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演得正起劲,未等绘扇传召,暮古已经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满脸惶恐的宫人。
“母后!”暮古人未到声先到,“母后!她……若菡她……他们……”
“哎哟!国主万福!”三山前一刻还在鹦鹉学舌,看到暮古闯入转瞬走出“角色”,毕恭毕敬的立于堂下。
暮古突如其来,这才发现三山在堂内强行收住言语,可情急之色溢于言表。
原本安静的镜花水月如被暴风雨搅翻的湖面,纱帐因为暮古的闯入凌乱的凌乱着。
一时间,房间里面只有暮古急促却沉重的呼吸。
檀木桌上的涂漆小盆里的水尚未从惊恐中走出,摆荡着。
“你是何人?”绘扇无视暮古,看向扑倒在地的那个宫人,言辞之中冰冷得足以杀死人。
“绣兰,绣兰该死!太后饶命!”这个绣兰是新进泰旻殿伺候的宫人,按照等级,她尚无资格踏足这镜花水月。因此一进来就跪倒在地,生怕绘扇降罪于自己。
“绣兰?”绘扇皱眉。梯间传来脚步声,嫣红紧走而上,端正跪下:“绣兰是新晋宫人,奴婢管教无方,还请太后责罚。”
相较惊慌失措的绣兰,言辞之中稳健许多。
绘扇用余光瞄了眼晾在一旁的暮古,起伏的情绪似有缓解。
“念在初犯,把绣兰这两月的俸银分给其他宫人,以此为戒。”绘扇说罢,沉沉的呼了口气,继而悠缓的低声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意气用事当心酿成大祸,害了自己不说,还会殃及池鱼伤及无辜。”这话看似在训斥宫人,但却是说过暮古听的。
嫣红带着领罪的绣兰下去了,三山也知趣的欠身告退,稳健而优雅。仿佛刚才那个活蹦乱跳的小丑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暮古明白绘扇适才的一语双关,明白那宫人丢掉俸禄是因他的冲动,可他看着三山的背影依然心潮涌动,难以平静。御花园内的一幕幕重现于眼底,游香的话语不断在耳边回旋。疑问就像潮汐一般在心中汹涌——难道这一切都在母后的谋划内?难道宫中传言她想掌控朝政是真的?难道自己真如朝中所言只是一个傀儡?傀儡?呵呵,他并不介意什么傀儡,他想要若菡!只要若菡!
若菡温柔的笑颜闪现在暮古眼前,可接踵而来的是她依偎在承燳怀里的一幕幕。
“以母后之精明,如何会不知晓……”暮古的心被揪了起来,他猛然转身,质问道,“莫非连母后也一起欺瞒儿臣?先以国不可一日无主为借口,再以若菡为交换条件,以此哄儿臣入瓮。其实母后从头到尾就在欺骗儿臣。若菡与王兄二人两情相悦在宫中竟是人尽皆知!母后还诓骗儿臣登基之后必可娶到若菡为妻。如此愚弄儿臣母后于心何忍……”
“放肆!”绘扇再也听不下去,拍案而起,“你是听了谁的挑拨,竟如此诋毁母后!”
“母后……儿臣……”
这如洪钟一般的怒吼仿佛隆冬的一桶凉水醍醐灌顶一般让暮古骤然清醒过来。一时间,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明白刚才为何有如此态度冲撞绘扇。
即使一直强忍,可绘扇依然浑身发抖。她目光如炬,看着眼前的亲儿,不可思议的从座位上走下:“好,很好!你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如此神魂颠倒,以至今日尊卑不分,利害不辨,是非不明,此女不除,必将成为夔之大患!既然如此,哀家今日便杀了若菡,以绝后患!”
“母后!”暮古不知所措的跪下,幡然醒悟一般拉住绘扇,“母后,请母后息怒!”
绘扇怒不可遏,用力甩开暮古大喝一声:“来人!”
“奴,奴婢在。”嫣红不知今天是怎么了,更不知是何事惊圣驾,惊魂不定不知所措。
“传卫戍军!”
嫣红心中一惊,得令退下。楼下迅速传来卫戍军前来候命的响声,原本清净的镜花水月被楼下的震动掀起波澜。
殿外传来亦川浑厚的声音:“启禀太后,卫戍军在此候命!”
这一连串毫无缝隙的举动,让暮古如梦初醒,他噗通一声跪倒在绘扇脚边,一把抱住绘扇,拖拽着绘扇衣摆:“母后息怒!暮古知错了……”
“起来!”眼见暮古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失仪,毫无一国之主的样子,绘扇气的面红耳赤,“身为一国之君,遇事怎可如此惊慌失措,失去理智?!”
暮古像被吓坏的小羊,又跌跌撞撞的爬起来。
绘扇被怒气冲昏了头,用最后的理智屏退卫戎军。
视线有些模糊,呼吸倍感沉重,耳畔略有嘈杂。连续叹了好几口粗气也没缓过来。脑子里闪过零星的画面,让她觉得脚下有些不真实,本能的抬手试图扶住什么。
一双手接住了她。
转过头来,眼前的暮古有些模糊。
“母后,儿臣……”
视线逐渐清晰。
面前的暮古双眼通红,一脸的委屈。绘扇的心抽动了一下,强硬烟消云散,换取的是柔软的疼惜。
暮古扶着绘扇,将他凤椅边坐下,递上茶水,小心翼翼的寻思着如何开口认错。
绘扇看出暮古心思,放下茶杯,抓住他的手,苦口婆心的说道:“皇儿,母后何时对你失过言?你对若菡的心意母后岂能不顾?难道母后会坐视皇儿的痛苦不闻不问?万里江山母后尚能助你取得,更何况区区若菡?!江山是你的,若菡也是你的!”
绘扇的话仿佛是一颗定心丸。暮古迷茫的双眼闪过希望的光辉,连忙起身谢恩道:“儿臣谢母后圣恩!有母后为儿臣运筹帷幄,儿臣并不担心,只是……” 柔和的笑容中闪过一丝不安。
绘扇看得真切,自己的骨肉,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怕什么吗。
“皇儿,”绘扇抬手满眼怜爱的整了整暮古的衣领,“治国之道虽非一蹴而就,但是也不可过分依赖他人,假他人之手永远无法挥洒自如,你明白吗?”
暮古露出无邪的笑容,懂事的点点头:“儿臣明白。”
在绘扇眼里,暮古的笑,拥有融化一切尖锐的力量。可是,这样的笑,这样的纯净,并非这朝堂宫闱应有的。这样的人,只会落得惨淡收场。想在朝堂宫中安然无恙,只有不择手段。在暮古的羽翼尚未丰满之前,她必须保护他。磅礴王城,危机四伏,比迷雾之森更像囚笼。
绘扇叹口气,疲惫的挥挥手:“皇儿退下吧,母后累了。”
暮古顺从的点点头:“那儿臣就先行退下了,不打扰母后休息。”
一股凉风随着一摆衣角,从那个精美的屏风后滑出,堂内纱帐沐浴在四溢的凉风中,轻轻摆荡。
“愤怒易引起太后贵体违和,还请太后息怒。”伊妲诡异的从屏风后走出,绘扇并不为伊妲的悄无声息感到惊讶,仿佛早就知晓她在此处。
“据在下所知,刚才国主陛下去了锦云宫。”
“锦云宫?”
伊妲将绘扇扶至凤椅上,示意她平心静气:“而暗查太后的寝宫的人也是出自锦云宫。”
绘扇双眉一皱:“游香……又是游香!”
“有先王照应果然不同凡响啊。” 伊妲的叹息中夹杂着浓浓的讽刺。
“真不明白先王有那么多位公主,可偏偏为何对她万般宠溺!”对于游香,绘扇本来是应该感谢她的。她可是让自己立于后宫之巅的重要棋子啊。可能也正因如此,两人注定势同水火。即使夔王对绘扇宠爱已是前所未有,但对于对游香的宠爱,她也没有办法去消磨和阻止。其实她内心明白,先王为何如此宠溺游香,是源自对发妻的思念。
伊妲如何不知晓绘扇的无奈,可今时不同往日,对于这件事情,她除了好奇之外,还有私心,伊妲眼中闪出一丝鬼魅的笑:“难道太后就不打算采取一些行动吗?”
绘扇不屑的一笑:“哼,收拾她,迟早的事情。今非昔比,没了先王的庇佑,她就如小虫子一般脆弱。”说罢神色一暗,“先解决皇儿的事情吧。若菡一事一天不解决,皇儿就一天不安心,或者早些处理会更妥帖吧。”
伊妲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哼哼,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伊妲并不理会绘扇的疑问,转向露台。举步间周围开始有不一样的变化,空气似乎被操纵一般形成一抹扭曲的悸动,空气里出现一层薄雾,绘扇心中一惊,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凡花雨中染,馥馥林中游。月色莫惊扰,芳泽逐海流。沉香花泥泪,垂目腮上雪。相思不聚首,此去无归期。”
伊妲转身间,黑发似乎被薄雾镀成了银灰色,轻摆飞扬。薄唇微启,带着鬼魅的笑意,声音如同乘着风一般妖冶而飘渺。
绘扇的脸色骤然一沉。
这首词是她无论如何都想忘记甚至毁灭的。
而将这首词的意境渲染到最极致的那个场景,也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的。
周围一切事物一下被拉扯到另外一个环境,仿佛他们进入了另外一个时空——紫雾冥冥的森林。
飞扬的灰发,高高在上如神明般空灵的生灵,绘扇丝毫不迟疑的辨识出,那是她与伊妲初识时的那片死亡之森。
“你,有什么愿望吗?“
伊达的声音如震动的蝉翼一般,轻轻的,却无法忽视的鼓动着耳膜。
那鬼魅的紫色薄雾仿佛有灵魂一般围绕在伊达身边,那令人膜拜的气息让人不得不臣服。
黑夜已彻底到来。
只有彻底的黑夜,才会有璀璨的灯火。
只有彻底的绝望,才会有巨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