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随泪流逝了一个家的幸福。
他跪在父亲的灵前,哭了很久。然后,他站起身,撩起衣角狠狠地擦去了泪,走出了灵堂。
他沿着村里的小路,来到村口的大树下,停下了脚步,用红肿的眼睛盯着大树看了会儿,转过头看着村旁的公路发呆。
黯淡的光线挤满整个山村,一切都显得毫无生机。朦胧中,最后一次见父亲的情景浮现在他的脑海:
“天炎,爸去外面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让咱们天炎读书,将来等咱们天炎有出息了,爸就奔天炎享福去,咱们一家人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一个下巴长满胡须、眼神清澈的中年男子看着一个小孩,满脸希翼地说到。然后,中年男子爬上了货车厢。尘土飞扬,车开向群山深处,消失在这个封闭的山村。
他叫张天炎。那中年男子是他的父亲张大。张天炎的母亲在天炎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留下了天炎和比天炎大两岁的张天颖。
泪水在他的眼角闪着光亮,风轻轻地呜咽;树上枯黄的叶似乎也在伤心,在深秋的枝头抽搐。
天炎走近大树,伸出手抚摸树干。粗壮的树干上砌满了风雨的足迹,大坑套着小坑,满目疮痍。风稍强了些,摇得枯叶唰唰作响,苍老的大树在风中轻轻地颤动;一片枯叶禁不住秋风的抚慰,幽幽地掉落,在空中划出生命完结的弧线。
天炎走近,捡起枯叶。枯叶静静地躺在天炎手中,像一只僵死的蝴蝶。天炎盯着手中的枯叶,思绪飘回了父亲离开的那天:
太阳越过树梢,土地被烘得燥热,空气中夹杂灼焦的味道,此时正值盛夏。火热的光线逐不去深绿的厚重——浓密的树叶挡住炙人的阳光,在地上画出一片阴影。天炎随着父亲、叔叔、姐姐来到大树下。太阳火辣辣地罩着大地,大树下却出奇地冰凉。
“阿大、小幺,你们真的要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树阴之外传来。众人寻声望去,一对老年夫妇相互搀扶着蹒跚地走来,来人是天炎的爷爷和奶奶,说话的正是张老爷子。两人均已了无青丝,皱纹一个叠一个地堆在脸上。
“爸,我们要走了。你看天炎都这么大了,也该送他去学校了,可这学费是个问题啊,所以我想出去,一来可以送天炎上学,二来说不定还能赚点钱。”张大回答张老爷子。
“好哇!咱们天炎也这么大了,是该进学堂了,读好书将来才会有出息。”张老爷子同意地说道。
“嘟——”从群山深处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张大看了看正向村里驶来的小货车,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张天颖,说:“颖儿,这些钱你拿着送天炎读书吧,给他买些文具,剩下的你留着,以备急用。”
天颖用颤抖的手接过钱,眼含泪水,点了点头。张大看见女儿眼中打转的泪珠,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货车来到村口,在大树前停了下来。张小幺把两个鼓鼓的粗布袋子丢进车厢,哽咽着对两位老人说:“爸、妈,我们走了。”老人们眼含泪水,看了看两个儿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哥,走了!”张小幺爬上货厢后对张大说道。
“哎,来了!”张大头也不回地应着张小幺,他看了一眼女儿,眼中满是愧疚,然后他弯下腰对天炎说:“天炎,爸去外面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让咱们天炎读书,将来等咱们天炎有出息了,爸就奔天炎享福去,咱们一家人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说完,张大爬上车。尘土飞扬,车渐渐开进了群山。
忽然刮过一阵冷风,将天炎手中的枯叶卷起,天炎从记忆中回到现实,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天炎脚下的落叶上,被风带走。天炎眨了眨眼,将残留在眼眶中的泪水挤干,拉起衣领抹去脸上的泪痕,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天灰了下来,衬得这个山村更加黯淡。天炎来到灵堂门口,一个束着孝巾、身着孝服的女子从灵堂走出。她形容憔悴,眼睛红肿,脸颊上留着两道泪痕。
“天炎,你去哪儿了?”那女子带着哭腔,关切地问道。
“姐,我……”天炎看到一向很坚强的姐姐哭成这样,过往姐姐呵护自己的情景在脑子里翻腾,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千言万语都作无言罢了。
“天炎,你回来了我……我,对不起你们!”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从灵堂里走出来说道。他顶着孝巾,下巴留着浓密的胡茬,神情涣散,眼眶里装满了泪水。他便是天炎的小叔张小幺。
天炎看着因为张大的死而深深自责的小叔,泪水充满眼眶,泪珠摇摇欲坠。
“要不是为了我,大哥他也不会……不会……”张小幺说着说着抽泣了起来。
“帮忙的人来了,小幺,你去招呼下吧。”一位左手拿着孝巾、右手搭着一件孝服的老者从西边厢房里走出来说道。
“好嘞,村长,我这就去了。”张小幺举起衣袖擦了擦眼睛,“颖儿、天炎,你们别太难过,我去忙了。”说完,张小幺走进了西边厢房。
村长张祥瑞走到天炎面前,将一方孝巾戴在天炎头上,伸过右手,说道:“天炎,把这个换上,给你爸磕个头吧。”张天炎拿起孝服,进入了东边厢房。
张家村房屋,皆是同样的布局。土木结构,人字形瓦片屋顶,面南坐北,五列两进。中间为堂屋,堂屋正中对着大门设置神龛,神龛上供奉着三尊石像,多是观音、财神和寿星雕像。石像背后墙上贴着红纸条幅,中间天地君亲师位六个斗大墨字横平竖直、形体方正。大字两边小楷,书神佛圣贤先祖名号,条幅两侧有一副对联,多是关于神佛先祖福佑后代子孙的。堂屋两侧为厅房,最外侧的是厢房,西边靠着厢房再起一列,设置茅房和圈牢,看似对称又不对称。张大家房子是在张大外出打工的第七年,由张天颖主持,在老房子旁边修建起来的。
张家村远在深山,雨多晴少,常常雾气笼罩。村里经济水平低下,青壮年村民多数外出打工。村里消息闭塞,至今没有一部电话。张大、张小幺兄弟外出打工,十年间未曾回家,张小幺今日带着大哥张大的骨灰回来,方才知晓,五年前他的父母已双双离世,家里一切全靠自己的侄女张天颖操持。
天炎换好衣服,正打算去堂屋,打开门,突然闪进一个俏丽的身影。她一头扎天炎怀中,环抱着天炎的腰。少时,天炎冷冷地说:“抱够了吗?”
那女子愣了一下,放开了拥着天炎的双手,静静地站到一旁,天炎顿了顿身子,说:“待会儿你在村口树下等我,我忙完就去。”说完跨出了门槛,往设置灵堂的堂屋走去。
天色更加黯淡了,浓雾迅速灌满这个群山深处的村庄。
一女子站在村头树下,她长发披肩,呆呆地看着大树。直至听到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才舒展开微颦的双眉,转过身来。
天炎看着在昏暗的光线下愠怒中夹杂着一丝怨气的云冰,轻轻叹了口气,将树下的女子云冰拥入怀中。云冰抬起头,看着天炎红肿的眼睛,想说什么,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把头埋进天炎的胸膛。
昏暗的天扣住无边的沉郁,黑雾逐渐与山村凝为一体。
凛冽的风将树下仅剩的几片枯叶卷起,树下相拥的两人分开,面对面静静地站着。昏暗中,云冰闪亮的眸子似在叹息。
“炎哥,你还记得庄周在亡妻灵前鼓盆而歌,唱的是什么吗?”云冰抬起头,闪亮的眸子镶嵌在夜幕,樱桃小口微启:“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云冰拉起天炎的手,继续说道:“生命源自无,复归于无,你不要太过伤心,你爸只是去了他终归要去的地方,相信你爸也不想看见你为他的离去而悲伤。”
天炎木然,一动不动,似乎未曾听见云冰安慰自己的话。
云冰放下天炎的手,环抱住天炎的腰,说:“去年我爸走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安慰我的,你不记得了吗?”
天炎目光闪动,叹了口气,说道:“知易行难呐。”说完抱住云冰,些许时间之后,天炎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柔声说道:“小雪,谢谢你。”
云冰放开了天炎,微微一笑,芙蓉花开。
天炎伸出左手,拉起云冰的右手,两人并排着,徐徐地沿着来时的路回去。秋天虽然昼短夜长,夜晚却不是漆黑的,而是一种仿若死寂却又蕴含着无限生命的银灰。
天炎和云冰刚走几步,背后射来一道昏黄的光线,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疲惫的带着口音的男声传来:“老乡,请问,这里离张家村还有多远?”