贷了款。房子是老陈的命根子,不免和小女人争吵了几句,小女人心气高,和老陈在一起这十几年从来没受过半点的委屈,气愤不过,自己喝了一瓶安眠药,幸亏老陈发现得及时,要不差点出了人命。

老陈被女人吓坏了,生怕女人再自杀。分分秒秒都守在女人的床前。给陈平发个信短都是电报体。

等小女人出院回了家,陈平私下劝老陈离了算了,和性子这样烈的女人住在一起,太麻烦,简直就是在身边埋下一颗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要是真出了人命,人家的儿子还能轻饶了你?还不告得你坐几天大牢。

老陈还是舍不得,说人都是感情动物,人心都是肉长的,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不可能说离就离。

陈平不客气地回一句,你和我妈怎么不谈谈感情。三十多年,说走就走。

不过老陈不想离不行,事情不由他,这回是小女人的儿子提出让他们离。他们把法院的传票寄给老陈,老陈只好离了。只是把房子白白送了那对母子。老陈老了老了折腾了个无家可归。陈平回福康里试探了一下养母的口气,没想到,养母没生气淡淡说一句,想回就回来吧。我不嫌他。陈平心里十分内疚,觉得这么些年一点也不了解母亲。陈平劝老陈先回家里住一段,等找到房子再搬。谁知老陈并没有回去找母亲,而是一个人搬到了老年公寓。有一天,陈平惊讶地看到父亲从那种唱曲儿的小茶座出来,嘴里哼着小戏,看上去还挺高兴。陈平闪身躲在树丛中,她啥话也不想说,活一天少一天,七十岁的老陈只不过是一个孩子,一个好奇心很重的老小孩儿。

摁倒葫芦起了瓢,老陈的事刚忙完。老徐又在井下出了工伤,左腿被砸伤了,好在治疗及时腿保住了没有截肢。医生说,可能有后遗症,走路会一腿长,一腿短。陈平倒是不在意这些,瘸就瘸吧,能走路就行。以前陈平老觉得配不上老徐,现在老徐有点缺陷,她心里似乎才安心了,觉得那个男人就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

老徐出事后,陈平一直帮他打理着博客,还模仿老徐的口气,回复博友的留言、评论。陈平也喜欢上做菜,隔三差五把自己给老徐做得的病号饭,贴在博上。

老徐许诺,出院以后到派出所把吴小花的户口销了,处理完这些事,他们就去正式登记结婚。

晚上陈平在博上又贴出一道九层塔豆腐煲。

豆腐切成约三厘米的方块,入热油中炸至酥黄,捞起沥干油。

将炸好的豆腐盛入土锅(或沙锅),加水至没过1/2的材料,并加酱油、盐调味,以大火煮沸,改小火慢煲约15分钟,煲至收汁,熄火。

挑取九层塔嫩叶,洗净,沥干,加入锅中拌匀即可。

春天时陈平和老徐回福康里看母亲。母亲家住底楼,窗外边有一个菱形的小花坛,陈平在里面随手撒了一些九层塔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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