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一步证明丁家干对我的不友善，是在晚上看电视的时候。
植物园园部有一部十二吋黑白电视机。电视机可是个稀罕物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我对它充满好奇和敬意。还是在早上时，我就看到它了，它长着两根长长的闪闪发亮的天线，像某种珍贵的仪器，被供奉在办公室墙报栏前的方桌子上。可惜的是，方桌子并不是电视机所专用，还放着两只铁壳热水瓶和几只东倒西歪、布满茶垢的玻璃杯，在不苟言笑的崔园长起身去倒水时，我真担心热水瓶或者玻璃杯不小心会把电视机碰坏。午饭后，我路过办公室门口时，特意走进去。我是去感谢张会计的，感谢她给我收拾了房间。张会计正在看一本书，她抬起头来，问我，有事吗？我嗫嚅着，没有把感谢的话说出口，因为张会计的表情并不是需要我感谢的样子，而是略微有些吃惊，仿佛在说，宿舍都给你整理好了，饭菜票也借给你了，还来干什么？没看到我在读书？我灵机一动，说，这个……这个是电视机吧？张会计说，是的，晚上你也可以看的。我点点头，立即跑走了。但我还是看到那两只热水瓶太紧挨着电视机了，万一发生碰撞怎么办？
这个担心持续整整一个下午，让我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定。
晚上就要看电视了。虽然我从张会计的嘴里已经知道，但撩起我对电视特别热情和担忧的，是那个胖女人。
我是在翻晒益母草的时候，听到一个女人在河那边说的。
这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河对岸，让我始料未及。
我发现我翻晒益母草的地方，有一条小河，蜿蜒地隐藏在杂草树丛里。这条小河不宽，如果给我五十米的助跑，有可能飞过去。小河水十分清澈、透明，也十分安静，一眼能看到水里的水草，还有在水草里游荡的小鱼小虾。上午我怎么会没有发现它呢？我有些惊奇地站在岸边，看倒映在水里的沿岸植物的影子。
在它边上的荆棘丛里，也有几把益母草。我是正在翻草时，毫无预兆就听到女人的大声说话的。她嗓门很尖细，我听一下，是喊丁家干的。她喊道，丁所长，丁所长，告诉我晚上看不看电视？我只听到女人喊，却没听到丁所长回答。那女人又喊，丁所长，丁家干，你驴日的耳朵叫驴毛塞死啦？电视你他妈看还是不看？你吭一声啊，你他妈不要装死！嗨，老丁，丁家干，丁家干！我看到你了，对你说老丁，晚上我们去看电视啊，你别藏着掖着，你得把电视机搬出来啊。我还是没听到丁所长回答。在我身边没有丁所长，按照他上午的安排，他应该和其他人到东园去收黄花蒿和小鬼针了。不过，有一个信息我是知道了，就是晚上要看电视，丁家干可能是个重要人物。我赶快把面前的益母草翻好，站直身，先找丁所长。并没有丁所长的影子。我绕开一丛紫蕙槐，踮起脚尖，望望河对岸说话的女人。女人很胖，磨盘一样的大圆脸，她也在向我这边张望。她看到我时，大为惊讶地说，噢哟，噢哟噢哟，妈呀，认错人了，不是老丁啊？女人跟我抱歉地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去了。她肥胖的身影在树丛里一跳一跳的。由于是她透露晚上要把电视机搬出来这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所以我对胖女人充满好感——即便她把我认成了丁家干。
我非常的兴奋，上班第一天，就要有电视看了，这可是我平生第一次看电视啊。尽管，对植物园的工作，我有些不太满意，我觉得种植和收割药材这样的工作，不像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工人干的，倒像是村里的农民干的——这和农民干农活，又有什么两样呢？我翻晒益母草，和农民翻晒收割上来的庄稼，不是一个道理？但是，即将要有电视看，可不是农民能够享受得到的。想到这里，我的心情马上又好起来，觉得有张会计在，不会把电视机碰坏的。再说了，这些天都好好的，难道在我上班第一天时，电视机就会坏掉？如果明天我再去办公室，我把那几只茶杯扶正了，把热水瓶也向边上移移。我又想，不能，这活儿我不能干。这是崔园长和张会计的办公室，他们如果不指挥我，我是不能下手的。
就这样，一个下午，电视机占据了我整个脑海。我甚至还想到了侍红。侍红要是知道我有电视看，一定也会吃惊的，一定也会问我，电视是什么样子呢？如果我看过电视了，一定会告诉她。但，现在我只知道电视机的外形，还不能完全了解。
可是，晚上看电视时，电视机还真的坏了。同时，丁家干又让我出尽了洋相。
天刚上黑影时，办公室走廊里的灯亮了。丁家干掏出身上的一串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搬出了电视机。
丁家干身上有办公室的钥匙，也让我羡慕得不得了。丁家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所长，级别还在园长的下边，可能还没有张会计当家。但他有办公室的钥匙。而且他并不在办公室里上班，他和我们一样，要一起割益母草的。看来，丁家干的地位并不一般。
看到电视机，我有一种如释重负感。我觉得我期待它已经好久了。我看到白天跟我们一起干活儿的小胡和老杨把桌子抬了出来——他俩三下五除二就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到地上了，而且，玻璃杯子真的还碰到了热水瓶，发出金属般的碰撞声。
老杨和小胡摆好方桌，丁家干把电视机安顿上去之后，又从办公室扯出一根电源线，插上电视机上的插头，打开开关。丁家干和老杨、小胡在干这些时，配合十分默契，也十分麻利。
但是，屏幕上出来的并不是我期待已久的人像，而是满屏雪花，并伴随着吱吱沙沙的噪声。我正焦急着，丁家干从屁股上拔出一把老虎钳，往电视上一戳，把调台的旋钮拽出来，把老虎钳的尖嘴再戳进去，咔咔咔地转动着。丁家干的动作吓我一跳，我真担心电视机会被他拧成碎片。我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我听到有人快乐地说，好了好了。我看一眼身边，惊异于一转眼就来了这么多人，是的，我四周都是人，他们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石阶上，也有坐在板凳上，大部分是小孩、妇女和老人。他们还在陆陆续续地来。丁家干歪着脑袋看看，他看到屏幕上的人像扭曲、变形，呈波浪状。丁家干又腾出另一只手调试天线，三绕两绕，屏幕平稳了，人像清楚了。丁家干说，好了。只有丁家干说好才算好。丁家干把老虎钳从旋钮洞里拔出来，另一只手也离开了天线。随即，电视屏幕上又是人像模糊，声音嘶哑。人群集体发出一声叹息。
操你家二姨奶的！丁家干骂道，这破电视，这几天出鬼了，越来越难侍候了。丁家干又把老虎钳戳进去，另一只手也同时扶住了天线。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手刚扶住天线，电视的图像和声音又好起来了。
看电视的人又集体“哦”的惊叹一声。
这是我看到的真正的电视，在那一刻，我想到了电影，它和电影一样，只是比电影小了许多。我兴奋的真正原因是，从此以后，我就可以天天晚上看缩小了的电影了。
小陈，丁家干白眼睛里的白光唰地刺过来，叫你哩，你过来小陈，交给你一项光荣任务。过来过来，过来呀，你来接我的班，把老虎钳和天线扶好，看到没有，就像我这样，来来来，对，就这样！
我还没有想到这个工作是如何的艰巨，如何的丢人现眼，如何的出尽洋相——就在丁家干胁迫的口气和目光下，我跑上前去了，照着他的姿势和样子，一手紧紧握住老虎钳，一手扶住天线。起初，我还以为这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是丁家干高看我一眼，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出出风头。丁家干也果然跟我介绍说，看看吧，小陈，这些都是前边小崔庄上的人，和崔园长一个村的，他们一边看电视，还一边看你。丁家干又对看电视的人大声说，这是我们新来的工人，在药材所，就是在我手下，刚下学堂，叫小陈，还是个小牯牛蛋，毛都没长齐，你们谁要是看好他，跟我招呼一声，把他请去家做女婿，保证不吃亏。丁家干的声音很大，盖过了电视的声音。大家听了他的话，都笑了，各种笑声都有。
这时候，我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丁家干是在耍弄我，他让我站在众人面前，一方面看不成电视，另一方面，让我出出洋相。而我又特别想看电视，这可是我第一次看电视啊。早就听物理老师说过电视这种怪物，跟电影一样，就是缩小了的电影，可我却不能坐在下边，和大家一起享受，而是站在前边，扭着身体，又要握紧老虎钳，又要扶好天线，这个动作真是别扭。如果我一定要看电视，还要歪着脑袋，别提多费劲了，比小时候看电影时坐在背面还难受。我就这么站着，一会儿，腰酸了，脖子酸了，胳膊酸了，腿也酸了。我看一眼看电视的人，他们是很大的一群，有三四十人，或者更多。丁家干说了，他们都是小崔庄的人。他们没有人看我，他们都在看电视。他们眼睛紧紧地盯着电视，或者紧张，或者欢笑，脸部表情都很生动，显然，他们被剧情吸引住了。我上班第一天就受到这样的待遇，心里很委屈。我一委屈，眼泪就下来了。我想腾出一只手擦拭眼泪，可我手刚离开天线，电视的声音和屏幕就发生变化了，下面的人就集体啊了一声。我眼泪还没有擦，又赶快把手搭上去，电视恢复好了，大家又集体啊一声，继续聚精会神地看电视。看来我的手是拿不下来了。我要是这样坚持着一个晚上，非累死我不可。这样一想，我的眼泪流得更欢了。我把头别过来。我不能看电视了。我不想把我流泪的样子给小崔庄的人看见，也不想给植物园的工人看见。好在是夜晚，走廊里的灯光并不强烈，电视的亮光也比较晦暗，加上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视上了，大约是没有人看到我流泪的。
但是，我错了，有一个人发现了我的异常。我听到一个声音说，老丁，丁家干，你怎么让小陈一直扶着天线啊？你快弄好啊，让人家小陈也看看，人家小陈新来的，你就派这么重的活给人家干啊？
我听出来，这是河边那个圆脸胖女人的声音。
丁家干很响亮地咂一声嘴，说，大白牙，我操你一家的，你以为就你关心小陈啊，你以为我不想弄好啊，我不是没那本事嘛。小陈，你就受受累，要不了多会儿就结束了。
那个叫大白牙的胖女人看来很仗义，她说，你不能光叫小陈一个人干啊，你再安排别人替换一下，别叫人家累着了。
丁家干说，小陈又不是你儿子，要你关心啊？你是想把小陈招去做养老女婿的吧？好好好，你别跟我翻白眼了，我来替换替换还不行嘛。
大白牙哈哈笑道，丁家干你再乱说我拔了你的狗牙！
咋啦？养老女婿不好啊？哪里配不上？
丁家干的话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也招来了大白牙的一顿臭骂。大白牙骂丁家干跟切萝卜一样，数着骂，一套一套的，让丁家干没有回嘴的余地。
大白牙和丁家干的打情骂俏（他们说的是我，其实并不是说我），惹得看电视人的不满，纷纷向他们投去讨厌的目光。
一个嗓门尖细的女孩可能听不下去了——大白牙的那些脏话确实很不像话。女孩想阻止大白牙，她扯一下大白牙的肩膀，说，你少说两句不行啊！就你管得宽！碍你什么事啊！你们吵吵吵的，让不让别人看啦？我不看了，我要回家！
大白牙这才不骂了。
丁家干也过来替换我了。
我听到丁家干说，大白牙我怕你，我见你腿就打抖。可你也有一怕，你怕你家银花，你家银花一说话你就闭住了破嘴！
我知道了，那个细嗓门的女孩叫银花。
我离开了电视机，没有立即转过去看电视，而是走进了高大的水衫林里——我得把眼泪擦干净。
办公室门口的这片大林子，我是一报到时就看到了。我从来没看过这么高这么直的大树，它的壮观和阵势把我镇住了。我在这时候走进这片林子，马上就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旁边就是看电视的人群，耳朵边就是电视里传出的声音，而我却在阴暗的林子里擦泪。我悄悄擦干眼泪，倚在一棵大树上，看着他们。丁家干接替我的工作了，他的姿势有些怪异，有些丑陋。我想我刚才也是这样的，我就更觉得丢人现眼了。我看看呈扇形的人群，他们数量虽然不是巨大，却也黑压压的，他们的脸上因为电视的影像而忽明忽暗、一闪一闪的，我看到了帮我说话的大白牙，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一定是个绰号，或者她姓白，推想她的牙齿一定很白吧。白天在河边时，隔着小河没有看清，晚上光线暗也看不清。不过敢叫大白牙的，牙齿应该没问题。在大白牙身边有个女孩，好像穿一件碎花的圆领衫子，比大白牙高半个脑袋，和大白牙一样长着圆脸，只是比大白牙要小一圈，看长相，应该是大白牙的女儿了，刚才就是她用尖细的嗓音阻止大白牙带着调情的谩骂的。对，她叫银花，丁家干这样叫她的，怎么不叫金花？或者她还有个姐姐叫金花吧。她拿不看电视威胁她母亲，大白牙居然就怕她了。和银花并肩而立的，也是一个女孩，和银花一般高，长一张瘦长脸儿。我看到瘦长脸的女孩向树林中望一眼。她望不到我，我知道，我在暗处，她在明处。但是，她看一眼电视，又向林中望来。她的方向没有错，正好是我站立的地方。她真的是望我吗？她又把嘴巴凑近银花的耳朵，说一句什么，银花笑一下，便也朝林子里望。哦，说不定她真叫金花。两个女孩朝树林里望，我也就不敢看她们了，我脸上一热，心里一慌，好像有秘密被人发现一样。我就把目光移向别处，我就看到了小胡，还有白天和我一起干活儿的人，当然，还有老杨。我估计，植物园的其他人都在，比如园艺所的，他们散坐在人群里，他们一定也看到我刚才的熊样子了。不过，我没有看到张会计。我眼睛又在人群里搜索一圈，依然没有张会计的影子，她家说不定住在县城里，回家了。如果这样，那她上班就是早出晚归的。我有点暗自庆幸，我刚才扶天线的狼狈样子，没有让张会计看到。我有一种可笑的感觉，没让张会计看到，这就好，别人笑话就笑话吧。但是，我突然又想，他们也许并不在意谁去扶天线吧，并没有要去笑话谁吧。丁家干是所长，不是照样为大家服务嘛。这样想着想着，我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我便换一棵树倚着，也朝电视上看了。可电视里的情节我一点也看不进去。我老是不由自主要看丁家干的眼睛。他的眼睛太特别了，什么时候都是白眼珠多，而且两只眼分别望着两边。我只听说过八字脚的，还没听说过有八字眼的。就算是八字眼，目光也要统一啊，目光分向两个方向，如果不是特异功能，那简直就是怪物了。更让人奇怪的是，就算是在暗淡的灯光下，他眼里依然会有白光。
我琢磨着丁家干，也想着银花和她身边的那个女孩（金花？），她们一定在谈论我，因为我钻到林子里不出去了。她们谈论我什么呢？当我再找她们时，我只看到银花，银花身边的那个女孩不见了。
我突然觉得我在林子里也是不安全的，尽管我知道，那个消失的女孩不会来找我。
看来丁家干也累了，他动了动身体，想换一种站法，想把两只手交换一下。但是换一种站法，就会挡着别人看电视，他只好还是恢复原状。
小谢，丁家干眼睛望着人群，喊道，小谢呢？
没有人回答。
小谢，小谢！我操他家二姨奶的，小谢又死没有了，谁换换我啊，想累死我啊？累死我你们明晚就别想看了。丁家干的声音有些着急了，小陈，小陈小陈。
丁家干又喊我了。
我没在电视机前。他看不到我，我就不理他。
他妈的，小陈也死没有了。
小谢！底下也有人帮丁家干喊，小谢，小谢……
小谢！大白牙也叫一声。
大白牙你就别喊了，丁家干说，就你来换我，你让我也看一会儿。
大白牙说，美死你了，好歹你一个人干吧，我又不是你们植物园的人。
那就算了，不要你扶了，我找老杨。丁家干又喊道，老杨，老杨你来，你来替替我，老杨呢？也死没有啦？那就算了，我一个人坚持到底吧，反正电视也要结束了。
老杨刚刚还在的。我想，转眼就没了。
丁家干摇摇肩膀晃晃头，又说，老杨死没有了，小谢也干坏事去了，小陈叫狗吃了，就耍我一个人了，明晚我也要干坏事，叫你们都别他妈看电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