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再回陶府,陶紫陌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走正门。众人下了马车,阿良去叩门,几位姑娘整理衣衫后,随陶府小厮从正门而入。
陶府一改从前景象,夹道两旁本该是光秃干枯的花木,此时却是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千树万树红似火,残雪映衬下艳烈无匹;细细端看,才知这不过是些装点得把戏,是将各式精美华贵的锦帛缠上金丝彩线,又认真细致地扎成桃花、梅花、梨花各种形状,中央攒上明珠,绑满所有树木,一个不落。
陶紫陌心中多了些许戒备,在正厅与陶梓麟叙话时,处处加着小心。
陶紫陌道:“府内一改萧条,一派欣欣向荣。想来这不全是你的功劳吧?”
陶梓麟道:“长姐慧眼,我一个粗人哪里懂得这些,是文娘的主意。”
陶紫陌狎了一口茶,偷眼瞥了下璟瑜,不经意道:“文娘是谁?”
陶梓麟道:“文娘是胡姨娘兄长的独生女儿,自小就常来府里玩儿。”
陶紫陌笑道:“哦,青梅竹马之交?”
陶梓麟面色如水,道:“长姐说笑了。”他又指了指桌上的点心,接着道:“长姐尝尝这两样点心,也是文娘妙思,是咱们五福楼今春推出的新品。”
陶紫陌点头应道:“好啊。”
陶梓麟沉吟片刻,道:“马氏之事多亏了赵府二爷仗义援手,又用私交让驸马督尉张永德大人费心周旋。”
陶紫陌忙摆手道:“二爷最是宽厚仁德、古道热肠,夫人又是我侍奉了十数年的主子,端庄和善,带我们下人是极好的。我已亲自跪谢了二爷和夫人,勿要再客气多礼。”
陶梓麟犹豫几分,方道:“恕小弟直言,长姐性子颇有些孤傲,真是难为长姐了。”
陶紫陌想到早年怨怼憎恨,那些清高傲慢,尖刻狠厉不过是一个不得不穿在身上的外衣,借以保护自己少受伤害罢了。若能小鸟依人,柔情似水,谁愿牙尖嘴利,浑身是刺。
陶紫陌苦笑道:“哪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二爷说得对,骨肉血亲,终身抹不去的印记,嘴上说忘怀,心里却诚实得紧。这么做了,了了心中之憾,我也是为了自己。”
陶梓麟不无感激道:“若无长姐,哪能如此顺利。咱们府里终于一片清宁,小弟感激不尽。原不该再多有诉求,只是……”
陶紫陌性急如火,哪里肯容陶梓麟铺陈许久,欲言又止,直白道:“有甚想法,但说无妨。”
陶梓麟道:“这几年我也遍访名医,爹的中风之症虽稍有改善,却一直无大的好转,听闻光风霁月堂妙手回春,常人不治之症,在那里都能药到病除,只可惜……”
陶紫陌放下手中刚刚拿起的点心,追问道:“可惜什么?多少钱咱们都肯花的,只要人能医药、好,才是最要紧的。”
陶梓麟无奈道:“我也这般想,可惜光风霁月堂效力当今朝廷达官显贵,不是我等用钱就能使唤的。”
陶紫陌点了点头,明白了陶梓麟想法,面露凝重之色,道:“我在赵府就是一个无身世无名份的小丫鬟,要想请光风霁月堂的郎中,也没有分量啊。”
陶梓麟开解道:“长姐可是陶府嫡女,怎能妄自菲薄。倘若嫡母黄大娘子还在,她素来善良体贴,见到爹这样,恐也要茶饭不思,忧心奔走了,长姐说是不是?”
陶紫陌听到陶梓麟提及母亲,鼻头一酸,几乎要流出泪来,忙昂首抬眼,斜视上方,目光飘过厅中央正上方的楠木匾额,书着“永言孝思”四字,意味着:孝顺祖宗德泽长。这四个字出自《诗经·大雅·下武》:永言孝思,孝思维则。
陶紫陌默念着“永言孝思”,心中一软,低声道:“我虽是一个丫鬟,不过我愿意去尽力一试。”
陶梓麟见长姐肤如凝脂,双目似水,也难得的嘴角生了一丝弧度,道:“长姐是陶府嫡女,咱们陶府也不算一名不闻,长姐却甘心一辈子只做一个丫鬟吗?当然,这是后话,慢慢计较。”说完他喝了一口茶,接着道:“眼下,我想着过了二月二,找个黄道吉日,将黄大娘子的牌位请回祠堂,为大娘子和长姐以证名份。”
陶紫陌心想这多半是陶梓麟早早就盘算好的吧,也轻轻咄了一口茶,道:“凉了,没茶味了,换一杯热的吧。”
璟瑜正欲过来斟茶,陶梓麟阻止,并给自己的丫鬟使了一个眼色,道:“香浮,添热茶来。”
陶紫陌对璟瑜不紧不慢道:“捡两样好式样的点心包回去,想来府里四哥儿也会喜欢。”
陶梓麟起身道:“长姐这是取笑我了,自家酒楼的点心,要多少都有,捡这个做什么,四哥儿若喜欢,香凝,取些新做的来。”
陶紫陌回头朝着璟瑜眨了三下眼睛,道:“怎么能如此麻烦香凝姑娘,璟瑜跟着去。”
璟瑜会意,随香凝施礼而去。不多时,香浮也恭敬为陶紫陌斟上热茶。
陶紫陌闻闻茶香,又品品茶味,笑道:“果然味道不同了。哎,这么多年我也是惯了,不在意什么名份。你是长子能这样为我娘着想,我替我娘感谢你。只是……你……”
陶梓麟坦然道:“黄大娘子是原配嫡妻,长姐是嫡出长女,我娘算续弦嫡妻,我便也是嫡出长子,长姐看这样对外言说可好?”
陶紫陌如一朵傲雪寒梅,凝神轻笑道:“我娘与我在陶府地位尊贵,怎会多年不出现在陶府中,让爹又续弦纳妾好几个女子呢?”
陶梓麟长长叹了口气,一字一泪,诉说道:“世事无常,黄大娘子带着长姐省亲回了娘家,不想仇家在黄府放了一场大火,黄老爷和黄老夫人不幸遇难,慌乱中长姐也被遗失了,大娘子因此一病不起,不多久便撒手人寰。爹一直怨怪大娘子粗心失察,直到最近长姐归家,爹才解开心结,愿意恢复大娘子嫡妻名位。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长姐说是不是?”
陶紫陌被陶梓麟的故事感染,随之叹气道:“哎,当真曲折,闻着流泪,听之伤心。既然你思虑周全,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陶梓麟双目放光,简单补充一句道:“长姐要既顾及眼下,又思量往后才好。”
陶紫陌心情大好,与陶梓麟闲话片刻,然后亲去探望了陶逢春,见他起色甚好,屋内和暖,下人尽心,便告辞而去。离了陶府,众人在马车上胡乱垫了几口,直奔农庄。孙婆婆喜出望外,众人相谈甚欢,只璟珍亡故一事陶紫陌几次犹豫,终还是不忍开口,一直隐瞒,顾左右而言他。
孙婆婆把陶紫陌当成孙女疼爱,也当成主子敬重,这让陶紫陌深感亲人慈爱之心,强忍泪水,洗手做羹汤,与璟瑜、璟琳和阿良一道吃罢晚饭,不舍归家。
落日余晖,霞光万丈。
陶紫陌回到宝和居时,赶上赵匡胤身披华贵的墨色貂裘,缓缓踏上台阶,正欲走进贺宛宁暖阁。赵匡义和赵匡美一左一右扯住赵匡胤的貂裘,央告他教授剑法,赵匡胤执拗不过,陶紫陌晃动着手中的点心盒子,赵匡胤笑着一把揽过兄弟二人,哄着吃盏茶再练武,赵匡美率先冲进暖阁,撞到迎面而来的贺宛宁身上。
贺宛宁体恤赵匡胤在朝中辛苦,道:“天近黑了,怕也看不真切,三哥儿,四哥儿,待到明晨,再学剑法如何?”
陶紫陌和连翘逐一摆上各色吃食,又沏上午子仙毫茶,一屋香气。
陶紫陌拿樱桃煎和烧肉干脯诱惑赵匡美道:“这樱桃煎红艳晶莹、香甜绵软,烧肉干脯细腻弹韧、回味咸香,可都是今日刚刚做好的,阿良等在五福酒楼门口半个时辰才买回来的。四哥儿快尝尝。”
赵匡美左右开弓,徒手一样拿了一块,吃完撇了撇嘴,道:“紫陌姐姐好意,阿良哥哥辛苦,只是可惜了,错过了好吃的时候。”
陶紫陌忙道:“都怪我,要是让阿良买了来,登时送回府便好了,七拐八绕了一天,属实错过了……”
赵匡美不以为意,又抓起一片玛瑙玉色的烧肉干脯,细细嚼完咽下去,道:“五福酒楼是你们家的?”
陶紫陌点了点头,道:“是啊。”
赵匡美道:“要是别人家,我也不废这个话,紫陌姐姐可以让家里的酒楼提供外卖服务啊。”
众人皆惊讶,道:“什么?什么叫外卖服务?”
赵匡美想着,我就想吃到新鲜的食物,有什么错,你们都这么吃惊干啥,我的想法你们觉得蠢?那可是很赚钱的买卖。于是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右手托腮,歪着头,装得可爱天真状,道:“外卖就是把酒楼的东西包起来,送到客人家门口,免去了排队等候,还能吃到新鲜的,多好呀。”
贺宛宁狐疑地盯着赵匡美,道:“四哥儿哪里来得这主意?莫不是又是梦中?”
赵匡美点头嘿嘿傻笑,又吃一块樱桃煎,心想此等美味偏在这个时代能够吃到正宗的,也是讽刺。
陶紫陌讶异道:“四哥儿想法新奇,可是谁人去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