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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外篇 田子方

原文: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溪工。文侯曰:“溪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埂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译文: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旁边,多次称赞谿工这个人。

文侯说:“谿工是先生的老师吗?”

子方说:“不是,只是我的同乡。谈论大道有理有据,所以我称赞他。”

文侯说:“那么先生没有老师吗?”

子方说:“有。”

又问:“先生的老师是谁呢?”

子方说:“是东郭顺子。”

文侯说:“可是,先生为什么从来没有称赞过呢?”

子方说:“他为人真诚,具有人的体貌和天一样空虚的心,顺应物性而保持本性,心性高洁又能容纳万物。人与事不合正道,他端下自己的仪态使人自悟其过而改之。我哪里配得上去称赞他呀!”

子方出去后,文侯表现出若有所失的神态,整天不言语,召呼站在面前的侍臣对他说:“太深远玄妙了,真是一位德行完备的君子!起先我认为仁义的行为,圣智的言论是至高无上的。听到子方老师的情况后,身体松散不愿动,口像被钳住一样不能开口,反过来看我所学的东西,只是没有生命的土偶而已!魏国真成了我的累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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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译文:

温伯雪子往齐国去,途中寄宿于鲁国。鲁国有个人请求见他,温伯雪子说:“不可以。我听说中原的君子,明于礼义而浅于知人心,我不想见他。”到齐国后,返回时又住宿鲁国,那个人又请求相见。温伯雪子说:“往日请求见我,今天又请求见我,此人必定有启示于我。”出去见客,回来就慨叹一番,明天又见客,回来又慨叹不已。他的仆人问:“每次见此客人,必定回来慨叹,为何呢?”回答说:“我本来已告诉过你:中原之人明于知礼义而浅于知人心,刚刚见我的这个人,出入进退一一合乎礼仪,动作举止蕴含龙虎般不可抵御之气势。他对我直言规劝像儿子对待父亲般恭顺,他对我指导又像父亲对儿子般严厉,所以我才慨叹。”孔子见到温伯雪子一句话也不说,子路问:“先生想见温伯雪子很久了,见了面却不说话,为何呀?”孔子说:“像这样人,用眼睛一看而知大道存之于身,也不容再用语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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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译文:

颜渊问孔子说:“先生慢走我也慢走,先生快走我也快走,先生快跑我也快跑,先生快速奔跑,脚掌好像离开地而向前跳跃一样,这时,我就只能睁大眼睛在后面看,而不知道如何学了。”

孔子说:“颜回,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颜回说:“先生慢走我也慢走,是说先生怎样讲我也跟着怎样说;先生快走我也快走,是说先生辨析事理我也跟着辨析事理;先生跑我也跑,是说先生谈论大道我也跟着谈论大道;及至先生好像脚掌离开地面跳跃般地跑,我就只能瞪大眼睛在后面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学了,是说先生不言说时也能让人们信服,不私意亲近也能全面地获得拥戴,没有地位名分还是让人群聚集在您的身边。对这种现象,我不明白其中缘由。”

孔子说:“怎么能不明察呀!最悲哀的莫过于心灵的死亡,身体的死亡还在其次。太阳从东方出来而落于西天尽头,万物莫不顺从太阳的起落升降而动作;凡有眼有脚的,一定要等到太阳出来后才能做事,方有所作为。太阳出来就工作,太阳落山就休息。万物也都是这样的,要随着造化而死,随着造化而生。我们作为人,一旦生下来秉受了天赋的形体,就不可能转化为他物了,而只能等待着穷尽天年,面对死亡而生。随着外物而作反应性的运动,日夜操劳,没有空闲,而下场如何却不得而知。阴阳二气自动地聚合,就成为我们的形体,懂得命运的人也不能测度自己将来的命运。我只是天天地在不得已与化俱往,随物应酬罢了。“

我这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你却还是不能够理解我,这就好像有个极好的机会我们却当面错过了,这不是万分悲哀的事情吗?你怎么能仅仅关注我借用语言表述的方面呢?我所说过的话,我其实也不尽理解,并不懂得它的深层含义,因为那深层的含义早已时过境迁而消失殆尽了;你还要着意地追求那之所以如此说的原因,以为它是真实的存在,这就如同在空荡无人的市场上想要寻购一匹马一样,那是不可能的呀。你不要只看到我用语言表达出来的道理,由于不理解它深层的原因很快就会全都忘记了;其实你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意思,我不是也因为同样的道理而全都忘了吗?即使这样,你又何必忧患不已呢?虽然你忘记了过去的我,我现在不是不活在人面前吗,这中间不就有重要的道的永存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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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蛰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译文:

孔子去见老子,老子刚洗了头,正披散着头发晾干,那木然的样子,简直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孔子躲在一个地方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二人会面,孔子说:“是我眼花,还是真的呢?刚才先生的身体,挺立着一动不动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段干木头似的,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好像是把天地万物都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您所思考的问题。”

老聃说:“我在天地万物的起源问题神游,进入了深沌虚无的境界。”

孔子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老聃说:“心里对这个问题感到十分的困惑,发现它不是人所能理解的,嘴张开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试着给你谈一下它的大略吧!地之极致为阴冷之气,天之极致是炎热之气,阴冷之气虽在地上却植根于天上,炎热之气虽在天上却植根于地上,两者相互交流贯通和合,这就生成了万物,或许有某个统领这一切的纲纪存在,但我们却看不到它的形体。消亡又生息,盈满又空虚,一暗一明,日变月化,每时每刻都有所作为,我们却不知道它是怎么样起作用的。万物的出生应该有一个萌发的地方,亏物死亡也应该有一个归宿,开始和终结是相反的,我们却不知道它们的开端在哪里,也不知道它们结束在什么地方。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事物存在,那么这个世界该是由谁来作为它的主宰呢?”

孔子说:“请问,您神游大道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呢?”

老聃说:“如果到了这样的境界,那真是无比的美妙和无比的快乐。在无比美妙的境界中享受最伟大的快乐,这就可以称之为最崇高的人了。”

孔子说:“请问,怎么样才能达到最美妙最快乐的境界呢?”

老聃说:“食草的兽类,不担忧更换沼泽地;水生的虫类,不担忧变换水是在什么地方。因为那都是些小的变化而并没有失去基本的生活条件,所以,喜怒哀乐的心情就不会随着小的变化而在心中引起激荡。天下这块地方,是万物共同生息的场所。既然万事万物都有着共同的生存背景,那么我们的四肢百体即便早晚将成为一堆垃圾,由于生和死、终和始也将和昼夜交替一样地循环不止,谁也无法打乱这一循环性的自然秩序,我们也就不和对它太介意。如果连生死都能不介意,何况人生那一点得和失、祸和福之间的斤斤计较呢!所有隶属于自己的身外之物都和得失祸福连在一起,所以对于它们,完全可以像丢弃泥土一样弃之不顾,因为我们懂得我们的身体比那些隶属于此身的东西要更加珍贵些。如果懂得了自身存在的珍贵,也就不会为一些小的变故而患失了。而且世界的千变万化是无穷无尽的,又何必这么一个无限性的问题而弄得自己心神不宁呢!已经明白了大道的这种属性的人是可以对这个问题释怀的。”

孔子说:“先生对天地万物已以有了如此高明的理解,而且还借助最准确的言说来提高自己的修养和心理素质。古来的君子,谁又能超过您呢!”

老聃说:“话不能这样说。水的清明澄澈,是在无所作为的情况下才会如此;最高境界的人的德行,并不是修养得来的,因为万事万物事实上根本无法也不可能离开道的范围。就像天自然就高,地自然就厚,日月自然就明亮一样,哪里需要像我这般来修养啊!”

孔子出来,把这些告诉了颜回,他说:“我对于道的认识,就如同醋坛中的飞虫一样,太渺小了!如果没有先生启发我,抹掉我蒙蔽在心头的糊涂想法,我就不会知道天地全备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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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履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译文:

庄子拜见鲁哀公,哀公说:“鲁国多儒学之上,很少有从事先生之道术的。”庄子说:“鲁国儒学之士很少。”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儒者服装,怎么说少呢?”庄子说:“我听说,儒者中戴圆帽的通晓天时,穿方形鞋子的懂得地理,佩戴五彩丝带穿系玉块的,事至而能决断。君子怀有其道术的,未必穿戴那样的服饰;穿戴那样服饰的,未必真有道术。公一定以为不是这样,何不号令于国中说:‘不懂此种道术而穿戴此种服饰的,要处以死罪!’”于是哀公发布这样命令,五天以后鲁国没有敢穿儒服的人。唯独有一位男子,身穿儒服立在哀公门外。哀公即刻召见他以国事相问,干转万变发问也不能难住他。庄子说:“以鲁国之大只有一个儒者,可以说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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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文王观于臧,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髯,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循,终身无闻。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剌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译文:

周文王去臧地巡视,看见一位钓鱼的老者,身在钓鱼,心不在钓鱼上。他并非以持竿钓鱼为事,而是别有所钓,他经常就是这样钓法。文王想举用他,把国事交他治理,又担心大臣和父兄辈族人不肯相安;想最后舍弃此人,又不忍心让百姓们得不到善人的庇荫。于是就在清晨集合他的大夫们说:“昨天夜里我梦见一位好人,面黑两颊长满长须,骑的杂色马,马蹄的半边是赤色的,命令我说:‘托付你的国事给臧地老者,差不多民就可以解除病痛了!’”诸位大夫惊惧不安地说:“这是先君王季历啊!”文王说:“让我们占卜一下吧。”诸位大夫说:“先君之命令,王无可怀疑,又何必占卜。”于是就迎接臧地老者,授给国事。这个人掌政,以往典章法令没有更改,一篇新政令也未发出。三年之后,文王巡视国内,则见各种文士武士结成的私党都散掉了,官长们也不建立个人功德,标准不一的量器也不敢进入国境之内。文士武士们的私党散掉,则上同于君主;官长不建立个人功德,则能同以国事为务;标准不一的量器不入境,则诸侯们也就没有二心了。文王于是把臧丈人当作师者,北面而立请教说:“这样的政事可以推行于天下吗?”臧丈人默然不回答,淡漠无心地告辞而去,早晨还接受文王指令,晚上就逃走了,终身没有消息。颜渊问孔子说:“文王还不足以取信于人吗?何必要假托于梦呢?”孔子说:“别作声,你不要说了!文王已经作得很完美了,你又何必议论讥刺呢!他只是在短暂时刻顺应众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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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译文: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把弓拉得满满的,把一杯水放在左肘上,射出一箭,又有一支扣在弦上,刚刚射出又一支搭在弦上,连续不停。在那个时候,他就像一个木偶一般纹丝不动。

伯昏无人说:“这是有心于射的射法,不是无心于射的射法。试与你登上高山,踏着险石,对着百仞深渊,你能射吗?”

于是伯昏无人就登上高山,脚踏险石,背对着百仞深渊向后退,直到脚下有二分悬空在外,他站在那里请列御寇过来作射箭表演。列御寇吓得伏在地上,冷汗流到脚跟。

伯昏无人说:“作为至人,上可探测青天,下可潜察黄泉,纵放自如于八极之外,而神情上仍然可以不动声色。现在你心中发慌,目眩头晕的样子,你在精神上就已经垮了呀!”

————————————————

原文: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译文:

肩吾问孙叔敖说:“您三次当令尹而无炫耀自得之意,三次被免职也没有忧戚不快之色。我开始时对此怀疑,现在见您呼吸匀畅,和颜悦色,您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孙叔敖说:“我哪有什么过人之处啊!让我当令尹我无法拒绝,不让我当我也挡不住。我认识到官位的得与失并不是由我作主,这才不再忧戚不快而已。我哪有什么过人之处啊!况且不知道可贵的是在令尹呢,还是在我呢?如果在于令尹,就和我无关;如果在于我,就和令尹无关。我正在驻足沉思,只顾考虑各种各样的政事了,哪有工夫顾及到什么富贵贫贱呢?”

孔子听后说:“古时候的真人,智者不能说服他,美色不能淫乱他,强盗不能强制他,伏羲、黄帝这样的帝王也不能笼络亲近他。死生算得上是大事了,也不能使他有所改变,更何况是官爵俸禄的得失呢!这样的人,他的精神况即使经过大山时山峰也不能障挡他,进入深渊时水也无法沾湿他,身处贫贱也不会感到困乏,他的精神充满大地之间,尽数地施予别人,自己反而会更加富有。”

楚王和凡国之君一起坐着,过一会儿,楚王左右之臣多次来讲凡国已经灭亡了。凡国之君说:“凡国灭亡,不足以丧失我之存在。而凡国之灭亡既不足以丧失我之存,而楚国之存在也不足以存在为存。由此看来,则凡国未曾灭亡而楚国未曾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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