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宛宁呆坐在那里,看着赵匡胤的背景消失在眼前。她唤了连翘进来,并嘱咐连翘关门,伺候她安寝,连翘违拗不过,只得听从。
连翘为贺宛宁卸下钗环,又去绞了毛巾,刚要递给贺宛宁擦脸,房门被狠狠推了几下,随后传来赵匡胤的声音,道:“宛宁,怎么关了门,我回来了。”
黄芪在门外端着杞参安神汤和川贝枇杷饮,皱眉焦急道:“夫人可安睡了?奴婢做好了汤饮,不如趁热用些,有助安眠。”
贺宛宁霍然起身,长发如瀑,发尾齐腰,瞬间倾泻下来,烛光掩映下,有几分美人出浴之感。连翘欲往门前去,贺宛宁一把拉住她,叹息道:“你我夫妻未能同心一体,还是韩夫人更体贴入微,言语不尽。宛宁产后身子一直虚弱不调,不能很好地伺候官人,就请官人去韩夫人的流彩轩吧。”
赵匡胤冻得浑身颤抖,裹紧斗篷,支柱咳嗽,语气变得严厉,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冷得没有温度,仿佛他此刻的身体一般,道:“何苦如此执着,你我夫妻同患难,共吃苦,如今看来一文不值。”
黄芪对屋内喊道:“夫人,二爷身上衣衫单薄,送了韩夫人便急急回来了,有什么话围着暖炉坐下来说也是好的啊。”
贺宛宁冷冷道:“既然衣衫单薄,那就去你的西厢烤烤火,用了你手中的汤饮暖暖身子再走吧。我累了,这就休息了,明日还要看顾孩子呢,不必韩茜雪一身轻闲。”
赵匡胤闻听此言,丢下四个字,道:“就依夫人。”说完拂袖离去,奔宝和居西厢的方向,黄芪领会了赵匡胤与贺宛宁之意,也道:“夫人早些歇息,奴婢这就回西厢了。”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引赵匡胤进了西厢。
宝和居的东西厢各有两间房,自从黄芪被杜老夫人钦点为通房丫鬟之后,贺宛宁就让下人独独为其收拾出一间西厢,供其休息所用。而连翘和紫苏则住在西厢的另一间,与黄芪彼此有个照应,她们之间值夜也能互相帮衬。按说通房丫鬟是该住在贺宛宁内室的外间厅的,可是这段时日赵匡胤并未留宿,贺宛宁自己亦不习惯,所以黄芪的待遇更像妾氏。
赵匡胤是真的冻透了,一面在西厢的炭炉旁烤着,一面趁热喝了两碗杞参安神汤,一盅川贝枇杷饮。
可赵匡胤还觉得不够,身体发寒,便对黄芪道:“身上还是觉得冷,黄芪,去烫壶热酒来吧。”
黄芪试探性问道:“二爷累了一天了,又饮了安神汤,奴婢这就去灌个汤婆子来,二爷不如蒙上被子发发汗,可好?或许就不那么冷了。”
赵匡胤不时地烤烤火,搓搓手,抬头冷眼瞧着黄芪,道:“你是有什么心事吗?这两日情绪不高啊?”
黄芪像一个木头一样杵在那,拘谨道:“多谢二爷,奴婢都好,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赵匡胤嘴角抽动,似笑非笑,道:“你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丫头,我这会子倒精神了,你去让紫苏烫壶热酒来,小厨房若有什么现成吃食,干鲜果子,你也都一并拿来些。宛宁睡了,我高低今夜也不能离开宝和居,你就像往常一样,陪我说会儿话吧。”
赵匡胤送韩茜雪出宝和居时,已经非常明确自己的意图,那就是陪着贺宛宁。他心底里也真的是想同贺宛宁促膝长谈,同塌而眠,再不济他也要全了贺宛宁的颜面,不能让旁人觉得他夫妇二人已生嫌隙。阖府上下皆知他留宿宝和居,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而去别处。
不多时,桌几上已经摆满了吃食,有红色的樱桃煎,金色的豌豆黄,白色的雪梨条,粉色的蜜桃圈,还有洗儿会上的栗子,桂圆,荔枝和红枣。
赵匡胤面前摆着一个温酒器皿,是谓“温碗注子”。注子即酒壶,温碗则是承放注子的器皿。饮酒之时,先以注子盛酒,再将注子套于温碗上,温碗可倒入开水,将注子里的酒温热,然后才倒入各人面前的杯盏中。此刻的注子中盛着的是汾州甘露堂的酒。
黄芪战战兢兢坐在赵匡胤身旁,也未吃喝,就像一滩雕像似的,静静坐着。
赵匡胤一仰脖一饮而尽,热酒落入胃中,血气上涌,登时感觉浑身舒爽,竟有一丝怅然若失,道:“这甘露堂的酒虽清香甘冽,到底不如宛宁亲手酿的好。”
黄芪附和道:“夫人还是姑娘的时候酿的一手好酒,这些年下来少了很多,院子里的槐树下该是还埋着一坛呢。”
赵匡胤饶有兴味地接着问道:“你也觉得宛宁这些年变了许多,是吗?”
黄芪静静微笑不语,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头上的八宝鹊翔金步摇似也在赞同赵匡胤的话。
赵匡胤捏开一颗桂圆,没入口中,含混道:“一向觉得她温柔婉顺,如今竟执拗倔强起来。”
黄芪为赵匡胤斟满了酒,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运了半天气,一饮而尽,方斗胆辩驳道:“二爷,您冤枉夫人了。您记忆中的夫人还是当年贺府的姑娘,与您相依相知,绝不相欺。可是如今呢?顶着夫人的名号,却与韩夫人平起平坐,甚至还不如她。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接连而至,夫人无法脱身,二爷,您说,夫人还能一成不变吗?”
黄芪说完深深低下头,不敢去看赵匡胤的表情,静静等待一场暴风骤雨。屋内一片死寂,直到青铜鹤顶蟠花烛台上的红烛发出“滋滋”“呲呲”的响声。
赵匡胤亦是被这红烛声吸引,盯着火光的跳动,想得出神,记忆被带回到与贺宛宁的新婚之夜,贺宛宁倚在赵匡胤怀中,每人一把小剪子,夫妻二人共剪西窗下的烨烨明烛。那种依赖,那份珍贵,让赵匡胤心绪起伏,他恨不能此刻就去贺宛宁的内室,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可事到临头,竟只是冷冷相对,他痛恨这样的自己!
黄芪自己紧张了半晌,就像一个打破了花瓶的孩子,偷偷斜眼去看自己的家长。她见赵匡胤面容平和,目光沉醉,丰姿潇洒,气宇轩昂,心生怜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