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朝鲜人当替死鬼
大正十二年(1923)九月一日上午十一点五十八分,南关东发生里氏规模7.9级的大地震,震中是神奈川县相模湾的伊豆大岛,关东一带惨状有如阿鼻地狱。
根据日本银行推算,灾民340万人,其中死者9万多人,负伤者5.2万,失踪者1.3万,倒塌建筑物44.7万余户,半毁建筑物21万余户,物质上的损失,除去神社、佛阁、古董、船舶、树木、人畜受害,总计约45.7亿日元。而当时的日本国家预算约15亿日元,可以想见损失甚大。
在这次灾难中,如发生趁火打劫的掠夺、纵火、暴力、强奸等事件,世间便流传“是朝鲜人的勾当”之流言蜚语,蛊惑人心。一般民众对这类谣言均半信半疑,但某些本来就歧视朝鲜人,对他们不怀好感的自卫团会趁机散布类似流言,闹得满城风雨。结果,一些自卫团和在灾区化为暴徒的人,竟特地去捕捉逃到烧毁民家避难的朝鲜人,殴打致死或让对方负重伤。
据说,当时实际目睹这些行为或听闻事件的,几乎无人站出来抗议。不仅一般大众,大多数知识分子也视若无睹。只有极少数的人,例如画家竹久梦二和诗人兼作家的萩原朔太郎,不畏惧地指责“我愤怒地看着他们的行为”,“我看到日本人杀日本人(社会主义者)……也看到袖手旁观的人”。其他知识分子都保持沉默,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
当然也有警察局局长或工厂老板为了保护朝鲜人,挺身而出与数百、数千民众对峙,某些军部长官也主动开放官府让朝鲜人避难,平日与朝鲜人有交情的一般老百姓也让自家成为避难所。政府担忧民众利用流言发动暴乱,或朝鲜人接受挑衅而冲动报复,进而演变为社会运动及劳工运动激化,因而发布了戒严令。
不少人误以为戒严令的起因是朝鲜人,各地在军部、警方的主导下纷纷组成自卫团。全副武装的自卫团与出动的军队一起设置哨所,一一盘问通行人,对方若是朝鲜人,便施加暴行或让警察带走。当时的牺牲者也包含了中国人和日本人(只会说方言的人或聋哑者)。
龟户事件与大杉事件
根据当时内务省警保局调查,朝鲜人死者二百三十一名、负伤者四十三名,中国人死者三名,日本人死者五十九名、负伤者四十三名。2013年6月发现韩国李承晚政权于1952年经调查后曾制定的二百八十九名牺牲者名册,据说韩国政府机关已经在进行验证。
当时,最有名的事件是“龟户事件”,也就是东京龟户町(江东区)警察局,不但拘留并虐杀多数朝鲜人,还趁机残杀了十名日本社会主义运动、劳工运动指导者,以及四名不服从警方指示的自卫团团员。
之后虽然查明朝鲜人暴举流言是无稽之谈,政府却为了隐瞒军队、警察、自卫团虐杀朝鲜人的事实,不但管制言论,同时捏造了“在背后操纵朝鲜人暴行的是社会主义者”等谎言架空事实,企图强调虐杀朝鲜人事件的合法性。而一直以来视社会主义者为眼中钉的军部,更使出卑劣手段,以紧急敕令为名,公布“社会主义运动镇压法”,利用此机会大肆搜捕黑名单上的社会主义者。
“龟户事件”发生于九月四日,相关人员倾全力隐瞒,媒体于十月十日才公布。报道如此延误,应该是军部或警视厅向媒体施了压力。“龟户事件”真相逐渐遭揭穿后,由于包括朝鲜人、日本人虐杀事件,政府也就无法继续保持沉默。在解除媒体报道禁令时,当局承认宪兵、警察、自卫团于戒严令下犯下的罪行,却没有追究警察和宪兵的责任。也就是说,将责任全推给市民组成的自卫团。
背黑锅的自卫团若抗议,则以缓期执行堵住他们的嘴。据说,当时的龟户町居民都在背后暗骂“自卫团是宪兵的狗,趁火打劫的家伙肯定也是他们”。
与“龟户事件”同时期发生的“大杉事件”也是一起凄惨的屠杀案件。被害者是革命领导人大杉荣[9]与其妻子、七岁的外甥,遭加害者宪兵大尉(分队长)甘粕正彦[10]及其他五人的非法逮捕与绞杀。
大杉在大地震那年七月刚从巴黎回国,应该还没有余裕进行任何行动,只是,他的影响力太大,宪兵视他为第一级危险人物。
“大杉事件”曝光后,报纸一面批驳甘粕是“陆军的大污辱”、“人道的敌人”,一面报道军法会议过程。甘粕只是区区一个分队长,再笨的人也猜得出他背后隐藏着陆军大人物。也因此,军法会议的相关人员深恐继续追究下去会连累到幕后的大人物,判甘粕十年徒刑即草草结束审讯。甘粕服刑三年多便获得假释,军方出钱让他到法国留学,最后把他赶到中国东北。
昭和十四年(1939),甘粕成为伪满洲国电影公司的理事长。正是他让山口淑子[11]改名为李香兰,将其打造成“日满亲善”电影的女主人公。中日战争后,李香兰又成为日本和伪满洲国“国防电影”的人气女演员。
不过,据说电影公司只是甘粕的表面职业,他真正的工作是掌管谍报机关。但也有另一种说法指出,中国东北的关东军对他敬而远之,甚至冷遇他,演员方面则有不少人尊崇他的人生观及硬骨头的刚毅作风。
总之,这个人很难理解。我想,“大杉事件”时,他确实奉上司的命令杀掉大杉荣,但离开日本以后,他似乎变成另一个人,致力于文化、艺术方面。昭和二十年(1945)战败后的八月,甘粕在伪满洲国“首都”新京(长春市)服毒自杀。
或许,大杉和甘粕都是时代的牺牲者。
虎之门狙杀皇太子
大正十二年(1923)十二月二十七日,发生狙击摄政的“虎之门事件”。当时的摄政是皇太子裕仁亲王,也就是日后的昭和天皇。
摄政为了出席帝国议会(国会),坐车前往贵族院时,在虎之门外遭枪击。摄政虽然没有受伤,但子弹穿破玻璃窗,令一同乘坐的侍从长受了轻伤。汽车就那样驶至目的地。皇太子于事后向亲信说,他当时以为是空枪,所以没有受惊。
凶手是无政府主义者难波大助,当时二十五岁,山口县出身的极左分子;凶器是散弹猎枪。难波大助的父亲为众议院议员,母亲已过世。据说他平时就对宪兵的蛮横行为非常反感,大地震后得知“龟户事件”“大杉事件”,极为愤慨,遂决定狙击摄政。
难波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狂人,于事前即寄出犯行宗旨给报社,并宣言自己是共产主义者,而且还同所有友人正式断交。他在大正十三年(1914)十月初的最后陈述内容如下:
我的行为彻头彻尾是对的,身为社会主义先驱者,我应该感到骄傲。不过,如果我在事前可以预知世间对我的家属和朋友施加的迫害,我大概不会付诸行动。对于皇太子,我感到很过意不去。但希望大家不要误会其他共产主义者也采取暴力主义。皇室不是共产主义者的正面敌人。只限统治阶级把皇室当作压迫无资产者的工具时,皇室才会成为敌人。皇室能否安泰,全看统治阶级如何对待共产主义者。
十一月十三日,大审院(最高法院)宣判难波死刑。内阁主动辞职,警视总监和警察部长遭受惩戒免职处分,山口县知事减薪两个月,难波毕业的小学校长和导师引咎辞职,故乡的所有村子中止元旦惯例仪式。
难波的父亲于事件当天便辞去众议员职位,儿子的死刑执行后,不但拒收尸体,更在山口县自宅大门扎下青竹,所有出入口的门都用铁丝捆住,闭门蛰居禁食。半年后,饿死在家中。
这些震灾后连续发生的诸多事件,仅是序曲。到了昭和时代,就形成一章凄凉的悲怆曲。
难波大助的父亲辞职后,选举地盘由保守主义者松冈洋右[12]接管。继任的内阁担忧人心涣散,并为了阻止“大正民主”思想持续传播,颁布了“国民精神作兴诏书”,进行全国性教化运动。以此为契机,一些极端民族主义者与法西斯理论思想家、社会活动家等人,开始接触中坚军人和青年将校,彼此为了建设军事国家,逐渐展开血腥的恐怖主义。
启动崭新的现代都市建设
为了救济震灾后的东京、横滨地区的经济,财务大臣于震灾后的九月七日公布缓付令(延期偿付),让灾区的债务可以延期三十天。另外又公布暴利取缔令和临时物资供给令,以抑制物价高涨。接着,政府公布震灾商业票据损失补偿金,日银决定以两年为期限,将九月一日前已打折的商业票据再度打折。日银若有损失,政府将支付最高限度1亿日元的补偿费。
商业票据再度打折时,会盖图章以识别,正巧那时经济不景气,混进了大量不良债权。据说,震灾商业票据总计2.068亿日元,其中,台湾银行占48%的1.0004亿日元,而台湾银行的商业票据约七成都是综合贸易公司铃木商店的呆账,换算为现代物价,大约438.4亿日元。
政府估计票据债务人在两年期间应该可以恢复支付能力,不料打错了如意算盘,这些震灾商业票据正是昭和二年(1927)金融恐慌的诱因。尽管如此,由于日银降低贷款利息,并投放复兴资金,总算回避了震灾恐慌。此外,东京、横滨地区的灾害保险金额高达十九亿日元,相当于火灾保险公司资本的八倍,政府出借长期资金,让保险公司支付一成慰问金给灾民,缓和了市民的保险金支付要求运动。
京滨复兴计划内容主要遵循了“帝都复兴院”[13]首任总裁后藤新平[14]的案子。首先进行区划调整,将低洼下町规划为商业区,山手为住宅区,大森地区和江东则为工业区。由于震灾后因住房烧毁的下町居民及剧增的上班族都迁移至山手,中心地的新宿和涩谷也随之从单纯的繁华街升级为副都心。
崭新的现代都市建设便如此开始发动。
榜样是第一次大战中兴盛起来的大阪产业城市的发展。这是走在新时代先端的阪急社长小林一三[15]的创意商法,就是以大阪梅田为起点站,扩张近畿各处的私营铁路网。首先建设起点站的百货大楼,再以往返梅田办公街和郊外住宅区的非特定多数通勤者为对象,采取薄利多销的销售方针,在职场和住宅区之间建设聚集饮食店、咖啡厅、电影院、杂货店的中心商业区。
东京正是仿效大阪,与丸之内和银座前后呼应,百货公司和电影院、饮食店陆续进军副都心。因此,这个区域交通建设发达。首先,复苏的是以前就有的“の”字形路线,如此,山手环行线于大正十四年(1925)完成。
私营铁路网也在大正十一年(1922)左右,以副都心中心为起点,包括西武、东武、目蒲、东横、小田急等私营铁路线呈建设高峰状态。其他都市则增加了公共汽车路线,东京市内也出现一律一元的出租汽车。通过震灾后的都市功能变化,职场和住宅区之间出现许多聚集电影院、戏棚、舞厅、饮食店、酒馆、啤酒馆等商店的闹市,吸引了众多上班族。
附带一提,大地震之后,陆军参谋本部曾商讨迁都论,当时有人提议迁至京都,也有人提议迁至东京近郊,不过,大多数人都认为大地震正是改造东京的良机。天皇于震灾发生后的九月十二日下了“复兴东京”诏书,迁都论便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