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333100000004

第4章 益母草

我们要把晒干的益母草切成一小截一小截,每截半寸长左右,分装成一千克一包,然后卖给县药材收购站。

丁家干心不在焉,铡刀在他手里老是跳,老是晃,我老是担心他要把老杨的手铡了。老杨续草,丁家干管铡刀。这是一项配合必须非常默契的工作,但是我却觉得丁家干和老杨的配合有些问题。老杨两只有力的大手卡紧益母草,送到铡刀底下,丁家干把铡刀压下来的过程中,老是要打晃。不是人打晃,就是铡刀打晃,或者,铡刀锋利的刀刃在接触益母草的瞬间,铡刀要跳一下。稍微对农活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丁家干的犹疑不定很危险,一刀下去,能把老杨的手指或一个手腕铡掉。我这样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经过几天的观察,我发觉丁家干和老杨不和睦,丁家干就是故意加害老杨都有可能。可老杨却浑然不觉,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往刀口下送草。

当然,我也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两人配合多年了,已经习惯了,不会发生我想象中的不幸事件的。再说了,就算丁家干心再黑,也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对老杨下毒手吧?何况老杨也不是傻瓜。

就在铡草声有节奏响起的时候,大白牙跑来了。我看到大白牙跑到了小石桥上,站在小石桥上挥手,喊话。或许声音太小了,她做出喊话的动作,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看我们都不理她,就从小桥上跑下来,往我们干活儿的水泥场跑来了。

大白牙脸都跑白了,她胸前的大乳房上下窜动,左右摇晃,像要从衣服里甩出来一样,感觉好累。她两只脚拖在地上,根本抬不起来。其实她只是做出跑的动作,或许还没有平时走路快吧。她一直“跑”到丁家干身边,双手拍到丁家干背上,大口喘气,大口大口的,好像喉咙里要有东西吐出来,发出“咔、咔、咔”的怪声。

丁家干扶着铡刀,听身后咔咔声,骂道,死人啦?

她“咔”一阵,使劲咽口唾液,终于还是没有把话憋出来。

丁家干冲着铡刀喊,什么事?有屁快放,没看到老子在干活儿?

把刀放……下。

丁家干只好放下铡刀。

大白牙一把就拉走了丁家干。

什么事什么事……丁家干一边走一边大声说。明眼人看出来,他的不耐烦的样子是做给别人看的。

大白牙还是没说什么事,她葫芦里装着秘密,不想让别人知道。

大白牙连拖带拽地把丁家干拉到场边上,趴在他耳朵上说几句什么。

丁家干听完,愣一下,推一把大白牙,跑回来了。他涨红着脸,对老杨,也是对我们说,我操……操他家二姨奶的,我说我心里怎么老是疙疙瘩瘩的,真出大事了……老杨,你领着大家干活儿,我到小崔庄去一趟。

丁家干跟着大白牙急匆匆走了。

老杨望着他们,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还是那样似是而非的笑,似乎丁家干的一举一动尽在他的掌握中。

小胡望着他们,说话了,什么事啊?这样急。

我望着小胡,等她说下去。

他们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好事。小胡果然是自问自答了。小胡所说的好事,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好事。小胡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挺朴素的样子。要不是下巴上有一块冬瓜籽一样的胎记,长相还应该算不错的,但是那粒冬瓜籽没有放正,斜在下巴偏左的地方。说是下巴,还不如说在脸上。讨厌的是,那粒冬瓜籽和左嘴角差不多连起来了,颜色也和嘴唇差不多,给人的感觉就像嘴巴拐一个弯,向下延伸而去。不过,她的身材修长而精致,还是说得过去的,胸部、腰和臀都很美。她和许多女青年一样,扎着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平时喜欢穿军便装。开始我以为她只是干活儿时才穿军便装当工作服的。那天星期天,她去城里逛百货商店,也是一身草绿色的军便装,看来她是真心喜欢军便装的。

大白牙急成那个样子,气都喘不开了,老杨,你说小崔庄能有什么事?那么点小庄子怎么会有那么多事?小胡纳闷地说,她的好奇心真是太重了。

你不是说好事吗?老杨轻描淡写地这么来一句。

好事?嘿嘿。小胡说,能有什么好事?

小崔庄的事都是好事。老杨的话越发的讳莫如深了。

什么好事啊,屁好事,乱七八糟的。小胡终于还是掩嘴笑了。

老杨呵呵道,那就是好事。

小胡撇撇嘴,说,好吧,就算是好事……大白牙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一个寡妇,天天晃着屁股,甩着大奶子,往我们植物园跑,和丁家干黏黏乎乎,我看着不顺眼。小崔庄的男人又没有死绝,丁家干又老又怪,没一点人形,稀罕他一个斜眼的!他天天晚上把电视机搬来搬去,把小崔庄的人都引来了。小崔庄什么人没有啊,偷鸡摸狗,流氓闲汉,占全了,崔园长也不管管,照这样下去,我们植物园迟早会出事。

崔园长啊,老杨嘴角上的笑容扩大了一圈,他抽出一根烟,点上。我以为他会接着说小崔庄的事的,说崔园长的事的,谁知他吐一口烟,却拐一个大弯,说,歇歇再干吧,小陈、小胡、大李、徐师傅,歇歇吃袋烟,就这点活儿,不着急。

老杨挺会拢人的,他的话,似乎不想让小胡再说下去。小胡也果然不说了。大李和徐师傅在下石子棋。这二位是老对手,平时不太讲话,除了干活儿,就是下棋。老杨也跟过去看了。我还不太懂棋,但也想过去凑个热闹。小胡看我一眼,还想说什么,她意犹未尽地看着我,稍许,可能觉得跟我说话也没劲吧。我一个新来的小屁孩,能懂什么事呢?小胡便起身走了。

我们的工作场在园区大院的东侧,出园区大门,过石桥,穿过一片松林就是我们的工作场了,其实不过是一块比篮球场大两三倍的水泥场地,边上是几间大仓库。这里离园区大院并不远。我猜想小胡是回园区大院的。

果然,小胡走到场边上,回过头说,我去去就来,去一趟宿舍。你们谁要去?

没有人搭理小胡。

其实我也想回宿舍。但只有我和小胡,不知为什么,我也不愿意单独和小胡行动。小胡看没人理会,便向那片松林走去了。我觉得小胡有些孤独。

谁不知道大白牙和丁所长那档子事?小胡这女人,明知故问,装什么呀!下棋的大李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我头一回听他议论别人。关键是,他的议论就像微风,可有可无的,不起任何波纹——没人搭理。

老杨城府很深地抽着烟,也看着远去的小胡,把嘴里的烟雾吐成一根线。

短短的几天里,我就感觉到,植物园有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或者暗涌着许多不确定因素。我有这样的感觉,就像小胡说的,植物园迟早会出事。我想起那天夜里遇到的那对野鸳鸯,那个高高的男青年,确实就是小谢,我第二天就知道他是小谢了。他是我们植物园开手扶拖拉机的。难怪他身上有一股很浓的柴油味。那天他把手扶拖拉机停在食堂门口,在食堂门口的大水池上洗手,他手上有许多油灰,打了许多肥皂也洗不干净,他干脆把油手放在水池上蹭。小胡出来洗碗,便笑着说,小谢,干吗呢?小谢说,修修手扶拖拉机,弄了一手灰,洗也洗不下来,你瞧我这手上。小谢举起一双污手让小胡看。小胡说,修拖拉机啦?你要进城啊?给我带点花线。小谢说,胡姐又要纳鞋垫子啊?小胡说,是啊,我家那位又来信了,跟我要两双鞋垫。小谢说,胡姐你真有福气,你家那位在部队上当干部,一定还要升大官。小胡说,升不升就由他了,他现在是连级干部,我就想他早点复员,我们一家也好团聚。小谢说那是那是。小谢看到我时,跟我笑笑,说,你就是小陈吧,挺年轻的,挺好挺好,要不要坐我手扶拖拉机进城玩玩?我领你去看场电影,吃碗杂烩汤。你在药材所那边是吧?跟丁斜眼干也不错,有咱们胡姐照顾着,他也拿你没办法。小胡说,我能照顾他什么啊,小陈人家高中生,有文化,人又老实,没问题的——人家才没时间跟你进城了,小陈要上班,是不是?哎,别忘了,给我带点花线。小谢说,不忘。小谢又说,有没有信要我带去寄?小胡说,信我才不让你寄了,我自己寄,放心。小谢说,哟哟哟,还怕我偷看呢。小胡在小谢肩上打一拳,说,你死滚吧!小谢便快乐地嘻嘻着,又好心地对我说,夜里别一个人出来,咱们院子大,妖魔鬼怪多。

我笑着,哼哼着,听出了他们对话中的很多意味来。比如让我确信了小谢就是野鸳鸯中的男主角(女主角还不知道是谁),比如小胡喜欢军便装,是因为她丈夫是军官,还比如植物园的夜晚真的不干净。

因为小谢给我印象深刻,我便有意注意他。他似乎很忙,经常开着手扶拖拉机出去。植物园就这一辆手扶拖拉机,什么事都离不开他,他人缘也特别好,跟谁都笑脸打招呼。不过,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就一次也看不到他了。我想,他是不是又跟那个穿裙子的女孩去盐肤木树林里约会了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那个女孩看起来是那么漂亮,尽管我只在夜里看过她一回,而且也没有看到她的正面,但我依然感觉到她的芳香四溢。小谢正在谈恋爱,可他为什么老是夜晚才约会呢?我从没看过小谢白天和那个姑娘一起出现过,况且,我也没看到有穿裙子的女孩来找他。小崔庄有许多人过来看电视,每到晚上都是成群结队的。可看电视的人堆里,没有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当然,我也没有再在夜晚碰到过他们的约会。他们一定还在约会,我想,只不过,他们为了躲避像我这样的冒失鬼而更加隐蔽了。因此,我看到的小谢,都是开着手扶拖拉机的小谢。这不,突突突的声音又从石桥那边传来了。

小谢的手扶拖拉机上站着小胡。她从宿舍回来了。

大李和徐师傅还在下棋。

老杨看一眼由远而近的拖拉机,说,不下了,干活儿了。

再杀一盘。大李说,丁所长也不在。

徐师傅随手就丢块石子在十字线上,说,杀不死你!

手扶拖拉机开到水泥场上,刹住了车。小胡从后车厢跳下来,大声说,小谢啊小谢啊,我差点给你颠死了,下次不坐你这破拖拉机啦!

小谢把油门放小点,说,你说什么?

小胡说,你去死吧,不理你了!你存心要颠死我!你别想我再送军装给你穿了!

我不是存心的啊。

那你就是有意的!

小胡的生气,一点也不像生气。

小谢打着哈哈,说,等我开小轿车时,我带你跑北京上海,保证一点都不颠,北京上海的大街,像镜子一样平,走上去都打滑。

小胡嗔怒地拧着鼻子,哼一声,表示不信,也有点可爱的意思。

小谢又快乐地对我喊道,小陈,我送几张画给你。

小谢要送画给我,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不知道他要送什么画给我,而且我也并不喜欢画。我看到他掀开屁股底下的工具箱,从箱子里拿出厚厚的一卷纸,说,给你,拿去糊墙,药材收购站送的,让我带回来张贴。什么张贴啊?张贴不就是糊墙?都给你了。

他送画给我,原来只是让我糊墙。我接过他的画,感谢的话还没有说,他就开着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走了。

中午下班比较早。也许是因为丁家干去小崔庄还没有回来吧,群龙无首,大家干活儿都没有什么积极性。尤其是小胡,老是心事重重的,刚到十一点,就说饿了,要下班。她的话说到了大家的心里,大家早早就回来了。

我在宿舍里,打开小谢送给我的画,原来是《常见中草药图谱》,三张一套,每套上是一个大类,比如根茎类、叶花类、全草类。图谱是彩色的,厚纸,很好看,和园部办公室墙上贴的宣传画一样。这些彩色图谱,用来糊墙确实是好东西,又可以观看、欣赏,又可以学习中草药知识,可谓一石三鸟。我想起这几天我们所干的活,是把益母草改成小包装。我就在图谱上找益母草。我很快就找到了,绿色的杆状上,叶子很茂密,有针尖大的紫色小花。图上的益母草和现实中的益母草不太像,不过,仔细看看,还是像的。图下的说明是这样写的:“益母草,又名野麻,或小胡麻,为传统药材,系唇形科草本植物,生于山坡、路边、荒地,夏秋季割取全草,晒干供药用。治月经不调、痛经、水肿尿少、肾炎水肿。益母草的种子也供药用,名茺蔚子,治目赤翳障、头晕胀痛。”这就是我们天天忙活的益母草了。我觉得这些宣传画对我很起作用,我能了解许多植物知识,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园艺工人了,我也可以在同学们面前吹吹牛了。为此,我觉得,小谢对我还真不错。同时,我又觉得,小谢对我不错,还不是因为我无意间发现了他的秘密?看来,他和那个女孩的约会,并不是正当的,否则,他为什么要如此遮遮掩掩呢?他对我好,无非是想堵住我的嘴,不让我泄露他的秘密而已。

吃饭的铃声还没有响,我决定给侍红写信。

前几天我就想给侍红写信的,写了几个晚上都没有写成。倒不是不会写,是没有内容可写。恋人间的情话还没到说的时候,流水账式的生活也没必要向她报告。现在好了,现在,我可以向她说说益母草了,也算是卖弄一下我在植物园的收获。

如前所述,侍红是我高一的同学。我们虽然同学没有几天,但因为她是我妹妹的好朋友,又常到我家去玩,所以我们熟悉很久了。她是石湖乡粮管所所长的女儿,因而她得以住在了粮管所里,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连中午饭也是回家吃的。我插班以后,发现侍红就在班上,别提多高兴了。而在短短的同学期间,我们还有一次意外的“撞车”,更让我有一种持久的幸福感。那天下着很大的雨,许多放学的同学躲在走廊上没有走。我也在教室的走廊上躲雨。因为我是住校生,并不急于回宿舍。但不知为什么,侍红从雨中向走廊上跑来了,速度很快。我并没有注意到她,她像没有眼睛一样,从雨中飞向走廊上,一下就撞到我的身上了。侍红刹不住车,我也没有防备,被她撞到了墙上,而她更是尖叫一声,从阳台上又弹进了雨地里,摔了一个屁后坐。我以为她会很生气的,会骂我的。可她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爬起来了,红着脸,居然对我一笑,一步跳上走廊,钻进教室了。侍红那天穿着红色的的确良衬衫,扎着长辫子,衣服都叫雨水淋透了,屁股上沾上许多泥浆。我后来走进教室看到她,她瑟瑟地坐在课桌前,整理着课本,好像把先前的事忘记了。我感到歉疚,对不住她似的。我还看到,她拿出一块手帕,是她常用的白手帕,在书上擦拭。书上的泥浆是从她身上滴落的,而她身上有更多的泥浆,她没有擦拭,反而擦拭被滴上水渍的书面,可见她是多么喜欢读书。

此后我更加注意她,如果她在教室里,我也待在教室。如果她出去了,我也会到走廊上等她回来。她走路的样子,她说话的样子,都让我着迷。她就住在粮管所的院子里,她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学回家,或者上学,都要沿着供销社的墙根走。供销社的墙根是一溜阴凉,她是躲避中午太阳的暴晒而行走在墙根的,只有我知道她这个秘密,因为我偷偷看过她几次,在没有阴凉的地段,她都是拿一本书挡住脸。有一次,是拿手帕挡住脸的。那天我想去供销社买一块手帕,可是供销社柜台上没有卖像侍红那样的手帕,这让我非常的失望。我决定到植物园当工人的那天,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和侍红分别了,也许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特别的伤感。我自然也想到给她写信。我想我上班第一天就给她写信,可一直到今天,信还没有写。

现在,我更加确信,我没有及时写信是多么的不应该。侍红可能一直在等我的信。

事不宜迟,我得赶快、立即给侍红写信,告诉她,我在植物园上班的种种。

我在摊开的稿纸上急速书写,把我知道的植物园里植物的名字都写上,这样就能写上长长的一串。

平时感觉我知道的那么多,可写成文字却又那么少,一张纸就写完了。而且,我还有很多植物叫不上名字。这让我非常的失望。为了显示我已经是植物园的主人了,我着重介绍了益母草。小谢送来的图谱起了大作用,我直接抄了下来。当然,我的抄是有选择的,我没有把益母草的药用价值全部告诉她。我觉得对她说月经不调啊、尿少啊太不合适了。我只是对她说,这种草,我们学校的操场边上也有。我怕侍红不认识,照着图谱上的益母草,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棵,不像,我又画第二棵。我从小学到初中,图画课一直很优异,画什么像什么,可这一次,我却怎么也不能逼真地画出真实的益母草,我画了好多棵,从中选一棵最像的,和信一起装进了信封。在信上,我还热情地邀请她放假来我们植物园玩,我会介绍她认识更多的中草药。

由于集中精力写信而忘了中午吃饭的铃声,当我想起来,拿着碗跑到食堂时,食堂已经关门了。我饿着肚子,回到宿舍后,又把信读一遍。我心情很好,沉浸在爱情的幻想里。侍红看到我的信会怎么样呢?她能读懂我写信的意思吗?会脸红吗?她会恼羞成怒吗?她会给我回信吗?她会不会说我画的益母草不像?

这封信,怎么寄出呢?是请别人帮我带进城里寄,还是我自己寄?要是请别人带,我就请张会计。不知怎么,我觉得,只有张会计,才能让我放心。只有张会计,才值得我信任。

有人来了。我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我赶快把信藏到了抽屉里。

小陈在不在?

是张会计的声音。

我答应着,莫名地紧张起来。

张会计走进屋里,跟我又是粲然地一笑,说,中午怎么没看你去吃饭?他们说你没去吃饭。你怎么啦?

我已经知道张会计住在县城里,她早出晚归,中午饭是在食堂打了后去办公室吃的。没想到她关心起我来了。我有些不知所措,不想告诉她是因为写信而忘了吃饭。但我还没想好圆一个什么谎言。我看她一眼,就赶快把目光躲开了,因为张会计的笑意还在脸上,她的笑,是特别粲然的样子,真的很像侍红。张会计看我没有话说,又说,这间屋子还可以吧?东西够用吧?没有更好的屋子了,我看这间还行。行吧,小陈?

行。我说,感谢地又笑笑。

哈哈,你……笑得傻傻的。

傻傻是什么意思?是夸我还是笑话我奚落我?我一时还没想透。她帮我收拾宿舍,帮我准备生活用品,我已经感谢过她了,她吃过午饭,到我宿舍来,肯定不是要我再感谢她一次,说不定她有别的什么事。因为屋里只有一张椅子,我只好起来,坐到床上,让她坐椅子。可她并没有坐,却是扶着椅子站着。她在屋里打量一圈,看一眼小谢送给我的宣传画,再次看我一眼时,依旧一笑,不过比刚才要浅显了许多。可以说,是粲然一笑的余韵,是刚才笑的一个尾巴,而这个尾巴并不多余。

张会计……有事啊?

我这句话一说出口,就知道说错了,天哪,我太愚蠢了。

张会计愉悦地说,没有事,没有事没有事,刚吃完饭,没事,转转,我等会儿要到办公室去看书的。

看书是张会计平时一直在做的事。我不知道她看什么书。但她好学的样子我是知道的。有好多次,我无意从办公室门口经过,看到她都是在看书。她静静地伏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一支笔,或凝思,或默想,或在书上画线。她有时候掠一下长发,有时候抿一下唇,都是美丽的。植物园的人有时也会说到张会计心大志大,说她不会待太久的。还说她叔叔是县里的什么什么干部。似乎她随时都会飞黄腾达。

你呢?张会计笑着看我。

什么?

你有没有事啊?怎么不吃饭?

我想,是你来找我的,却问我有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对了,我有一封信,想请你寄。但是,我没有说。说出来的,却是另外的话,我不想吃饭。

哦,不对胃口吧?其实我也不想吃。食堂的饭难吃死了,没滋没味的,真没有我妈做得好吃。张会计像是在回味着她母亲做的美味,咂一下嘴,咽一口唾液,又说,但是不吃身体吃不消的……你看你,感觉你都比刚来时瘦了些。

张会计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很温柔。

你这么年轻,离开家……植物园也不像其他工厂,和农村差不多的。张会计的话里又有些抱怨的成分了。

我哼一声,赞同张会计的话,又轻声加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话?

他们?谁?

就是我们一起干活儿的人。我说了几个人的名字。

他们能有什么好话,别理唤他们……他们都是农民的,你不能跟他们一样,你……你以后可以读读书。张会计的眼睛瞟瞟我,嘴角牵起的淡淡的笑意消失又出现,似乎要对我的前程有个规划,给我指出一条明路,她说,以后是知识社会了,不读书不学习,没有进步的。

张会计的话让我不好意思。不知为什么,在张会计面前,我总是拘谨又不好意思。但她说起读书的事,我更不好意思了,因为我压根就没有想过还要读书,床头的《植物学大典》,除了当枕头,我是一下都没翻过。

张会计看看桌子上的信纸,一语点破天机地说,写信了吧?给谁写信啊?

我脸上立即就火突突的了,幸而张会计没有再问。

张会计又跟我聊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还问我下午干什么工作,还建议我星期天可以进城去玩玩,工人文化宫有许多夜校,可以去听听。最后又说几句植物园里的情况,说她知道的几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口气都是随意的,散漫的,甚至带有几分温情,很好听。话说得差不多时,她跟我招呼一声,走了。

张会计出门以后我才想起来应该送送她。我走到门口,看着她脚穿黑色的半高跟小皮鞋,嗒嗒地走在门口的砖路上。我觉得没必要再和她说什么了。但是,张会计像知道我在看她似的,突然扭回头,跟我明媚地一笑,还挥一下手。她挥手的幅度很小,蜻蜓点水一样,和笑的配合却恰如其分,充满甜美和清纯。

我回到桌子前,重新拿出写给侍红的信,又添写了一节:“侍红,说起来真有意思,刚才我们植物园的张会计来了,她的样子有些像你,真是奇怪。不过要真是你就好了。侍红,你会笑我傻吧?你怎么会到我们植物园来呢,其实这里跟农村差不多,你将来是要考名牌大学的。前边不是写到一种药材叫益母草吗?我本想画一幅给你的,现在不画了,我等会儿去打一支来,寄给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决定寄给侍红的信里,不寄那张我手绘的益母草了。

一抬眼,我又看到床上的《植物学大典》,灵机一动地又添上这样一句:“也许,我会扎根在植物园的,做一名植物学家。”

这句话只是我随意添上的,没想到成为我以后一段生活的梦魇。

同类推荐
  • 雾锁天途

    雾锁天途

    在一列封闭的火车上,身边的三个人突然同时失踪,高竞对此始终无法释怀。三年后,他在报纸的认尸启事上再次看见那个失踪女人的脸。
  • 天香引

    天香引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

    锄奸队队长龙飞,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一次偶然机会打入汪伪政府的监察厅,成为了二队队长,在于敌人的较量,斗智斗勇,一次次化解危机,拯救百姓,杀鬼子,除汉奸,谱写抗日传奇!
  • 毛毛星球

    毛毛星球

    杰克·哈洛威是一个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女友、罔顾法纪,结果被吊销了律师执照,赶出了地球。如今,他来到距离地球178光年的扎拉23号星球,又在此遇到了两难的选择:一边是高达1兆信用币的巨额财富和权势滔天的商业巨头;一边则是未知的前途和全心仰赖自己的外星生物。一个物种,乃至一个星球的命运,就在他一念之差。翻开本书,到178光年外的神秘星球,看人类遭遇完全纯真的外星生灵,有人多自私多凶残,就有人多无私多善良。美国最当红科幻小说家约翰·斯卡尔齐带你去认识一群超萌超可爱的外星生灵,感受一场温暖到落泪的宇宙大爱。
  • 山水走笔

    山水走笔

    《山水走笔》:这是一部游记作品集,分为山水情怀、漫步贵州、畅游余庆、异域风情共四部分,作者在领略大美河山的同时,还不忘与历史、自然、朋友进行对话。
热门推荐
  • 浮屠

    浮屠

    他的父亲离奇死亡,爷爷对他漠不关心,远走他乡偶遇神秘老头。被发现是练武奇才,绝品功法,单纯的弱智师兄,美貌的同门师姐,斗魔兽,除忧患,一步步踏上强者之路。但随之而来的门派的存亡,也落到了他的肩上。弑父仇人渐渐出现,他能否一路披靡,成就绝世复仇者?能否带领师兄弟,再度夺回属于他们的荣耀?
  • 不较劲的生活

    不较劲的生活

    我们为什么提倡“不较劲的生活”?这是一种绿色、无害的生活方式,一种纯净、灵性的生活方式,一种自由、喜悦的生活方式。我们不去跟身体较劲,不跟内心较劲,也不跟自然,不跟宇宙较劲,只有这样,才能顺应自己的天性和宇宙的法则,到达真正的和谐与快乐的境界。如何做到“不较劲”?想要不较劲,就必须先放下,从身体到心灵地放下。而静坐这一习练方法,正是我们放松身心的开始。本书不但着重介绍了静坐这一种使你身体、心理、精神得到放松与康复的观念与习练方法,也提供一份让身心达到和谐,获得真正的健康幸福的指南,包括健康的饮食、精神的内省、禅定的修习,无畏而具爱力的人际关系等等。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仙侠缘桃花若梦惜流年

    仙侠缘桃花若梦惜流年

    尘封在记回忆中的寂寥,回想,幻境如烟,难免徒增感伤,轻声叹,我们那些好时光。散尽烟雨童心明,烟雨红尘里,无论身影潇潇,还是裙裾飞舞,桃花若梦惜流年,不管这是否只是繁华若梦一场。但至少------曾经拥有过。
  • 暄和皇贵妃传

    暄和皇贵妃传

    一场飞机失事让现代剩女莫名穿成古代不受宠的小贵人,后宫人情冷漠,帝王生性凉薄,不想屈居人下,不想未老先衰,抱紧皇后先度日,撒娇卖痴刷帝王。且看现代淡漠理智女如何在异世混的风生水起。【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十界瞳尊

    十界瞳尊

    中国特殊部门副部长独孤枫,自幼独瞳,却实力超群。在一次重力仓中训练时,被卷进神秘世界。这是一个以瞳为尊的世界,瞳力是人的根本,瞳术士遍及大陆,瞳术绚丽神秘。一界瞳士、二界瞳师、三界瞳灵、四界瞳魂、五界瞳将、六界瞳王、七界瞳皇、八界瞳圣、九界瞳帝、十界瞳尊更有传说中的瞳神。“老天封我单瞳,我欲开此瞳,弑天灭地。”用你的瞳孔洞彻世界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一掌超人

    一掌超人

    因为意外,云飞鸿被一艘古战船带到银河系的中央世界。在这片世界里,万族共荣,人人都有机会成为可以撼山断岳的强者,可是寻仙访道讲究机缘,机缘不到,想要进入仙门,难比登天,云飞鸿也是因为自身还是处男之身,元阳未泄,机缘巧合之下帮助了仙域几位大人物的忙,才被两位美女收为徒弟,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 吾选

    吾选

    本是中二病的少年游小仙一朝穿越,穿越到自己玩的游戏中,感觉自己真是吡了狗了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